宛如昨日:生存游戏

《宛如昨日:生存游戏》

第十五章 流星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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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北斗七星的位置,出现彩色的火流星。英仙座流星雨,时速可高达五十九公里,接近半数都有尾迹,亮度接近于金星,整晚划过上千颗。

9月9日,清晨,盛夏还活着。一觉醒来,打开“罗生门”微信公众号……我x!昨晚的文章《邪恶存在于过去,邪恶也存在于现在》阅读量已突破10万+,后台数据达到了惊人的180万。

她确信自己完全醒了,像宿醉之后的彻骨疼痛。

文章除了洋洋洒洒的八千字,还有好多张配图——连夜雪年轻时的照片,左树人在发布会上的形象,从南明高中官网扒下来的图片,医疗卫生系统对南明路附近癌症与畸形高发的统计数据,化工系统对于医药化工污染及其对人体危害的指标……最后是三十九个死难者的名单,全部用红字标注,就像在电脑机房的墙上。

底下点赞有好几千,评论多到不计其数。大多数人疯狂地崇拜作者魔女,也有些人在怀疑是否有虚构的成分,甚至有人找到了发生在某地的类似事件;南明高中在校生评论,证实最近查出多起癌症病例,还有女老师流产的事实……

手机上一个视频网站客户端,跳出标题“红发魔女砸场子,痛殴互联网大佬”。

不会是说我吧?点开视频——前天晚上,“宛如昨日”的产品发布会,全球现场直播的画面,四季酒店宴会厅,十八岁的少女盛夏,像道红色闪电怒闯舞台,十秒钟内用泰拳摆平三条壮汉,当着两百多人的面,重拳打倒左树人……

播放量超过一百万人次,所有客户端首页都能看到,还有微博首页的热门话题和热门搜索,几乎全被刷屏。微信朋友圈也被刷爆,有人转了公众号文章,有人转了视频。有同学认出盛夏,略带着妒意说:“好吧,你红了!”

最离谱的是B站,出现成千上万条弹幕,如同枪林弹雨飞过——“魔女,我要为你生猴子”“这位姑娘是杨过与小龙女的女儿吗?”“全程高能!全程高能”“我x!除暴安良!”“好漂亮的红头发啊”“这泰拳太牛了!在哪里报名学啊?”……

许多电商平台开始热卖“红发魔女”同款黑T恤、牛仔短裤、银质骷髅链坠,甚至绿跑鞋与染发颜料。而她在公众号文章的结尾,引用红皇后的那段话,已成为无数人的网络签名。

爽死了!

一夜间,成了比国民老公还厉害的网红,她笑得把早饭喷到屏幕上。死神莫名其妙跑来,用舌头舔她的脚指头,担心女主人会不会又要发羊角风。

再上百度贴吧和天涯论坛,有好事者对盛夏做了人肉搜索,毕竟在微信公众号文章里,她泄露了太多个人信息,宛如昨日发布会的视频又暴露了她的脸。

不过,她不在乎,精神病院里的妈妈更不会在乎。

反正活不了几天!快来人肉我吧。她去洗了个澡,难得地用水果味的沐浴乳,头发弄干净,脸上多擦点BB霜,稍微抹点润唇膏,银质的骷髅链坠擦亮,换上最爱的肋骨纹T恤,就像躺在法医的解剖台上……帅得简直要飞起来!普天之下,莫非我粉,快来顶礼膜拜吧,哦耶。

装扮完毕,她深呼吸,打开监狱版的铁门,等待无数闪光灯,还有美少年粉丝的尖叫,鲜花、掌声与巧克力……

清晨寂静的楼道里,连只老鼠都没有,妈的!她高估了自己的魅力。

对面邻居大妈开门,毫无公德地扔出垃圾袋,像看精神病人那样看着她说:“姑娘,你谈恋爱了吗?”

“不,我快要翘辫子了。”

海边又下了一场雨。叶萧头痛欲裂,好似有把利刃,在脑干与皮下质间来回穿梭。灰蒙蒙的大海,夹竹桃和芦苇丛中,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宛如昨日研发中心。周六,只有保安值班,说两天没见到左树人了。

叶萧出示了搜查证,申请过程一言难尽……左树人这种大财阀,如果没有直接证据,或者轰动性的舆论压力,谁敢动他一根汗毛?

三十六小时前,“宛如昨日”全球上市,发布会被神秘少女砸场子,还有微信公众号文章,引发史无前例的大讨论。知乎那帮人又忙活起来,证明南明路地块有毒或无毒,一个普通的计算机教师是否有能力发明这样一种高科技设备。

可想而知,“宛如昨日”的销量非但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成为最受关注的社交网络话题,单在中国大陆就卖出了十二万套——如果没能把左树人绳之以法,叶萧和盛夏都要去上吊了。

警方没有任何理由查封这款产品。不管焦可明灭门案的凶手是谁,都不是“宛如昨日”直接造成的。2017年发明的设备,更不可能为1998年开始的化学污染而负责。如果,有人通过手机知道了真相而去杀人,难道要立法禁止使用手机?

叶萧独自上楼,空荡荡的CEO办公室,黑白照片上的荣格,微笑着注视不速之客。沙发边叠了厚厚的《参考消息》。保安说,左树人平常待在底楼实验室的时间最多。金属门非常坚固,局里送来破门工具打开——像南明高中的电脑机房,但档次更高更干净,平常体验者就坐在椅子上,边上挂着“蓝牙耳机”。后面是个小房间,便于监控体验过程。

隔壁是动物实验室。叶萧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全是白鼠,吱吱乱叫。另一个柜子上,放着一条狗的标本。狗脑袋打开,露出防腐处理过的脑干,比巴甫洛夫的宠物更惨。还有猫和猴子的标本,装在一个个罐子里。毫无例外,这些动物的头都被打开,做了什么活体实验。实验室动物死后有专门的处理方法,比如动物焚尸炉,很少有做成标本的,何况是脑组织外露。他看到个玻璃容器,培养液里浸泡着一个大脑,钉着一排恐怖的针管,有德州电锯的味道。针状阵列背后接着电线,大概是输出脑电波的。可怜的猴脑。

他发现好几套奇怪的“蓝牙耳机”,不同于见过的任何一款,形状更适合动物而非人类。他摘下几副来试试,有的恐怕是为大型犬服务的。有的却又太小,可能是给猫用的。这些设备的蓝牙功能完好,也可连接“宛如昨日”的系统。

叶萧想起了死神。

正午,车窗外的大海被雨水渲染得像团蒸发中的呕吐物……

死神与少女坐在警车后排,一同张望外面陌生的世界。一小时前,盛夏接到叶萧的电话。有辆警车开到她家门口,专门把她和大狗接过来。

在公路尽头,大狗的鼻子嗅到什么,对那栋两层小楼狂吠。宛如昨日——门口挂着黑色牌子,哥特主义的荒凉海岸,油然而生小清新的违和感。门牌旁有个logo:茫茫大海上的孤岛,环绕宇宙的流星雨,“我们存在于记忆中”。

叶萧已在动物实验室等候多时。他居然穿一件海魂衫,对着布满动物标本的玻璃橱窗,用电动剃须刀刮去满脸的胡须,像个下班的屠宰场工人。

“嘿!我崇拜死你了!”

他收起剃须刀,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就差对这十八岁的女孩单膝下跪了。

“为什么?”

“‘罗生门’微信号文章——非虚构作家魔女!还有,你在‘宛如昨日’发布会上,用泰拳打倒三个壮汉的动作太帅了!我们局里的几个小伙子,都照着你的视频在训练呢。”

“小意思!”

她学李小龙的习惯动作,用大拇指拨弄一下鼻子。

“不过,你的拳太刚硬了,每次都是硬碰硬,迟早会撞得粉碎。你要懂得以柔克刚——你有一千种方法击败敌人,不要钻牛角尖陷在一种里面。”薄薄的海魂衫里,叶萧的身材让人流鼻血,“以后我教你巴西柔术。”

“但我没有以后了,现在就教会我吧!”

叶萧摸了摸大狗的耳朵:“我叫你带着死神来,可不是学这个的。”

“老娘才不在乎呢!对了,你跟我在游戏世界里见到的完全不一样!”

“我喜欢雷蒙德·钱德勒的电影,大概就把自己想象成那个屌样子了吧。你说,昨晚为什么是奥斯维辛?是许多人共同的噩梦吧?还有你妈……哼!要不是我开了一枪,你们就被那些畸形人吃掉了。”

叶萧看着东张西望夹紧尾巴的死神,这个大家伙对动物实验室有天生的恐惧,就像人类来到处决犯人的刑场,可以理解。盛夏随便找了张台子爬上去,像躺在手术台上:“我只有脑癌,没有精神病。”

“对不起,你正坐在对狗的解剖台上。”

她恶心地跳下来:“是谁那么变态?左树人那个畜生吗?”

“我看出来了,‘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分成三种不同角色:第一种,玩家本人,代表玩家对自己的幻想;第二种,玩家噩梦中的人物,被玩家有意或无意带入游戏生成的,因为整个‘宛如昨日’的游戏本身,是所有玩家的个人记忆提供了世界观和背景空间;第三种,‘非玩家控制角色’,也就是NPC,这是游戏系统自带的人物。”

“你懂的还挺多的,但我亲眼见过阿努比斯!他确实存在。”

“这就是‘宛如昨日’逆天的特点——你完全分不清楚,哪些角色是玩家本人,哪些角色又是玩家的噩梦,或者系统自带的NPC。”

“Stop(停住)!你打电话让我带死神来是要干吗?”

“我们在南明高中的电脑机房,给死神使用过‘宛如昨日’,可惜失败了。因为那些设备不是给狗设计的。而这间动物实验室,恰好专门提取猫狗记忆。”

叶萧从一堆奇形怪状的“蓝牙耳机”里,找出最适合死神头型的设备,戴上完全吻合,大狗也没表示反抗。

实验室进来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看起来身娇体弱,他战战兢兢地打招呼,显然是被海魂衫大叔和红发少女的气势吓到了:“嘿……本人是宛如昨日公司的工程师,也是动物记忆研发的负责人。我是动物学和计算机的双料博士,研究对象就是动物的脑机接口。”

“少废话!你竟然为左树人服务?良心被狗吃了吧?你们成功提取过动物的记忆吗?”

盛夏虚张声势,就差撸起袖管揍人,叶萧忍着不笑出声来。

“息怒!息怒!这位小姐,从老鼠到猫到大型犬和小型犬,我们都成功提取过记忆。”

“谁他妈是小姐啊?你妈才是小姐!我问你,金鱼呢?人们

说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

工程师面色不佳,屈服于魔女的淫威:“那是以讹传讹,金鱼的记忆力其实很强,只是适合水生动物的脑机接口设备,可能要再等几年才能开发出来。”

“开始吧。”

她拍拍死神的脑袋,安抚一下狗的情绪,让它完全按照提示来思考。大狗乖乖地趴在地上,戴着专属于它的“蓝牙耳机”。

工程师控制电脑,不断输入犬科动物可以理解的指令。而在房间的另一端,叶萧戴上人类版的“蓝牙耳机”,监控死神记忆中的画面——

作为一条大狗是什么体验?狗的一生徐徐展开,记忆隧道像一个杂乱无章的狗窝,充满狗毛的纤维与气味,他看到死神在大雨中流浪,成为名副其实的落水狗,冰冷、发抖、饥饿,还有人向它扔石头,砸在脑袋上疼痛不止,鲜血模糊了视线……它对天空狂吠,然后是哀嚎,生如浮萍,朝不保夕。

狗的眼睛难以分辨色彩,视力比人类差。但在暗淡环境中,反而看得清晰。狗只能看到少数几种色彩,红色就是黑白的深色,绿色却是浅色。当死神冲上一片草坪,只见到仿佛被涂过白色油漆的草地。不过,气味变得丰富多彩,叶萧能清晰地分辨出,一公里外的某个人,五百米外烤鸭店的某个品种出炉,还有两条街外的小龙虾是十三香还是麻辣的,仿佛在空气中画出半透明的复杂图画,就像《最后的晚餐》里犹大握着钱袋的手,又像凡·高在《星空》上涂抹的旋转月光。

他看到狗的流浪,听到旷野的风雨声,在垃圾堆里吃腐肉。它不怎么合群,有时闯入其他流浪狗的领地,对方以为它来抢地盘,或来抢母狗的**权,几十条公狗对它围攻。虽然死神毫无畏惧地对抗,但毕竟寡不敌众,被咬得伤痕累累,皮开肉绽。清晨,它走到公交车站的早点摊,人们排队买蛋饼和油墩子。摊主嫌这条狗影响生意,二话不说,舀起一小勺子滚烫的油,直接泼到死神背上。哎呀妈呀!后背火辣辣灼烧,眼泪几乎喷出来。大狗背上的疤痕就是这么来的。叶萧记住了早点小贩的脸。

被烫伤的死神,步履蹒跚来到一个家门口,发出吱吱的哀嚎声。房门打开,一个头发掉光的老头,弄了些肉汤和剩饭搅在一起。死神终于吃了顿饱饭。它留下不走,依偎在老头脚边。主人的子女不在身边,鳏居多年,与世隔绝,孤独得每天自己跟自己下象棋。老头很爱死神,带它去看兽医,亲手给它的伤口抹药,早晚出去遛两次。他为养狗忙得不亦乐乎,像个老小孩打滚玩闹。根据墙上的挂历,它刚到老头家是2013年9月。好景不长,没到年底,老头突发心脏病死了。它预感到了主人的死,出事前几天围着他呜呜地哭,搞得老头莫名其妙。主人死后,大狗舔着尸体,狂叫着引来邻居。长期不来看望老父的子女们,跑来分家产吵架,认为这条狗是丧门星,要把它送去打狗队处理,死神连夜逃跑了——它用爪子开锁的技巧一流。

第二个主人,是住在简易房里的清洁女工。四十多岁的女人,没有老公孩子,把死神当作唯一的亲人。他们共同生活了将近半年,直到主人打扫马路时,被一辆失控的小汽车撞死……

狗无法表达日期,不晓得是哪年哪月。只能看到一片荒芜野地,流浪狗踽踽独行。它挨了两天饿,上顿饭是从垃圾箱找到的,虚弱得皮包骨头,喉咙和气管还在发炎,吠叫声都发不出了。蹒跚着走到马路边,它看着一辆又一辆汽车开过,让人怀疑是不是想自杀。

忽然,有辆白色小车停在路边。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男人。叶萧认出这张脸——焦可明。

他依然戴着厚厚的眼镜,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愁眉苦脸地眺望四周。死神趴在高高的草丛里,像条死狗无声无息,只有苍蝇和蚊子围绕着它。焦可明没发现狗的存在。确认四周无人,他打开后排车门,抱出个三四岁的小孩子。

怪物!

无脑畸形儿,焦可明唯一的儿子,灭门案中最让人心疼的被害人。叶萧第一次看到活着的焦天乐,努力适应这张脸造成的视觉冲击。没有大脑的人,剩下基底核等纤维结缔组织。整个头到眉毛就结束了,像被切开一半的西瓜。

没有雾霾,凉爽的风吹过草丛。焦可明抱着儿子散步,让孩子看看天空和草地。叶萧明白了,焦可明平常从不敢带孩子到小区,害怕吓到邻居们,或者被别人看不起,畸形儿让他们夫妇自卑。所以,每次从医院回来的路上,焦可明都会寻找没有人的荒地,让孩子晒晒太阳,闻一闻大自然的泥土味。

“宛如昨日”之中,叶萧还能感受到死神的心理活动——它记得焦可明的气味。

这气味在死神的记忆里如此重要,让它的心跳加快,肾上腺素加快分泌,甚至遗忘了自己的饥饿。

它想要攻击焦可明。

但一看到无脑畸形儿,它就暂时放弃了行动。死神喜欢这个孩子。始料未及的发现,叶萧像死神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当时它脑子里的思维。

焦可明在野地里走了半个小时,死神也潜伏了半个小时。他带着畸形儿回到车里,大狗悄悄跟在后面。它的四条腿赶不上汽车的四个轮胎,但焦可明的白色小车,一路上留下浓浓的气味,在嗅觉超强的死神面前,画出一张清晰的行车路线图。

死神绝对不会认错。就像你从千万张面孔中辨认出你最爱的人。每辆车的发动机排量、型号都不相同,所加汽油的品质也不同,即便出厂设置完全相同,但开过的公里数与保养程度,决定了尾气像指纹一般独一无二。死神认出了焦可明的汽车“指纹”,沿着鼻子给它指引的道路,找到焦可明所在的小区。它又记得无脑畸形儿的气味,一个存活到四岁的无脑儿,全世界恐怕没有第二个。所以,死神通过七楼的逃生通道,来到焦可明家的门口,发出老鼠般的叫声。

深夜,焦可明打开门,看到一条可怕的黑色大狗。

什么鬼啊?

焦可明的妻子尖叫着,焦可明却蹲下来,盯着这条狗的目光。

狗在哭。

千真万确,它认得焦可明,它在为他而哭,也为他身后的女人,更为卧室里的无脑畸形儿。

焦可明决定收养这条奄奄一息的流浪狗。

死神的记忆到此中断,它咆哮几声,甩掉头上的“蓝牙耳机”,蹿到盛夏的大腿旁。

娘娘腔工程师尴尬地细声细语:“抱歉啊,大哥,我们对动物记忆的研究,也只是在起步阶段。毕竟人和动物不一样,对于精神领域的活动,动物毫无耐心可言,每次体验‘宛如昨日’,时长不能超过一个钟头。现在这条狗达到了极限,已经做得非常好了。还有啊,当天不能体验第二次,否则它受不了,要隔一天才能再次体验哦。”

叶萧趴在地板上喘气,额头爬满豆大的汗珠,不管是回忆自己的过去,还是进入游戏世界,抑或监控他人或其他狗的记忆,都会产生这种溺水般的窒息感。他脱下衣服,让盛夏检查后背有没有伤,他有种严重烫伤的错觉。他爬起来,摸着大狗后背的伤疤。死神每找到一个新主人,就会给对方带来厄运。

死神为什么跟踪焦可明?为什么记得焦可明的气味?

下午三点,叶萧把死神与少女送回家,派遣两个警察在她家的小区值班——某省有过这种案例,曝光了某企业的罪恶史后,写文章的记者意外地“被自杀”。

饿着肚子回到公安局,失乐园谋杀案的资料摞在桌上,最上面是验尸报告。叶萧啃着单身女同事送来的蛋糕,连声谢谢都没说,低头只顾着翻资料,惹得人家脸一黑甩门而去。

死者叫霍小倩,十三岁的初二女生。死亡时间在2012年8月13日,深夜十一点左右。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就跟五年后的同一天,焦可明的死因完全相同——颈部有明显伤痕,被人活活掐死。她还有三根肋骨折断,左臂骨折,头部重创……法医无法判断凶手是否使用了某种凶器,比如棍棒或刀具。但如此严重的创伤,恐怕不是一般人徒手所能造成的,或者换句话说,这个凶手压根不是人,拥有野兽般的力量。叶萧的调查报告,无法断定鬼屋背后的排水沟,是否案件的第一现场。虽然确认少女被人性侵,却没找到凶手的DNA。既然凶手超出常人地强壮并且粗暴,为何在强奸这件事上如此小心?

重温不计其数的现场图片,警方的走访调查记录,除了头号嫌疑犯马戏团的“狗头人”,也列出过其他可能性。比如小倩的亲戚与邻居,学校同学与老师……这种对少女的性侵杀人案,许多案例都是熟人所为。警方连死者的爸爸都怀疑过了(因为小倩妈妈前几年就患乳腺癌死了)。一个鳏居古怪的男人,或许也有奸杀女儿的嫌疑。但一无所获。

最后一张照片,案发当晚南明路道路监控的录像截图,是距离失乐园最近的摄像头拍下的。8月13日十一点三十分,有辆白色小车出现在监控画面中。

看不清车牌,也无法判断型号,因为车速很快和角度与光线的问题,拍摄到的画质很糟糕。

唯一能确认的,只是一辆白色小车……

叶萧想起中午的动物实验室,死神在“宛如昨日”里的记忆——它看到了焦可明的白色小车。

没错,焦可明拥有一辆国产品牌的小汽车,排量一点二升,后排只能坐两个人,关键是白色。

六年前,他与成丽莎结婚时买的车,岳父出了四万多块钱,上了外地牌照。焦可明平常都是坐地铁上班的,这辆白色小车大概只用于接送孩子去医院。

他把头压在办公桌上,闭目沉思了十分钟,手指尖旋转着圆珠笔……脑中不断飞过底片显影般的画面,就像接连不断的弹幕——深夜的失乐园,一辆白色小车经过,某张男人的脸。

啪嗒一声,圆珠笔被他的食指与拇指生生夹断了。

叶萧起身带翻了椅子,圆珠笔残骸以火箭坠落的弧线投身废纸篓。他冲出办公室的同时打电话,要求找到焦可明生前开过的白色小车,now(马上)!

十分钟后,车辆管理所发来了消息。他开着警灯上路。每次经过南北高架与延安中路高架的交叉点,想起九龙铜柱的扯淡传说,他就会降下车窗弹出一粒鼻屎,献给这座城市的心脏。像从周末派对大屠杀的尸体堆上碾轧而过,他艰难地穿越

停滞拥堵的车流,来到城市最南端的二手车交易市场。

终于,叶萧在汽车墓地般的仓库角落,找到那辆白色小车。原来的牌照已被卸掉,但每辆车都有独一无二的车架号(VIN码),相当于汽车的身份证,无论车主和车牌如何变换,这个永远不变。他问经销商拿到钥匙,拉开车门检查仪表板左侧,以及风挡玻璃下——就是这辆车。

三天前,它刚被焦可明的岳父以一万五千块钱卖给中间商,并隐瞒了车主被灭门的真相。

狭窄的驾驶座里,叶萧屏息静气,仿佛小小的无脑畸形儿,还躺在后排的婴儿座里。他又对准这辆白色小车,从各个角度拍照,再比对失乐园谋杀案当晚的监控照片……

三分钟后,他伸出右手食指,在车子引擎盖的灰尘上,歪歪扭扭地写出三个字:就是你。

是谁杀了焦可明全家?

她记得叶萧说过,案发现场的小区监控录像表明,最有可能的凶手,是一个骑着助动车的黑衣男子。

子夜之前,盛夏躺在自家地板上,昨日强烈的兴奋,如同晚间潮汐,已退却殆尽。脑子又变成一团糨糊,只剩下癌细胞灼烧的疼痛。她的视力、听力、记忆力,全都迅速衰竭。下午发过两次癫痫,昏迷过一个钟头,要不是死神玩命地用舌头舔她,恐怕已经死了。

傍晚,主治医生来电,命令她前往医院,接受住院治疗。一天一小时一分钟都不能耽搁,癌细胞已无法控制,随时随地会昏迷。她的回答是,癌症可以杀死我,但无法打败魔女。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癌——拜这片大地深处的毒物所赐。所有这些脏东西,都与左树人有关。他又在哪里?会不会已远走高飞?躺在加勒比海的沙滩上,怀里抱着D罩杯的美女,一个黑妞,一个白妞,不亦乐乎地等待上天堂呢?

盛夏双眼如海滩上的死鱼眼睛般呆滞,看着封锁阳台的铁栏杆——公安局刚为她安装的,为了保护她免受打击报复。也许,余生都将在死亡的恐惧中度过……啪!她抽了自己一耳光,我还有余生吗?医生就要开病危通知单了,想得美!

她的视力出了问题,看东西都很模糊,天知道是怎么敲出八千字的微信号文章的。现在轮到耳朵,打开电脑音响,把北欧死亡重金属开到最响,却变成了嗡嗡的蚊子叫。不用说,还是脑癌扩散的影响,已入侵了她的颞叶——控制听觉的大脑皮层器官。她倒下来,耳朵紧贴着地板,想要听到大地深处传来的呼喊声。

快要零点了,魔女别急,等我来。

盛夏戴上“蓝牙耳机”,手机连接“宛如昨日”APP,选择游戏世界。太阳穴里的异物感,将她引入一条幽长曲折的隧道……

第十一次体验“宛如昨日”——

一道光。穿越隧道。爬出排水沟,她趴在杂草中咳嗽,直到把胃液呕吐出来。奥斯维辛的大烟囱不见了,旷野变成废弃的主题乐园,沾在铁丝网上的尸体变成流浪的野狗,疯狂地对她吠叫。不仅大烟囱没了,失乐园的鬼屋也不见了,原地变成一个大坑,像被陨石撞击过,深入地心。泥土之间,隐藏着几根骨头。人的骨头,白森森的骷髅头,完整无缺的手掌,没有血肉,只有细细的干枯骨节,像被工匠们精雕细琢出来的。不知谁在她背后推了一把,她整个人像篮球滚下去。她尖叫着,感觉天旋地转,嘴里吃了不少泥土,也许还有死人的骨骸。哎呀!脑袋撞得好疼!她落到大坑的最底下,漏斗圆锥体的中心,就像掉到墓穴和棺材中。她惶恐地仰头望天,黑夜黑得像铅做的棺材盖。她尖叫,甚至喊到叶萧的名字,但没人会来救她。她往地下挖掘,用自己的赤手空拳。她挖出一具又一具骨骸,像法医决战变态杀人狂。最后堆出三十九个死人骨头。

你们好吗?我们很好……妈的,cult版岩井俊二?

忽然,她在大坑底部看到一个水塘,也许是地下水。月光突然出现,正好洒在水上,同时照出了她的脸。

她没有看到魔女,而是看到另外一张面孔,不是人类的面孔,是阿努比斯。

狗头人。

女孩的大腿、女孩的短裤、女孩的T恤、女孩的胳膊、泰国带回来的银质骷髅链坠,脖子上却是一个尖尖的狗头。她开始尖叫,年轻姑娘的惨叫,就从这张斜长的狗嘴里发出。

她转身向大坑上面爬去,好像阿努比斯在身后追赶——其实阿努比斯的头就在她脖子上,或者说取代了她的脑袋。而她想要躲避的,只是自己的头,自己的眼睛,自己的鼻子,自己的嘴巴,自己的大脑。他手脚并用地爬回平地,才发现失乐园已经消失,眼前是一片荒芜的废墟,夹杂着断垣残壁。在“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她已无数次回到过这里——1999年,南明路,工厂废墟。

她看到三个人并排躺在草丛中。一个高中男生,一个女孩子,一个小男孩。他们手拉着手,女孩在中间,男生和小男孩在两边。

焦可明——欧阳小枝——欧阳乐园。

就是这样的顺序,两个十七岁,一个十岁。他们在等待英仙座流星雨光临,也在等待各自命运的分岔点——1999年8月13日,深夜十点。

她潜伏在草丛深处,担心阿努比斯的狗头,会呼出沉重的气息,或散发畜生的味道,让那三个人有所察觉。

十七岁的欧阳小枝,看着星空说:“古希腊神话中,有个叫美杜莎的美少女,她的头上长满毒蛇,任何人看她一眼,就会变成石头。英雄珀尔修斯,砍下美杜莎的头,骑着她身体里的飞马,救了公主安德洛墨达。他把美杜莎的头献给智慧女神雅典娜,珀尔修斯升上天界成为英仙座,公主变成仙女座。NGC869、NGC884双星团,代表珀尔修斯挥剑的右手,英仙座β星代表美杜莎的人头,被珀尔修斯提在左手,那是一个迷人的星座。”

令人惊讶的是,她所说的双星团相当准确,一字不差。盛夏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过,但她就是记得,毫无理由。

焦可明转头盯着她的眼睛:“小枝,你喜欢美杜莎?”

“她是魔女——我也是。”

1999年的魔女,看着天空的流星雨飞过。2017年的魔女,距离她不到两米远的黑暗中,同样仰望星空——靠近北斗七星的位置,出现彩色的火流星。英仙座流星雨,时速可高达五十九公里,接近半数都有尾迹,亮度接近于金星,整晚划过上千颗。

要是就在今晚死去,该多好啊!她闭上眼睛,管它是狗眼还是人眼。

欧阳小枝爬起来,离开焦可明与欧阳乐园,走向工厂废墟的另一端,地下室的方向。

少女版的阿努比斯,眼睁睁看着欧阳小枝走下去,她想要大声叫喊,让小枝停住脚步,那扇幽暗的金属舱门里面,或许是地狱……

但她发不出声音,“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好像被管理员按了静音键,天空与昆虫都寂静无声。

欧阳小枝打开金属舱门。随着光线入侵黑暗,她缓慢地消失,先是手,然后是肩膀,半张脸,整个头,最后是一只脚……

盛夏跟着进入,此生第二次踏入魔女区。什么气味?犹如千万只小飞虫,穿过丛生的鼻毛,顺着鼻孔直冲脑门。感觉像被泰拳高手直接命中面门,在数百公斤的冲击力下,瞬间让人脑震荡失去知觉。

好像世界末日一样漫长。

查出患有脑癌后,盛夏无数次问自己:死亡有多漫长?一秒钟丧失意识?还是一分钟穿过濒死体验的隧道?或一个钟头的痛苦煎熬?永无止境地往地狱坠落?

重新睁开双眼。冰冷的**涌入眼球,竟是咸的。她看到一个巨大的密室,不再是刺鼻的空气,而是黑色的海水。这不是幻觉。无边无际的海水,暗礁一座接着一座,像连绵不断的工厂废墟,长满坚硬的甲壳类动物,异常锋利,犹如千万把刀,任何肉体,无论人或鱼,碰到就会被切成碎片。海藻像美杜莎的头发——无数条海蛇般蔓延,一旦被缠住就会溺死。回头看到一缕暗淡的光,是海底的某种荧光生物。这些光笼罩着一具尸体,尸体永远不会腐烂,几千年几万年安眠在海底,头发也与海藻一样乌黑而绵长,她的名字叫欧阳小枝,又名魔女。十七岁,再也不会变老,直到大海枯竭。

盛夏浮出黑夜的海面,头顶依然飞逝着英仙座流星雨,照亮一座黑色的孤岛。

这景象怎么如此眼熟?她甩开四肢往前游去,自由泳、蛙泳、蝶泳和狗刨四种姿势交替着——最后一种尤为熟练。看不到自己的脸,她怀疑还是阿努比斯,狗头神。

突然,背后的大海竟然分开,两边海水竖起水墙,犹如被人撕成一道凹槽,中间是深深的漩涡……

一只怪兽跃出海面。它有着蛇般的绵长身体,同时粗壮无边,似乎整片大海都能被它吞入腹中,盘起就能缠住地球。它咆哮着,无数流星为之坠落。它翻滚着,四个大洋七个大海为之干涸。它把头探向狗头的少女,想要把她一口吞噬,却又惊恐地后退。海中怪兽飞升到天空,又重重落下,海水溅起几万尺高。它开始颤抖,发出呜咽的声音,诉说自己的名字——利维坦。

阿努比斯是这只怪兽的克星。

利维坦拜倒在她脚下,恳请阿努比斯的饶恕,不要杀死它,不要夺走它巨大而卑微的生命。

盛夏手中多了一把宝剑,抓住它的触须,爬到它充满鳞甲的脖子上。她摸到怪兽的心脏,岩浆般沸腾的兽血在搏动。而在它无与伦比的胃和肠道之中,正在消化十万个像她那样的少男少女——诚如雨果在《悲惨世界》中用来形容巴黎的下水道。

这只兽已无力反抗,束手就擒,眼中不断淌出泪水。

少女手中的宝剑,刺穿鳞甲间的缝隙,刺入利维坦最柔软的部分,直达它的心脏。

一秒钟内,这只已存活数万年,见证过亚当与夏娃偷食禁果,收留过被诅咒的该隐,吞噬过未能逃上挪亚方舟的无数物种的兽,统治这片海洋的帝国独裁者,轰然倒塌在大海与陆地之间,脆弱得像条老死的狗。

屠杀利维坦的魔女,蹚过染成深红色的海水,摘下阿努比斯的狗头面具,踏上这座黑色孤岛。

她回过头,海洋已成怪兽的坟墓,一万颗流星从头顶飞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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