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倾城

《汉宫倾城》

后记花开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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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www.youxs.org

很多很多年之后,我依然时常记起那个深秋的清晨。

薄雾慢慢散去,漫天飞舞着凋零的紫樨。长安城的百姓驻足道边,齐声吟唱着那阙哀婉低回的《佳人曲》。

十八岁的李延年,缓步走在深秋的风里。他穿了一身浅浅的鹅黄色,长长的衣裾拖在地上,染了落花的凄冷清香。不管是此前,还是此后,我都没有见过比他更美的少年郎。

一袭如缎的秀发随着微风扬起又落下,素白的脸庞,未施脂粉,却是惊心动魄的冷艳。长安城从未像今天这般沉静悲悯,为这空前绝后的曼妙歌者,为这倾尽天下的绝世容颜。

他是安静从容的,即使在踏入坟墓的那一刻。我看见他带着沉重锁链的双手默默合在胸前,呈一个永恒的姿势。铁锹上下翻飞,尘埃像一场浓雾般落下。行刑的士兵们好像不忍心掩埋这眉目如画的面容,身体渐渐填平,他的脸却长久地暴露在越来越冷的空气中。

窒息的痛楚让他的长眉微微蹙起,一痕鲜血顺着唇角缓缓流下。他蓦然睁开惊痛的双眸,最后的光芒亮烈如花朵盛开。行刑的士兵们都停下手,含泪凝视这垂死的美丽脸孔。廷尉杜周踉跄着冲上前去,夺过一把铁锹疯狂地铲土,一层一层封印那清澈透骨的眼眸。

坟丘高高垒起。

铁锹从杜周手掌跌落,这个杀人如麻的冷血判官,跪倒在地,失声痛哭。美丽最终战胜了残酷。

卫青就是这时候赶来的。

他一路奔袭,还没来得及卸下盔甲,却只见到了一座冰冷的坟墓。他凄厉地嘶吼着李延年的名字,冲上前去,用两只手疯狂地刨土,要把他心爱的少年从地底挖出。许多人冲上去制止他,都被他狂乱地甩开,最后被他的副将从背后重击,颤抖着指甲剥落的十指,昏死过去。

那日之后,卫青便一病不起,整整卧床三月。梅花谢落的时节,又一个春天来临。只是百花争艳的长安,再也听不到李延年的清冷嗓音。

汉宫里,日复一日地花团锦簇,日复一日地寂寞深埋。年轻的皇帝喜欢上了黑色。

李延年死去之后,他只穿这一个颜色。永远的黑色绣金龙袍,黑色箭袖禅衣,黑色窄襟锦履。高高的龙椅,依然是刺骨的冰冷。一批又一批的舞姬,如潮水般来去。可他的眼睛里却再也容不下一丝丝的笑意。

没有了李延年的晚宴,苍白寡淡。这个时候,每个人都默默思念起那个一舞倾国的少年。李延年的歌舞是登峰造极的,因此后无来者。

皇帝无以弥补心上那道残忍的伤口,他只能把所有的爱倾注在髆儿身上。那个小小的婴孩,已经可以呀呀作语。怀抱着这面目依稀相似的孩子,他的思念和愧疚日益泛滥。

终于有一天,他一道圣旨,召回了远困敦煌两年的李广利。据闻,李家被族灭的消息传到关外的时候,他曾几度自杀,都被部下所救。

太初三年,李广利带着不足两千人的队伍奏歌而还。他军中的曲子,正是协律都尉李延年根据张骞带回的西域胡曲翻编的《新声二十八解》。

当年李广利也是奏着这军乐出关,梦想着建功封侯,取卫氏而代之。短短不过两年,他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地归来,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只剩下胞弟的传世之乐婉转相伴。

敦煌的焚风割伤了他的脸,却使他看起来更像个男人。心灰意冷地跪在金銮殿下,他被泪水淹没的脸庞依然有着李氏非比寻常的俊美。

十几年来,皇上对待败军之将从不手软,李广利是唯一的例外。为了重振李家的威风,皇上赐他车骑将军之职,让他领精兵二十四万,重征大宛。

以二十四万精兵对付一个弹丸小国,这场胜利变得没有任何悬念。太初四年,皇上特为李广利下诏:贰师将军李广利征讨厥罪,伐胜大宛,功不可没。特封广利为海西侯,食邑八千户。

李家重兴。被诛灭的李氏宗亲全部掘土厚葬。而李延年孤零零的墓前也终于竖起厚重雄浑的墓碑,皇上亲拟铭文,以寄托殷殷哀思之情。

在此之前,卫皇后曾在皇上面前委婉提及,说茂陵是皇家陵园,而李延年不过罪臣,应将他的遗骨移出茂陵他葬。

皇上冷声哼道,把他挖出来,难道要把你放进去?

卫皇后惊吓出一身冷汗,从此再不敢提。

皇上深恨卫子夫,但他却不动声色。他更喜欢用慢刀割肉的方法,细细碾磨这个女人的灵魂。他时不时地送给卫皇后一盆白色海棠花,花上喷洒香料,香气袅袅。每次卫皇后看到这含香的海棠,都会魂飞魄散。她无法揣摩皇上的用意。如果皇上知道她陷害韩嫣的事实,为什么仍留着她?如果皇上不知道,这海棠又是何意?

这样的思虑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她消瘦憔悴,夜不成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地衰老下去。才三十出头的年龄,就已白了半边头发。

连同卫子夫一起失宠的是卫青和太子据。

延年去世半年之后,在卫皇后的斡旋下,卫青娶了尊贵无比的平阳公主,从此深居简出。而当年小小的太子据,也在冰冷险恶的宫廷里,慢慢成长为俊秀文静的皇嗣。

他身上似凝聚了卫氏一族所有的柔软和善良,看到不幸的百姓也常常泪湿眼眶。他不太善于表达自己,不管是在群臣面前,还是在宫人面前,他始终是眼神忧郁,笑容浅淡的太子。与武帝的铁腕截然相反,太子笃信宽容和仁爱。

武帝冷落他,厌恨他,他感觉到自己被伤害,却只能在眼神里流露出伤痛和无奈。

有一次,应太子之邀去往太子宫里。

深阔的宫室里悬挂着一件大红舞衣,长长的襟袖拖在地上,微风拂过,似翩翩起舞。

我惊讶地看着那件久违的舞衣,天长日久,如血的颜色已经渐渐褪去。

太子抚摸着红色的舞袖说,李都尉去后,宫里再也没有人配的起这件舞衣了……李氏被族灭的时候,我辗转托人求了负责抄家的官吏,留了这件衣服给我……最后一次看他穿这件衣服,是在儿时寿宴上……他舞近我的时候,对我嫣然一笑,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心里……母后说,李都尉想要毒死我,我从来不信……可惜,没能见他最后一面……也没来得及告诉他,我长大了要娶一位像他一样美丽优雅的王妃……

我深深叹息一声。仰面看着那随风飘飞的衣裾,脑海里浮现出少年凄艳的影子。李延年啊李延年,你知不知道这一世有多少人在默默地念着你?

韩嫣和李延年之后,弓高侯府三公子韩说成为皇帝唯一的安慰。因为季儿的死,韩说无法原谅皇帝。他穿着宫里忌讳的雪白禅衣,冷着一张俊美面庞,时不时地用言语刺痛着皇帝。

皇上怕他受伤,他便要随卫青去边塞打仗。沙场归来,皇上迫不及待地封他为龙岩侯,不久之后又封为按道侯、游击将军。他把当年欠下韩嫣的,全部给与韩说。

然而再多的封赏,也无法抹平少年心上的阴影。李季死了十几年,韩说依然无法再用箭。他总是梦到那个孩子的血染红了自己的手,他想把他拥在怀里,他们之间却隔着一枝染血的箭矢。

多年的明察暗访,他也终于明了事情的真相。他与海西侯李广利联手,明里暗里地挤兑卫氏,皇上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看不见。卫青因病去世之后,韩说和李广利也成功地将卫氏逼上绝路。当然,没有皇帝的配合,这一切不会这样顺利。

征和二年,一场毫无预兆的风灾摧毁了长安城大半的房屋,也拉开了卫氏覆灭的序幕。卫皇后的姐夫公孙贺极其儿子公孙敬声贪污巨额军饷,事情败露后被武帝下狱。同年四月,皇上和卫皇后的亲生女儿,诸邑公主和阳石公主因“巫蛊”之罪被押赴刑场,在长安百姓的围观下,斩首而亡。卫青的儿子卫伉和卫长公主的儿子曹宗亦在连坐之内。

复仇的火焰很快就烧到卫皇后身上。韩说亲自带人,在卫皇后寝宫和太子的东宫里挖出了诅咒的“巫蛊”。当年她陷害别人的手段,最终落回自己身上。柔弱的太子被逼无奈,奋起反击,与韩说江冲一众人等在长安城中展开激烈的厮杀。武帝当时正在甘泉宫休养,听到通报,只淡淡说了句:太子谋反,派左相刘屈氂发兵讨逆。

激战五日之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太子最终兵败,无奈之下只能逃离长安。走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带,只带走了当年延年留下的大红舞衣。

卫子夫万念俱灰,在皇帝赐死的白绫送达之前,用一把随身多年的匕首结束了自己。她的尸身卷在一张破旧的竹席里,在傍晚的时候被太监们悄悄运出皇宫,草草埋葬在城南的桐柏园里。没有谥号,也没有庙祭。

从卑贱低微的歌女到母仪天下的皇后,这是一个世间女子的传奇。是一个女人所能经历的极致人生。皇帝亲手给了她最繁华的世界,又亲手毁了那座城。

不久之后,太子的行迹在湖县被人发现。深深拥戴太子的湖县百姓与前来捉拿的官兵,血战至最后一人。太子绝望,在一株相思树下,用随身携带的大红舞衣结成死结,自缢身亡。

再次回到宫廷的皇帝,比往日更加沉默寡言。

他的妻子、孩子全都被诛杀殆尽。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静静地坐在金銮殿上,听着丞相细报军情,没有流一滴泪。许久,才淡声问了句:“韩说呢?”

众人垂首沉默。

皇帝勃然大怒,一脚踢翻了桌椅,奏折卷帙洒得满地都是。他大声吼着:“韩说呢!韩说呢!韩说呢!……”

按道侯韩说,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他胸口上插着一把剑,有人说是太子杀的,有人说不是。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他唇边凝固着一痕血迹,也凝固着一丝满足的笑意。他要做的事情都做到了。从一个不经事的少年,到纵、横沙场的将军,再到位高权重的侯爷,其实他自始至终都没能逃离少年的梦魇。当他手中的箭射向季儿胸口的那一瞬间,所有的结局都已经注定,不可改变……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和韩说站在一棵树下,看着季儿拉着风筝线,在草地上奔跑。他的发带飘起来,撩拨着少年的心弦。

韩说有些痴迷地看着季儿,问我说,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懵懂的心中,浮现起一个曼妙的身影。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穿着一袭普通青衫从门外走进来。灿烂的阳光在他背后闪烁,他苍白憔悴的脸庞焕发出淡淡的微光,眼睛只望着我的兄长……

我叫霍光。纵使后来,我妻妾成群,胡子已经长到胸口那么长,我也再没能遇到像李延年那般光芒璀璨的少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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