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生

《醉长生》

第36章 溪豫宫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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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溪豫宫廷

时光流逝,转眼间便是五度春秋。

当年,继献辰皇室分作两派,公然相抗、争斗不休后,昊光的局势亦开始紧张起来。

历经这些年,献辰的情形并未好转,昊光的新帝却已经横空出世——传说中的四帝之一,苍龙帝登基了。就在四国民众觉得皇室的祸乱不会继续扩大的时候,稳定了数千年的溪豫皇室却倏地传出君王弃位、不知所踪的传言。一时间,溪豫国内人心浮动,谣言四起。

春夏之交,日升得愈来愈早了。卯时中,宫辞城的城门缓缓打开了。等待着入城的人熙熙攘攘,在城门附近挤作一团。宫辞的早市就在城门附近,一时半会人群也无法散开。

一匹快马驰近。

就在城门前,骑手勒紧缰绳,伴随着一声嘶鸣,马蹄高高扬起。

骑手翻身下马,一面打量着四周,一面牵着马入城。

他看起来赶了许久的路,赭色的风帽上尽是沙尘。艰难地入城后,他便引着马在附近的店家门前站住了。

“客倌可要用早膳?我们店里的面和肉都是宫辞数一数二的!”店里的跑堂迎出来,殷勤地接过马缰。

“来碗面。”

“好嘞!客倌的马可要喂点料?”

“不必了。”

骑手在门边坐下,望着城门的方向。他浑身上下都被风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来。怎么瞧怎么有些可疑。

“听客倌的口音,不是溪豫人吧。”

闻言,骑手侧眼。原来是掌柜拿着茶壶过来斟茶。

“客倌行得这么急,小心累倒啊。旅途不比得家中,可要着意身子骨。”

“多谢掌柜的提醒。”

掌柜弯下腰,压低声音道:“阁下是暗行使?”

骑手轻声笑了:“我这行头像暗行使么?”

“……客倌这身打扮……最近宫辞也没什么事。”

“是么?我在附近的陈州就听说了,当今圣上弃位了?”

“……都是胡言乱语。圣上素来勤政爱民,怎会说弃位就弃位了?”

“呵呵,是么……”

骑手掀开风帽,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庞,清淡的微笑就挂在他嘴边,既和善又疏离。

掌柜看得呆了呆。

骑手的目光越过他,忽地立起来。

正对着店铺门外便是官榜,一队兵士正在张贴榜文。他们的衣着与守城军不同,均以黑纱覆着半张脸孔。天下人都知道,这是溪豫皇室的骑卫营,溪豫帝皇的亲兵。

骑手轻轻一纵,落在榜文前。

明黄色的帛纸,文末的玺印……毫无疑问,这是一张皇榜。

迅速浏览之后,骑手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是今圣的退位诏书。述说了不愿再被困深宫的理由之后,将帝位传给了皇弟齐王。齐王将在近日行登基大典。

“果然走了……”

骑手轻叹一声,赭色的影子飘入店边的马厩中。

“掌柜的,面留给别人罢。”

随着马的长嘶,一串铜钱嵌入桌内,随即,骑手和马已消失在人流之中。

骑手策马奔驰,径直闯入内城,直到远远望见皇城侧门才放缓了速度。

他跳下马,城门边的禁卫军都朝他行礼,马也很快被牵开了。他淡淡地笑着道谢,走入皇宫。

进入门内不过数步,他便停了下来,望向城墙的角落中。

阴影里立着一位锦袍人,笑容晏晏。

他勾起唇,笑道:“小民何德何能,怎敢劳陛下亲迎?”

锦袍人合起折扇,轻哼道:“说得好。普天之下,能劳我等候的,也只有你了。”

洛自醉走到后亟琰身侧,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最近很忙罢。”

“皇兄留下道诏书,与皇嫂突然消失,朝中众臣措不及防,哀怨连连。我……大概算是被连累了。”后亟琰略收了收疲态,露出个笑容。

“陛下自然不必凡事亲力亲为,我很同情他们。”

“你该同情的人是我。那日前夜,皇兄皇嫂还到我府中游宴,两人都兴高采烈的,还私下赐了我一道密旨,神神秘秘地说‘琰,明早再打开’。”

“第二日就不见了?”

“那天我还在睡梦中,便被一群人的号泣声惊醒了。推门一看,老丞相领着六部尚书、几位将军、学士阁众人跪在殿外,或泣不成声,或悲怆难掩……我以为皇兄病了,他们却说他和皇嫂已经不见踪影,还将皇侄儿留给我了。”

“那密旨……”

“退位诏书。”

瞧后亟琰满脸不甘不愿,洛自醉不禁失笑:“不是迟早有这么一日么?”

“他未与我商量,擅自离宫,我能舒服么?”

“我愈来愈同情丞相和六部尚书了。”

“为人臣子的,自当尽忠为国。”

“是,陛下说得是。”只是这位软硬不吃,随心所欲,他们若想再成就一位勤勉之帝,难。

“你依旧不愿在溪豫为官么?”后亟琰忽然换了个话题。

“既然已经摆脱了,何必再跳进去?”洛自醉笑回道。每回见他都要问,这已经算是例行问答了罢。明知他的答案是什么,他还期望他改变不成?

“那好办,给你一个闲职便可。”

“既是闲职,你又何必给我?”挂个名不做事倒不如连名也省了。

“好歹你也能领些俸禄。瞧你,风尘仆仆,有失礼数,总不想着添置些衣物饰品。”

“陛下何时如此在乎细节了?”

“你现下这模样若教小书童瞧了去,他还不以为我亏待了你?他日他要找我麻烦可如何是好?”

“……谁也不会冒死找您的麻烦,您大可放心。”

“这话真失礼,我是魔是妖是怪?”

“不,您只是……”成了精罢了。洛自醉解开风帽,端详半晌,果然发现不少破洞。的确,也该换身打扮了,毕竟这里是宫廷,而且……是后亟琰的宫廷。

后亟琰轻轻笑道:“我已叫人给你准备了衣物饰品,一起去浴池罢。”

“一大早便去?”洛自醉有些疑惑。身为准皇帝,再怠政也不该不去上早朝罢。难不成是在池阳时养成的闲逸习惯造成的?还是说,这便是本性?

“你能这样捱一天?”

多少天都过来了,几个时辰算什么?别随意找懈怠的借口!“你不必理政?”

“无妨。”

望着后亟琰优哉地转过身去,洛自醉心中长叹——他真是越来越同情溪豫的朝臣们了。

池阳、溪豫、献辰、昊光虽习俗相似,文化共通,国民的性格却仍有些差别。譬如对建筑的喜好便有很大的不同。池阳国民喜好气势恢宏的宫殿,喜好人工修饰的园林,极尽想象的巧妙设计,令人惊叹;昊光国民好造宏大且色彩厚重的宫殿,皇室园囿之广大为四国之最;献辰国民则偏爱优雅别致,并且追求完美,不臻胜境不罢休,修造园林则讲究和谐圆融和各种自然元素兼具的舒畅美丽;而溪豫国民普遍喜爱精致与自然,力求每座楼阁都能令身体与精神一样舒适,园林也是既自然又优美。

因此,溪豫皇宫并不大,但却处处匠心独具,既华美雅致又不失庄严雄伟,自然与人工修饰交融,每处都能成风景,每个角度都能观赏风景。

在这宫殿群落中漫步时,大约便能明白,为何后亟琰是如此的风流人物了。人生物,物亦生人。

洛自醉和后亟琰在庭园与宫殿中穿行。

五年前,自平舆出来后,洛自醉便与初言、闵衍、重霂一起来到溪豫。

最初数月,他在后亟琰的齐王府住着。不久,溪豫帝决定推行新政,邀他入宫。得知外宫藏书楼中有不少古书奇书后,他便答应下来。因此,他对溪豫皇宫并不陌生。

为何专挑偏僻的小径走?

洛自醉虽然不解后亟琰的想法,但仍静静地跟随着。

说起来,新政初推行时,遇到很大的阻力。但后亟琰魄力十足,在朝堂上与众臣一一论辩,使他们不得不折服。世族第一回的反抗便有惊无险的镇下了。犹记得,当时溪豫帝看着爱弟论辩的模样,露出了安心的神情。大概,他早就想着借新政之机使后亟琰收服人心,他便能安心离宫罢。

只是,没料到竟会这么快,而且居然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

“你搬入盛宫了?”这个方向,应该是帝皇寝宫。

“住在齐王府不便日常理政,宫中其余各殿也不合适。”

还未登基就入主帝宫,溪豫人在这方面真可谓不拘小节。或者,礼部太仰慕这位陛下,才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罢。

侍从渐渐多了起来,三三两两地跪下行礼。

后亟琰抬了抬手,继续绕道。

溪豫帝只有一后,因此宫廷中侍从也少,其中半数以上是负责洒扫的小侍。

洛自醉远远便瞧见了御书房,心中暗笑。原来要躲的是御书房中正理政议政的众臣。陛下还真是辛苦。不过,到底这位陛下要躲的是何人?竟如此厉害!

走不得多时,盛宫已近在眼前。

后亟琰微笑着打开折扇,摇着。

洛自醉才要开口问,忽然瞟见附近假山上的人影,恍然大悟。

“史大人,许久不见。”

后亟琰挑了挑眉,扇子摇得愈发轻快了。

假山上身着朝服的年轻男子笑着行礼:“陛下,四公子。”

洛自醉瞧着他的朝服,认出是尚书服饰,不禁拱手笑道:“恭喜史大人出任尚书一职。”

“臣能有今日,要谢谢陛下的提拔和四公子的协助。”

“哪里话,史大人才华出众,任什么职位都应该。”

溪豫新任吏部尚书史骞,可谓创造了溪豫任官史的奇迹。

五年前,他不过在学士阁当了个闲职,整日无所事事,便坐在藏书楼中编书目。可巧洛自醉也常常在藏书楼耗上六七个时辰,久而久之,两人便熟识起来。

言谈之间,洛自醉发现此人学识渊博、见解独到、人品出众,便劝他自荐到吏部任职。那时新政始兴,后亟琰便推举他为吏部监正。两年后,他功绩出众,成为吏部侍郎,而如今,他已官至二品,位列六部之首。

“史大人在此作甚?”一面瞟着后亟琰的神色,洛自醉一面笑问。

“臣听闻四公子今日到宫辞,猜想陛下必然会前来迎接,所以在此等候。”史骞自假山上飞下来,落在两人跟前,又行了一礼。

后亟琰望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史大人还真是了解陛下的性子。”

“不敢。这几日陛下心心念念四公子回宫辞之事,无心政事。臣本应当体谅陛下与四公子的情谊,但政事积压得太多,臣等已经无力再逾矩行事了。”

这么说,某人觉得一时无法适应,便将大部分政务都交给了臣下?现下还想着要避开他们?洛自醉摇着首,瞥着这位明日之君。

“卿家是在责备我怠政?”

“微臣不敢。微臣明白陛下与四公子交谊至深。”

不要将我当做你倦怠的借口!洛自醉抽搐着嘴角。

无声的抗议理所当然被无视。

“既然如此,你回御书房罢。”

“陛下,请别为难微臣。”

“你应当说这是我‘知人善任’。这几日事情太多太突然,我一时无法适应。你们难道不该分忧解难?”

“陛下,臣等也都无法适应。”

……

果然是贤才。洛自醉笑起来:“陛下,不适应是心理问题,与陛下份内的责任无关。”

后亟琰淡淡道:“我还未登基,这几日就悠闲悠闲罢。”

“史大人,陛下只是有些倦了,过一阵便会恢复平常了。”

“往后也烦劳四公子多向陛下谏言。”

主子和臣子真是相似呢。洛自醉苦笑道:“这可是众位大人的责任。”

史骞笑着颔首:“四公子,我初任吏部尚书,还有许多难处与疑惑,可否向公子讨教些经验?”

“我也正想向大人请教呢,大人得空时便去藏书楼如何?”

“好。陛下,您必须过目的折子,臣都已经整理过了。请早些批下,有些事关登基大典,不宜延迟。”

“我知道了,你退下罢。”

“微臣告退。”

说罢,儒雅的贵公子翩翩然行远了。

后亟琰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看他笑得奇怪,洛自醉道:“怎么?你觉得他不合适?”

“不……很称职的吏部尚书。”

“这不正好么?你这些年也只是负责推行新政罢了,并未过多涉入朝政。一时间所有政事都交给你,定然有些不惯。此时有这么一位在身旁辅佐,益处数不胜数。”

“向你讨教吏部尚书的经验……么?”

故意拖长话尾是何用意?洛自醉斜乜着身旁的人,问道:“他话中有错漏?”

后亟琰笑得更加暗昧:“啧啧,错漏多了。新政伊始时,你便和他讨论过整治吏治之法了罢。”

洛自醉略想了想,回道:“或许他太过正直,不谙虚与委蛇之术,所以不能用寻常法。”

“你若这么想也罢。”

“……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觉着他如何?”后亟琰不答反问。

洛自醉未加思索:“良师益友。”

“是么?”后亟琰又笑了起来。

“别笑得如此夸张。”

“你如此看他,他未必如此看你。”

说罢,两人跃上盛宫的墙头。

堂堂未来君皇与洛四公子无视宫门的存在,就这么进入了盛宫。

盛宫内庭花园中,有座白玉石砌成的池子。池边盘着数十条玉龙,口中喷出自附近引来的温泉水。乳色的池水,宛如牛奶一般。

洛自醉趴在浴池边缘,思索着方才的话题。他虽然已经了悟,却仍有些难以置信。“琰,你认为他对我有别的想法?”

“你太迟钝,亦或说太自我,始终不曾注意到他人的言语动作,注意到了也不往那方面想。被人窥伺了五年而不自知,真不知你到底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全想着小书童是否有危险了罢。”

“你会不会看错了?”

“他可变着法子、绕着圈子向我问了许多事。比如是否婚配,有无意中人,喜好……”

洛自醉怔了怔,预感到危险的临近。“你该不会告诉他‘没有’……”仔细想想,这个喜欢看他表露情绪的“挚友”十有八九会再给他招麻烦。

“我说错了么?你有意中人了?!我毫不知情!”后亟琰笑道,舒展双臂,斜瞥着他。“就算周边有百人窥伺,你也浑然不觉罢。”

“说到‘窥伺’,大家都是男子,为何我总落得‘被人窥伺’?”

“啧啧,你也有想‘窥伺’他人的时候么?”

“……”

“身为男子,欣赏女子是天性。怎么,你也有喜欢的女人了?待会儿便去教馆走一遭如何?”

为何他总喜欢借曲解他话中的意思来捉弄他?以前可真看不出来,这位有如此奇特的爱好。洛自醉长长一叹:“我只是觉得奇怪罢了。身为男子,我为何会成了‘被窥伺的人’?又非相貌惊天动地。”

“四公子生得如此俊俏,还要如何惊天动地?像小书童那般绝色才好么?”后亟琰抿了抿唇,难掩笑意。

绝色……居然这么形容无极……洛自醉微微蹙起眉,同时又难以抑制地笑出声来:不过,非常恰当。

“对了,你用过早膳了么?”

“正巧看见张贴皇榜,没来得及。”

“来人,上早膳。”

“在浴池里用膳?”

“不行么?”

用随心所欲形容此人,果然恰如其分。洛自醉无奈一笑,看后亟琰背过身,背脊上一个印记一闪而过,不禁张大了眼:“琰,你背上有个图形。”

“血咒留下的咒印,你不是也有么?”

“但你的印记是青色的。”血咒咒印应该是赤红的。洛自醉走到他身边,仔细地观察着这个异常清晰,如纹身一般的图案。展翅高飞的青色禽鸟,栩栩如生。

“这种禽鸟……有些眼熟,不过想不起来是什么。”

“噢?”后亟琰侧身笑了笑,“看来我与禽类有缘。”

此话何解?洛自醉双眼中透出些疑问来。

后亟琰笑回道:“明日你便明白了。”

洗浴后,洛自醉换了身新衣。月牙白底色,竹青色与靛青色花纹点缀在衣角上,淡雅之极。后亟琰则一身翻云纹的紫袍,华美雍容。

两人一同来到御书房。

书房内,小皇子后誉正坐在堆满书卷的案几边。四名宫女立在他身后,见两人进来,连忙行礼。

溪豫是四国中唯一有选用宫女制度的国家。不过,选用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二十人,负责照料皇后与公主的生活起居。现下则只剩下这四位照顾小皇子的小宫女。不久之后大概也会将她们赐给世族婚配了。毕竟让小皇子在女人中长大并非后亟琰所愿。

“皇叔,四公子。”小孩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扑到后亟琰怀里。

洛自醉在一旁看着,不禁感叹后亟琰的小孩缘。无怪乎两位陛下要将爱子留给他抚养。

“怎么到御书房来了?”

“皇叔最近忙,只有这里才见得着。”

“过了这阵,皇叔带你去狩猎可好?”

“好!”年仅八岁的后誉望向洛自醉,笑道,“四公子这阵能教我读书么?我还有很多事情想问您。”

“太子殿下,我明日便去东宫。”自从入宫,洛自醉便只有两个去处——藏书楼和东宫。溪豫帝曾想要太子正式拜他为师,但他婉拒了。那位陛下也不喜强人所难,很干脆地放弃了。于是,他便成了后誉的老师兼玩伴。

“太好了,我等着四公子。皇叔,誉儿告退了。”

目送小皇子走远,后亟琰指了指那大堆书卷:“那些都是近半年坊间流传的野史稗闻,你可以消磨消磨时间。”

真了解他的性子。洛自醉笑着坐下了。

二人互不干扰,不久便到了午膳的时间。就在书房侧阁内用过膳后,两人一面下棋,一面饮茶。

“这回到献辰有何见闻?”

“自角吟搬出不少大户,躲在偏僻的小镇上。据说是要躲避汝王和景王征用财产。各地的寒族富户也纷纷搬迁,许多郡府富绅人家都搬空了。寒族能走,世族却无法脱身。大势定下之时,多数世族恐怕只余空名,推行新政也顺畅多了。”

“汝王和景王征用世族家产?”

“不仅银两,连田地也征用。虽许诺无数,但世族们仍心存疑虑。这都因他们的军队太多,军饷也多,所以需度不足。加之国库早已由了时国师掌管,任何人都无法盗用国库,他们只能出此下策。”

“还在征军么?没有粮饷,空有大军能作何用?”

“他们与许多粮商勾结,正在加紧屯粮。粮价飞涨,百姓苦不堪言。加之南部疫病频繁,大批灾民北上,已造成恐慌。若不控制灾民与流民,降低粮价,再过一阵,恐怕会举国大乱。”洛自醉叹息着。这五年来,他受了时和闵衍之托,观察献辰和昊光的民生民情。这暗行使的差事,他做得得心应手。加之每回都有重霂同行,也不必担心陷入险境。昊光在新帝登基之后,已经开始休养生息;献辰却愈来愈乱,天灾人祸齐行。若不早日解决皇室之争,恐怕国家真会崩毁。

后亟琰拈着棋子,沉吟道:“事不宜迟,就在此时干预罢。”

“是啊,趁着还未开战的时候。”

“小书童呢?”

“他倒没什么大动作,但平民与寒族都已经倾向于他。”

“没什么大动作么?听说云王殿下的勇士个个能以一敌百,勇猛无比。”

“操练军队的本事,都是从我爹和大哥那里学来的罢。不过,军队不过是下策,若能不战而胜才是最好。”

“他想必也知道罢。小书童天赋过人,正适合作为中兴之帝。”

“希望如此。”

“你应当很有信心罢。”

“未有定论之前,任何变化都有可能。”

“你就是这么教小书童的?”

“是。”

“那他必胜无疑。”

“多谢陛下吉言。”

两人说笑了一阵,后亟琰倏地道:“洛四,你如今较初见之时,平和了许多。”

“平和?我不是一直心平气和么?”洛自醉微微有些讶异。

“那时虽然看来平淡,却时时警戒,不信任他人。平淡于你,不过是掩饰内心激烈冲突的面具罢了。现今才是心中淡然,波澜不惊。”

“我变了?”

“不,或许这才是你该有的模样。”

洛自醉宛尔,啜了口茶,摇着茶盏,望着棋盘上的风云变化:“你说得是。”

“我初到此地,所怀的是憎恨、愤怒和悲伤。这些情绪所形成的冷静、冷漠都不过是一时的。”受伤的人总需要伪装,将自己掩藏在重重防护之下,以免再度被伤害。“所幸,我得到了比失去的更多的情感,补偿了伤口,也回归到自我。现在回想当初,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无情,只是我只能看见虚伪和贪婪,只能感觉到悲哀和恨,忽视了那些真切的人们。”

那些亲戚便罢了,还有几位确实关怀过他。然而,他却被恨蒙蔽了,感受不到他们的真心。

首先便是父亲熟识的律师。双亲出车祸身亡,是他提起保险索赔,并保护着父母留下的遗产。得知他在亲戚家被变相虐待后,他亲自接他搬回家,而后便时时关照他。他知道他患了AIDS,却总是劝他与他的家人一同外出游玩。但他谢绝了。他惧怕那个世界,所以惧怕想要他外出的援手。去公共场所也存在很多危险,他不想面对,所以将自己软禁在家里。

而后便是邻居家的几位老人。他们受律师所托,经常捎带食物和日用品、书籍给他。有时他能在方便袋中看见他们做的食物,看见蛋糕和糖果……他竟然忘了向他们道谢。

还有偷偷爬进院子里来玩耍的孩子们,爬到桔子树上帮他摘桔子。

住院时照顾他的那位护士,有着温柔的目光。那时他以为她不过是怜悯他罢了,而他不需要怜悯,所以冷漠以对。现在却明白,即便是怜悯,也是一种关怀。

并非没有人关心过他,但他只记得仇恨,只记得寂寞和孤独,只记得痛苦和恐惧。所以他愤世嫉俗,所以他不愿相信他人,不愿相信长久……甚至,连亲人间的羁绊也不信任。

不过,若无那种执念,也不能来这个世界罢。

落下一颗棋子,洛自醉抬眸,轻轻笑道:“忽然想起了我爹和我娘。”

“噢?两位是怎样的人?我很好奇。”后亟琰索性放下棋子,似乎对这个话题已经期待了许久。

是谁曾说过去不重要?洛自醉失笑:“我爹是建筑设计师,负责设计房屋式样,画出房屋构图。在那个世界,这是个既有前景也有财富、名望的行当。他声名远扬,我很尊敬他。曾经也想要成为建筑设计师,却对单纯描画线条不感兴趣,反喜欢绘画。我娘是教史学的先生。在太学任职。因她的影响,我从小便喜欢读书,尤其是史书。娘也常常教我如何看懂那些艰涩的文字。可惜,还未等我学会,她和爹就去世了。他们留给我的,只有一幢房屋,一堆书,一些钱财和回忆。或许,是太过幸福了才招致不幸罢。”

“原来如此。不过……如今不也很愉快么?”

“是呵。”洛自醉浅浅地笑道,“那时,我没有保护他们的能力,所以失去了他们。如今,我已有能力保护家人,一定要护得他们周全。”

后亟琰摇了摇首,叹道:“你简直就是生在洛家长在洛家的么……本性相似,怎能不投缘?看来,选择你落在洛家,神真是看透了你。”

“说到神……我所见的那位曾断言我会是冷漠的人。”

“对敌冷漠对己友善,不是么?”

也有这种解释么?洛自醉笑着催后亟琰落棋。

后亟琰下了子,忽然又道:“那三十史是你娘留给你的书?”

“是,幼时她便开始教我看这些书。”

“看这些史书真是受益良多。啧啧,当初在池阳,你为何不告诉我还修了史书?”

“陛下,这些都是我教导所用的教材。而我当时是太子殿下的太傅,而非皇后陛下的。”

“……在你们那世界,人人都能看这些书?”

“这是自然。”

“你打算以后让太学生看这些史书么?”

“怎么?有何不妥?”

“不妥。三十史中以下犯上的事比比皆是。每朝建立都是臣子或平民犯上的结果。将相无种是确实,君王却是唯一的。之所以五千年中朝代更迭频繁,归根究底,是人人都认为自己能做得王侯,才敢行大逆不道之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君主是唯一的,人人都觉得能当皇帝,天下便要大乱了。“不过,若与神权相统合,民就不会反了罢。东瀛的帝皇不是一直未变么?”

“那种有名无实的帝皇,怎算得上是帝皇?神至高无上,而天子是神之子是确实的。只有四国皇室才是天之子,连我们的姓氏也是神赐下的,显示至高无上的权威。”后亟琰顿了顿,正色道,“我们的力量,便是受神眷顾的明证。”

“我理解了。此世不同于彼世,这些反例的确不能宣扬。”不愧是君主,立刻想到了思想控制。洛自醉点着头,再看棋盘上,自己已经被杀得落花流水。看来,即使再专修五十年棋艺,他也不是后亟琰的对手。

翌日,洛自醉一早与后誉一起念了会书后,便又到了御书房。甫跨进门,他便觉得自己真是挑错了时候。

和昨日不同,今天里头摆满了案几。丞相、六部尚书、大学士、御史都在忙碌着,各种文书堆满了君臣案头。

“不打扰——”

后亟琰飘过来,拉住他的长袖,道:“可巧,我忘了件要事。众位爱卿,国师确实是请我今日去圣宫捕灵兽罢。”

众臣抬首,面面相觑。良久,才异口同声地应道:“是,陛下。”

准皇帝陛下露出满意的笑容:“洛四,与我同去。史骞,你也过来。”

“保护陛下的责任,应该交给将军们……”

“现在还有余裕召唤他们么?”

“是,陛下。”

洛自醉皱起眉。捕捉灵兽,听起来似乎不像是脑力活动。“陛下,我不擅长捕猎,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不劳你费心。灵兽必须我亲自逮。我只是念你从未见过灵兽,所以带你同去见识见识。”

灵兽,应该是守护京城的神兽罢。曾经听洛无极和皇戬提过,守护京城的天地合一阵的八大阵眼之一便是神兽,令阵势安然运行的灵力泰半也是神兽所有。洛自醉确实有些好奇。自从到这个世界以来,他还从未见过传闻中的妖魔鬼怪、灵兽神兽呢。

“每位帝皇即位之时都必须捕捉灵兽,与其结下契约,共设京中之阵,以御四方。灵兽能镇压邪灵、妖魔鬼怪,还能适度防御灾疫。帝皇气弱,灵兽气弱,帝皇无道,灵兽的灵力也会减弱,致使灾害横行。”后亟琰眯起双眼,笑道,“相反,灵兽愈强大,国家便愈安泰。你难道不想看看我能捕到什么样的神兽么?”

两年前,昊光新帝登基,捕获传说中的灵兽苍龙,因而被称为“苍龙帝”。 当时洛自醉错过了欣赏的机会,一直有些遗憾。当然,他也很想知道后亟琰能捕获什么样的灵兽。“危险么?”

后亟琰怔了怔,无奈笑道:“你果然忘不了安危……放心,国师已在营地附近设阵。”

洛自醉这才颔首道:“我去。”

溪豫圣宫就在宫辞城东,青山绿水之间。

后亟琰带着洛自醉、史骞和骑卫营来到圣宫时,无间似乎早有预料,已经坐在圣宫中的玉石广场上等候了。

待众人来到他身后,他才不慌不忙地起身行礼:“陛下,选择灵兽切莫贪图强大,投缘即可。”

“我明白。”后亟琰仍带着惯常的微笑回道。

“那么,请。四公子回来了。”

“是,无间国师。昨日刚到。”

洛自醉正和无间说话,地上的云镜光芒闪烁,幻化成一个云雾缭绕的通道口。后亟琰回首示意,率先弯腰通过,洛自醉紧随其后。

只一步,便换了天地。

所立之处是辽阔平坦的草原,远方是峦黛高耸起伏,近处则是密林葱茏。鸟兽嗥鸣声似近似远,视野所及处,却没有生物的痕迹。

这应当是另一个世界了罢,没有半点人类活动的踪迹。

“好地方。”洛自醉叹道,侧首望向后亟琰,“要怎么捕灵兽?”

“与其说捕,倒不如说挑,而后驯服。”

“全靠你自己?”

后亟琰扬起眉,笑道:“我的力量已经足够。你不必担心,仔细看看这些灵兽,猜猜小书童的灵兽会是什么。”

洛自醉淡淡地弯弯唇角:“小心一些。”

后亟琰没有答话,轻点双足,便像烟一样消逝在树林中。

洛自醉望着那片寂静的林子,望了许久。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才回过头。

“四公子,捕灵兽非一两日之事,请回营中歇息罢。”史骞道。

再看骑卫营早已安营扎寨,兵士哨防布置得井井有条,洛自醉不禁微笑道:“史大人做兵部尚书也不错。”

“公子取笑了。”贵公子仍然如往常一样风度翩翩。

与以前并无不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洛自醉不禁更加怀疑后亟琰的判断。也许他只是想捉弄他罢了……他还真是闲逸……

歇息了一晚后,果然仍不见后亟琰回来。洛自醉走到阵势边缘,便见草丛中聚集了不少小兽。

有些如狼似狐,倒是认得。有些却奇形怪状,但也十分可爱,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望着这些不速之客。

既是灵兽,就算生得再小,应该也是不可向迩的。思及此,洛自醉只得收回想养一只当宠物的念头。

对视良久,有些小兽似觉得无趣,撒腿跑开了,剩下的仍然锲而不舍地与来客对望着。

洛自醉不禁笑了起来。

如果国师同意,他便作个画集,取名灵兽集。付梓之后,百姓们定会争相购买罢。

.到灵兽世界的第二天,就在双方都觉得来了稀世之物的情况下度过了。

第三日,开始有猛兽隼禽出没。盯着那些傲慢的灵兽们,闯入者连大气也不敢喘。但它们好像也只是瞧个稀罕,没多久便散去了。

第四日夜里,后亟琰终于回到营中,倒头便睡。足足睡了一日夜后,他才恢复精神。

大批人马返回圣宫广场时,无间却并不在圣宫。后亟琰决定延缓与灵兽缔结誓约的仪式,没有多等便回到了宫内。

回宫的第一件要事,自然是沐浴。

准皇帝挥退了侍从,与洛四公子一同坐在浴池中享用膳食。

“你究竟驯服了什么灵兽?”此次捕灵兽的结果还没瞧着,洛自醉的好奇心已经到了临界点。“在结誓约之前不能示人么?”

“这倒无妨。”后亟琰露出自信的笑容,轻声吟唱着词句,不久,他指了指天空。

洛自醉抬首,仔细睁大双眸——蓝天白云,好一会也没有任何活物出现。他正待要抱怨,一个小东西从天而降,落入浴池中,溅起一串水花。

这……这是……青色的……鹅?或者鸭?当年真应该多看几遍动物图鉴。难道这就是——

洛自醉转头望向后亟琰。

准皇帝陛下脸色青白交错,半晌无语。

这可是头一回见他露出欲怒难怒的神情,洛自醉暗想。这果真是灵兽?还是说,只是未成年的……

不对,它这么小,后亟琰竟费了三日夜才驯服它?它很强大么?怎么看也看不出来。

越是观察,就越觉得这只小鹅很普通。洛自醉不禁满心疑惑地又看向后亟琰:“它……很厉害么?”

后亟琰咬着牙,低声道:“不对,分明像一座城池般大……”

“会不会捉了小的落了大的?”

“不可能。”

“……”

两人沉默了一会,望着小鹅在池中安逸地游来游去。

忽然,后亟琰双目冒出凶光,一手捏起小鹅,恨恨地道:“吃了它。”

洛自醉凉凉地道:“它可是你的灵兽。”

“这皇帝不当便是。”

有必要如此气恼么?或许这小鹅只是未成年罢了……难不成……

“呃……那位陛下的灵兽是什么?”

“……火狮……”回答得有些勉强。

“非常巨大?”

“……”

原来如此,难怪不平衡。如今他已经将那位当成半个对手了。做皇帝不愿比那位差,自然灵兽也不能比那位的弱。

眼看小鹅即将性命不保,半空中倏地传来无间的声音。

“陛下,这小东西可万万吃不得。”

无间自空中落下,从后亟琰的魔掌下救出小鹅,小心翼翼地放在掌中。接着,初言、闵衍、了时也都出现了。四人像看无价之宝一般盯着小鹅看了半天。

看后亟琰的情绪稍稍有些好转,洛自醉出声问道:“四位国师,这究竟是什么?”

无间托起小鹅,肃然道:“陛下,请让我瞧瞧您身上的印记。”

后亟琰依言背过身。四位国师围上去细细看了,啧啧赞叹。

“这不是当初的血咒印么?”

“竟成了誓约印……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啊。”

“陛下,这正是传说中的灵禽,青鹄。”

洛自醉张大眼,望着窝在无间手掌中的小鹅,实在难以相信。而后亟琰双目一亮,嘴唇弯了起来:“竟是青鹄么?那它为何化得如此小?”

“大概是还不适应此世。陛下是天降之君,溪豫之福啊。”

“恭贺陛下。”四位国师在半空中齐齐拜下。

洛自醉也拱起手笑道:“我也恭贺陛下了。”

后亟琰的神色早已是雨过天晴,瞧着那小鹅,但笑不语。

当日下午,无间邀洛自醉到圣宫小游,洛自醉欣然前往。

有四位国师陪着谈古论今,自然畅快。

不久,初言便提及传说中的灵兽:“灵兽界有许多强大的灵兽,但临驾于众兽之上的却没有多少。其中,龙族之苍龙、赤龙、玄龙、银龙为四龙王,尤以苍龙为长。四公子的世界,也有四海龙王的传说罢。”

洛自醉点点头。西游记中提过四海龙王,没想到真的存在。

“而虎族以白虎一族为圣,又有玄虎、赤虎、金虎为助,为四虎君。”

白虎,是中国古代四灵兽之一,听说过。

“凤族,雄为凤、雌为凰,又有别称朱雀,其族类之长为一雄一雌,号双凤皇。”

有史家考证朱雀和凤凰都为太阳鸟或者风鸟,原来是一类。

“麟族,是圣洁祥瑞之兽,其族长为麒麟帝。另有龟蛇族,以玄武为帝,其下族类最为繁多。还有鹄族、鸾族、狼族、狮族、鹰族、狐族、饕餮族、豹族、鹤族,其族长都为帝君。除去这些,便都是寻常强兽了。四国初开时,四位帝皇分别御苍龙、凤、麒麟、青鹄,是以称苍龙帝、凤凰帝、麒麟帝、青鹄帝为上古四帝。”

洛自醉道:“那么,天巽和琰便是上古四帝之二?”

了时应道:“不错。数十代帝皇中从未出过上古四帝,四国才逐渐不稳。应运天命,异世使者降临,召唤上古四帝。我们原以为应是云王殿下,如今却有两帝出世。殿下夺位之路实在难测。”

洛自醉拧起眉来:“无极不是凤凰帝或麒麟帝?”

“不,没有捕获灵兽便不能下定论。”闵衍沉吟着,“但,同降三帝的机会实在渺茫。”

“国师们可还支持他为帝?”洛自醉直截了当地问。是否四帝之一已经不重要,只要能登上帝位便好了。

“那是自然。”无间道,“我们四人都觉得云王殿下拥有明君的资质。”

“那便好。”

虽然如此,洛自醉心中仍不免升起担忧。他的降临能给无极带来什么?不是四帝之一的命运,那会是什么?并非不相信他的能力,只是前方会有更多的曲折艰险等着他。而他,只能目睹他一步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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