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奔云传

《九霄奔云传》

正文_第三章 青峰如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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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青峰如黛

(一)

据说青峰山的诞生,足可追溯到天地初始之时。

元始天尊开辟混沌后,不周天柱于神州中央雄奇升起,承天固地,卍字形的山岭朝四面八方绵延出去,成为大地的脊梁。距离不周天柱东南三千六百里外的大地上,在地底灵脉的作用下,充沛的灵力四散溢出,不断蔓延,托起万仞千钧山峦,令诸峰悬空而起。

而在一众悬浮山的底部,绵延向西则是深不见底的裂谷,西王母在这称为“汤谷”的深渊中创造三十六万四千种生灵,造化之力催生出繁茂的植被与飞禽走兽,将周遭悬浮的八座悬空山峰,染得一片青翠碧绿。这八座巨形山峦形成了最初的青峰山,随着人类的不断繁衍,崇山峻岭,横天峭壁上逐渐有了人的足迹。上古白银时代,大禹率众剑侠在涂山宣战,与诸龙废去远古盟约,封印龙神之魂后,铸九鼎以分封九州,开启光辉灿烂的夏王朝。

而曾经追随禹的剑侠,在战事结束后,便隐居在距涂山不远处的青峰群山内。

久而久之,剑侠们收授门徒,传承武艺,至封神大战结束后,三界分立,青峰方正式创派,历经三千余年,青峰派中铸剑、御剑之术独步九霄,号称“天下无剑”。

悬浮于阳霄大地的青峰群山倚汨罗两江,夏时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到得秋季,便呈现出绚烂的颜色,晚枫若血,银杏如金,苍松似黛,一层叠着一层,如混着赭、赤、青、黄的颜料,在神祇笔下一捺抹去,映着万里碧空,皑皑白云,美丽至极。

青峰派一众弟子于远山之间的红枫谷地中,亲手埋葬了在禹陵一战中死去的同门,并洒下水酒。徐茂陵唤来步光,在她耳畔低声吩咐了几句,余人各自御剑离开。

阳光从天窗中投进经阁,步光脱了鞋,一袭白衣,眼神似古井无波,赤足走进经阁最深处,亲手取出一面腰牌,上以篆书刻了两字:曦文。

“小师弟。”步光答道:“妖已诛戮,业已报仇,请你从此安息。”

她小心地将腰牌挂在墙上,就此完成了同门之间的告别。

秋日阳光灿烂,山风拂过绵延的银杏林,金黄色落叶飞扬,沙沙作响。鸟鸣吱啾不绝于耳,上午的阳光透过窗格投入,照进客房中,落在沉睡的符晨曦脸上。他不自在地动了动,抬起一手,挡在眉眼前,继而从沉睡中醒来,睁开双眼,难受地眯着眼睛,避开阳光的照射。

这是哪儿?符晨曦意识到自己身处的环境,蓦然清醒过来,坐起身,惊讶地打量四周。

古色古香的床榻,纱帘随风而动,桌上放着叠好的衣服,旁置一面穿衣镜,镜侧摆放着漆红的架子,架上听风瓶“叮”的一声轻响,吸引了符晨曦的注意。下得床来,符晨曦打量镜中的自己——浓眉大眼,英俊的脸上充满疑惑。上半身打着赤膊,一身肌肉白皙,下身穿一条薄薄的白色麻布长裤,光着脚站在镜前。这次又是什么梦?符晨曦下意识心想,拿起桌上的衣服翻来翻去地看,先穿上衣服,然后拿起武器去打怪冒险吗?

房外传来对话声。

“麟嘉,他醒了没有?”步光的声音在院里响起。

男弟子的声音答道:“好像还睡着。”

符晨曦听到“麟嘉”二字,想起来了,还是之前的那个梦,剧情居然还接着往下发展了?

房内,符晨曦凑到窗格前朝外窥视,只见步光站在阳光里,白色袍袂随着微风轻轻飘扬,眉目间带着明朗之意。上次禹陵光线昏暗,匆匆一瞥,未能细看。如今隔着窗格,肆无忌惮地定睛欣赏之时,符晨曦不由得屏住了气息。

好美的女孩!艳而不俗,阳光明亮,犹如一棵旷野里沐浴着阳光的金黄色银杏。又见到她了!

符晨曦虽然对这个电视连续剧一般的梦有点疲惫,但从昨天晚上那一集开始,终于有个像样点的女主角出场了。虽然不清楚是否可攻略,但梦里破天荒出现了一个大美人,还是多少对他产生了些吸引力。

她叫步光……符晨曦在门后张望,心想。

“师尊怎么说?”那扫落叶的男弟子正是麟嘉,问道。

“正等着见他。”步光道。

话音刚落,房门发出声响,被一下拉开,符晨曦一脸阳光,站在门口。穿着青峰派的弟子服,右手提着一把本来挂在墙上的桃木剑,左手拿着本书,身后背着个八卦盘。

“两位少侠。”符晨曦彬彬有礼道:“幸会幸会,蒙贵派收留,我想我以前一定是投胎投错了地方,早该在这儿出现……”

步光:“……”

麟嘉:“……”

“把你身上的东西都给我放下!”步光厉声道。

“罗盘是镇宅用的!不是看风水的!那剑……是祖师爷的剑!”麟嘉忙道,“快放回原处。”

符晨曦正准备了一番话,却根本没说出口,不住避让,最后被麟嘉收缴了“装备”,麟嘉一脸不忍直视,把东西归还到房中去,原位摆好。符晨曦嘴角抽搐,心想你俩真是破坏气氛,尴尬一笑道:“还以为房里的法宝是给我傍身用的。”

步光冷着脸,散发出一身杀气,冷漠地说:“跟我走,师尊找你有话说。”

步光走出院落,符晨曦只是打量她,步光沉吟半晌,一手按在剑柄上,符晨曦马上识趣不吭声,跟着步光走了。

符晨曦两手往兜里揣,却发现这弟子袍没有裤兜,便大摇大摆地跟在步光身后,出了院落。一出院门,符晨曦登时惊叹一声。眼前是云雾中缥缈的青峰群山,入秋被染得五颜六色,空中悬浮岛飞瀑如带,彩虹若隐若现,微风吹来,云海流动,在山与山之间翻涌。

麟嘉跟在符晨曦身后,拍拍符晨曦的肩膀,符晨曦一脸迷茫,四处打量。

“这是什么地方?”符晨曦问。

“青峰派。”麟嘉说,“这都没听说过?”

“当……当然听说过!”符晨曦蓦然想起来了,曾经在山下村落听村民们提起,禹陵所在之处,乃是“九霄”中的一霄,名唤“苍霄”。而青峰派,则是阳霄最大的修仙门派。青峰派在整个九霄世界里,以“剑”“鼎”二术扬名!传说青峰派的技艺传承至大禹,难怪……符晨曦终于明白过来,那天为什么会在禹陵中撞见青峰弟子们。

“你们让我住祖师爷的房间?”符晨曦惊讶道,并感觉到了异常。

麟嘉带着怀疑眼神打量符晨曦,似乎也不大明白为何有这安排,随口道:“对啊,也不知道你的命怎么这么好,一来就……”

“麟嘉。”步光不悦蹙眉,打断了麟嘉的话。

符晨曦感觉到这话里似乎透露出了什么重要信息,他看看步光,又看麟嘉,麟嘉说:“你这身衣服是我的,小了些,凑合着先穿吧。”符晨曦嗯了声,说了谢谢,见远方石梁交错,连接了山峰与山峰,雾气涌来,石梁通往迷雾深处,步光走进雾中,迷雾便一瞬间散开,现出笔直的通路。

“青峰后山,尤其冯院一带,是不能用法术的。”麟嘉说,“不过我看你也不会,以后注意点儿。”

符晨曦突然想起那天禹陵中一众弟子所使用的法术,顿觉春天来了!这是走完新手村流程以后开始拜师学艺了吗?!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果然,麟嘉又说:“以后有空,师尊说不定会……”

步光马上回过头,以责备的目光看着麟嘉,嫌他实在说得太多了,麟嘉便答道:“见了师尊再说吧,走走走。”

符晨曦走过石梁后回头望,发现自己先前所在之处,居然还只是一个附属的悬浮山,面前耸出云雾的才是山峦主体,石梁尽头,踏上平地后是一座大殿的背面。

步光将符晨曦带到建筑的后门处,抬起一手,吩咐麟嘉不必再跟,麟嘉便朝符晨曦说:“回头再找你。”

符晨曦朝麟嘉摆手告别,麟嘉却抱拳,稍稍欠身,步光抱拳回了个礼。符晨曦瞥步光,学了下她的抱拳礼。麟嘉笑着朝符晨曦解释道:“用剑指抱拳乃是青峰独有的问候礼,你不是本派弟子,不要乱用,免得惹来麻烦。”

“待会就是了。”符晨曦自信地笑道,“你们师尊不是想收我当徒弟么?”

“谁告诉你了?”步光眉头一蹙。

符晨曦打量步光:“否则,为什么会让我住在你们祖师爷爷的故居里呢?”

步光一怔,心道这家伙当真狡猾,一路上都在套话,麟嘉这种涉世不深的,在符晨曦面前就如小孩儿一般,两三句就把事倒了个精光。

“当然也可能想让我当祖师爷?”符晨曦又说,“或者说,觉得我是你们祖师爷爷转世?”

“你……”步光突然有拔剑的冲动。

符晨曦忙踏上面前走廊,说:“开个玩笑,走吧,别让你们师父久等了。”

那走廊通往云雾深处,一连串刀钱制就的风铃在和风下发出轻响。云雾仿佛有着生命。时而似海潮般翻涌聚拢,时而在突如其来的风中消散,层云弥漫,破开的短暂瞬间,炽烈骄阳落下,阳霄千里河山,尽收于眼底。

符晨曦站在这走廊之中,不由得有股眩晕感,自己竟置身于上万丈的高空之中。

“哇……”符晨曦忍不住赞叹。从走廊一眼望去,云海茫茫,折射着正午烈阳的金光,眩光如光晕般,在那层云堆积起的一座山峦之中,隐约现出蓝金色大殿的飞檐一角。

顷刻间千万风铃同时震荡,清越出声,一阵狂风卷来,巨大的云雾山峦轰然垮塌,风流云散,一座恢宏的巨大建筑从云雾中现身,仿佛于天际尽头拔地而起。这座足有七层之高的青峰主殿,如同旷古依存的巨人,俯览着走廊上渺小的符晨曦。符晨曦不由得微微张着嘴,四处观望,只见足有六道长约千步的走廊连通着这座主殿,自己所在之处,正是其中一条。

“这……”符晨曦回头望,心想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青峰派的大殿里应该不会坐着个总经理,又等着潜规则我吧,那可真是噩梦……

(二)

“走啊,想什么呢!”步光说。

符晨曦心脏狂跳,在这座恢宏的建筑物面前产生了不由自主的肃穆感,不敢再吊儿郎当,收拾心情,走向主殿外的红漆大门前。红漆大门足有三丈高,衔环椒图始终闭着双眼,距离符晨曦头顶也有近四五尺,符晨曦心道这门和主殿是给什么人通行?掌门的体型就这么大只么?

他正要抬手敲门,然而感觉到陌生人的靠近,两只椒图兽蓦然惊醒,朝他发出一阵怒吼,音波震荡如同狂风,周遭云海被卷得一瞬间朝四面八方飞散,符晨曦险些摔倒在地。

“这是师尊要见的客人。”步光上前一步,示意符晨曦起身,并朝椒图兽说。

椒图兽发出一声含糊的闷吼,闭上双眼,大门才发出迟钝的声响,缓慢洞开,现出内里飞向天际的无数悬空白玉台阶。层层台阶错落,通往青峰主殿,主殿上有发光的剑影环绕悬浮,正中匾额四个大字——剑气凌云。

符晨曦站在那大门前,有种高处的剑随时要落下,割了自己人头飞走的错觉。步光却仿佛看出了符晨曦的战战兢兢,随口道:“只要不在此处撒野,剑阵不会注意到你。”

言下之意,符晨曦这种小虾米,还不值得发动守卫门派的终极防御来对付。符晨曦一想也是:真想杀他,只要在来时,步光一脚把自己踹下石梁,就会摔成肉饼。主殿共有七层,屹立于青峰主山的最高处,云海散尽后,如一个伟岸的巨人,俯览这块名唤“阳霄”区域中的大地与苍生。

符晨曦光是爬上那白玉台阶,就花了足足一炷香功夫。“呼……呼……等等我。”

步光健步如飞,符晨曦却爬那通往主殿的三百六十阶白玉阶,爬得气喘,总算进到主殿时,一声清越磬击。

殿内辉煌光华四射,傍晚的阳光从殿后投入,庄严肃穆,令符晨曦不由得站直,不敢造次。

“师尊,各位长老。”步光面容沉静道,“访客带到。”

符晨曦心道访客?明明就是你们把我抓来的,原本以为只是见“师尊”,看上去,却似乎还有长老。大殿纵深近三十步,内里布置金碧辉煌,七级台阶上,有五个人影,光线朦胧,看不真切。

“上来吧。”一个和蔼可亲的声音说道,“也好让咱们看看。”

符晨曦听到这话时,有种怪异的感觉,手臂上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究竟是什么人?”又一个女子声音冷冷道。

“徐师兄,这就是你要找的人?”一个略有点沙哑的男子声音道。

接着,仿佛有人咳了声。符晨曦走了几步,一个清亮的男人声音响起。

“不必害怕。”那声音说,“我们没有恶意。”

符晨曦又上前几步,视线逐渐清晰起来,只见左右俱有座椅,左二右三。左侧椅子上,一张坐着个胖子,身材发福,打量符晨曦时,像是看一件货物。另一张则坐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满脸堆笑。右边三张座椅,两张空着,最后一张,则坐着名脸色苍白的女剑仙。中间那最大的位置上,则坐着一名身穿绛青色武袍的中年男人。男人形貌清庸,观其容貌四十上下,眉如剑锋,目如点漆,唇若刀琢,带有不怒之威的气势。身着天罡符印武袖袍,身材挺拔,系一条玉带。

“那个……掌门,长老,你们好。”符晨曦被其气势所摄,不敢造次,规规矩矩抱拳,食中二指稍稍立起,作剑指,正是青峰的起手礼。

男人正是徐茂陵,符晨曦与他对视时,徐茂陵的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吾乃青峰掌门徐茂陵,这位乃是副掌门万里伏。”徐茂陵沉声道,“长老单符,云瑶真人。”

符晨曦忙又微微躬身,对他来说,这些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样都不要紧,只要不是总经理那张脸就好。“叫什么名字?”那名唤万里伏的胖子问道。

符晨曦寻思片刻,报了姓名,徐茂陵重复了一次,自言自语道:“符晨曦?”

“家住何方?”名唤单符的长老问道。

“我……”符晨曦突然作目光涣散状,答道,“我忘了!”

众人听到这答案时,俱十分意外,那名唤云瑶的女剑仙莫名其妙,脱口而道:“忘了?”

“哎呀,头好痛。”符晨曦说,“一定是被雷劈的!”

众人:“……”

“步光说,她在禹陵中认识了你,你身无法术,何以会出现在禹陵?”徐茂陵目光如炬,直视符晨曦双眼。

“呃……我……那个……”符晨曦避开徐茂陵的目光,想了会儿,答道,“想起来一点儿,那天我好像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地洞,爬不上去,又摔到了头,只得沿着洞走,走着走着,不知道为什么,就到了禹陵。”

“在地下待了多久?”徐茂陵又问。

符晨曦艰难地思考,总不能把自己是现代人的底细朝徐茂陵都抖出来吧,这如果只是自己的梦,捅穿了会不会造成规则破坏,出现个什么黑洞把自己吸回现实里去?若不是梦,九霄反而是真实异界,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符晨曦打量四周,回忆起从来到“九霄”的一刻,直到现在,一草一木,一梁一栋,都让他有着强烈的真实感。

符晨曦最后答道:“大约……半个多月吧?”

“这半个多月里,你吃什么,喝什么?”徐茂陵又问。

答不出来的就顾左右而言他,要么装病,装傻,符晨曦非常明白这道理,于是先是假装支支吾吾,答不出来,想了又想,东拉西扯,最后说:“头……真的好痛,我都不记得了,现在又开始有点痛了。”

徐茂陵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又说:“既与你相会,可见你我有缘,若非前去调查,也不至于遇见你。接下来的这些时日,你就留在青峰,倒是无妨。”

“掌门师兄!”云瑶忍不住说,“此人来历不明,总不能因为一个梦,就朝麾下弟子交代……”

“云师妹。”万里伏客客气气地说:“可他带着本门弟子,于禹陵中解去辟地柱之危,却也属实。若非有他施以援手,步光师侄可不能这么平平安安,就回来了。”

单符笑道:“知恩图报,乃是我辈中人得以持身立命的原则,虽说想留在本门,至少也得是个长脉弟子,但这名小兄弟于我门中有恩……”

符晨曦心里呐喊道:我还没打算当什么弟子呢!你们有没有问过我的意思啊!

等等……弟子?符晨曦的心思突然活络了。“你是掌门?”符晨曦朝徐茂陵问。

徐茂陵注视符晨曦,符晨曦又说:“修为很高?”

众人:“……”

符晨曦诚恳道:“可以教我几招吗?知恩图报,乃是我辈中人的原则,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的师尊大人!”

半个时辰后,偏殿中,弟子云集,万里伏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注视殿内弟子们,观察众人脸色,单符则小声朝徐茂陵笑着不知说什么。

徐茂陵自见到符晨曦的一刻起,便始终带着镇定表情,对单符所言不喜不怒。香案摆上,符晨曦东张西望,朝徐茂陵稍微靠近了些。十二名弟子在两侧排开,眼望符晨曦,表情嘀咕。

符晨曦低声道:“师尊,您是答应了吗?”徐茂陵没有作声。

符晨曦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没想到徐茂陵看似真的答应教他技艺,让他拜师了。

“这是要做什么?”一名唤作定国的男弟子小声朝麟嘉询问,“师尊要收徒弟?可是时间不多了啊……”

“嘘,只是一个不记名弟子而已!”麟嘉竖起食指,示意不要多问。

徐茂陵长身而立,清了清嗓子,朝一众亲传弟子说:“这位,是你们的同门小师弟,名唤符晨曦,与为师有缘。晨曦为人行侠仗义,更在禹陵中助我青峰,若非有他,禹陵一战,绝无可能胜得如此简单。虽是不记名弟子,但入门后,大家也须得多提携关照。”

众弟子齐齐行礼答是,符晨曦心里大乐,朝徐茂陵谦虚地点了点头。虽然来到青峰的过程与自己想象中的不大一样,整个门派从上到下都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但总算朝着自己熟知的套路开始靠近了。徐茂陵表情不现喜怒,捧过一个木盘,盘中搁着一枚制式玉符,符晨曦抬手接起,玉符着手冰凉,沁入肌肤。

徐茂陵又说:“非常时期,繁文缛节,便一切从简了。”

说毕徐茂陵抬手,玉符便自动系在符晨曦腰畔,成为腰坠,徐茂陵又一指厅内地面,步光小声道:“磕九个头,行礼。”

符晨曦便朝徐茂陵磕头,起来时步光又让他奉茶,奉过茶后拜师礼毕,众弟子齐声道:“恭喜符师弟。”

“同喜同喜。”符晨曦心花怒放,朝众人点头,步光见此人吊儿郎当,不禁心中不悦,将弟子服与佩剑拍在符晨曦怀里。厅内众人纷纷拿眼看徐茂陵,各自神色忐忑,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拜完师后,徐茂陵便又着实勉励了一番,让弟子们勤加练习,不可懈怠,这才吩咐各自散去。

“师尊到底怎么了?”

“那家伙就是天命之人?”

“不像啊。”弟子们一出正殿,登时炸了锅,都在殿外交头接耳,小声议论。龙雀更将先前看到的场面绘声绘色地复述了一次,登时引起新一轮的轰动。

“说什么呢?”步光来到弟子们面前,众人便都不说话了。

“师尊吩咐。”步光说,“符师弟刚入门,对本门尚不熟悉,须得耐心引导。别的事情,一概不许多说,谁再多嘴,便追谁的责。”

弟子们纷纷答是,唯独麟嘉神色犹豫,步光便看出这家伙还有话,便道:“有什么要问的,一次问清楚,若回去再说这说那,别怪大师姐不客气了。”

众人忙道没有没有,正准备散了,还未散开,麟嘉突然问了句:“大师姐,符晨曦师弟,真的能……救师尊么?”这话一出,弟子们纷纷停步,各自竖起耳朵,表情忐忑。

(三)

“我不知道。”步光说:“师尊既然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打算,不要多问,别脉问起,一概无可奉告。”麟嘉等人才点头,这时间符晨曦正从大殿内出来,大家便一起张望。符晨曦看见弟子们正在外头等着,浑不知自己刚被议论过,挥挥手,笑着打招呼。

“麟嘉。”步光示意你去吧。麟嘉便追上去,与符晨曦勾肩搭背,一副自来熟模样,跟着他走了。

“现在出去打怪练级了?”符晨曦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虽然明天醒来以后要去找工作,但在梦里多玩玩,也是好的。

“打什么怪?”麟嘉哭笑不得道,“哪来这么多怪,明天起,早晚两次练剑,午睡后读书……”

麟嘉向符晨曦交代入门后的日程与安排,并领着他去熟悉师门,步光远远地看着符晨曦,眉头深锁,叹了口气。当天入夜后,青峰八山的守静峰前,秋风下竹涛如海,沙沙涌动。

青峰自古修剑、鼎二术,掌门之下,有副掌门一名。掌门执剑,副掌门管鼎炉,长老四名,分管守静、点苍、绛紫、文台四峰。副掌门矮矮胖胖,满脸横肉,一双眯起的眼里带着奸光,今日之事过后,特地前来守静峰,与长老单符夤夜约谈。

“今日徐师兄也不知想的什么。”万里伏无奈道,“居然就这么顺着你的一句话,将那厮收归门下了。”

单符一脸怪异的表情,朝副掌门万里伏说:“我也不知徐师兄为何会答应那符晨曦的请求,这话若早知道,我就不说了。”

“倒是不碍事。”万里伏说,“天劫将至,赶在这前头,多招几个根骨清奇,天赋异禀的徒弟,来日若能发扬光大,也算了却一桩心愿,能说不是么?”

单符想忍着笑,却按捺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万里伏叹道:“由他去吧,说多了,也是无趣。”

单符转念一想,说:“我记得徐师兄,先前的几个月里,一直念叨着要找一个人,这符晨曦,莫非就是他要找的人?”

万里伏寻思良久,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今日门下不少弟子都见了他,麟嘉午后还领着,四处闲逛。只不知徐师兄将如何待他,是授他剑术呢,还是传他内功,过些时日,便见分晓了。”单符又说道,说毕,他忽然心念一转,凑到万里伏耳畔,低声说了数句话。万里伏双眼微微一眯,点了点头,却已无心与单符再谈。

“快下雨了,我先回了。”万里伏说。

单符将万里伏送出庭院来,万里伏便快步上了石梁,回自己峰头去。

夜来,山上秋风飒飒,渐起寒意,山间更下起细雨,符晨曦刚从后山出来,正准备去食堂吃饭,却发现迷路了。绕了半天,幸亏一名同门发现了他,说:“这不是掌门真人下头刚入门的符师弟么?”

符晨曦条件反射,上前握手道你好你好,弟子一脸古怪,问明来意,将他带到食堂中去,符晨曦便拿了碗,前去打饭。碗中俱是青菜豆腐、粉丝山菌、腐皮鲜笋等混作一锅煮的斋菜。上千名弟子十分安静,坐在灯火辉煌的食堂内开吃,符晨曦找到自己的师兄弟们,坐到定国身旁的空位上,朝他打过招呼,饿了一天,狼吞虎咽起来。

食堂内议论声不绝,所有人都看着符晨曦,或兴奋或疑惑地聊起了有关这名不速之客的猜想。及至突然间满堂肃静,符晨曦抬头,才发现步光来了。

步光一出现,便无人敢再交头接耳,纷纷低下头去吃饭。

“师尊没来吗?”符晨曦塞得满嘴食物,见步光坐下,便问道。

“他练辟谷之道。”步光答道,“不用吃东西。”

人怎么可能不吃东西?这不符合常理,符晨曦猜徐茂陵会不会是捧着碗,躲在练功房里自己偷吃,不过没问出口,吃着饭,又问:“麟嘉呢?”

“正轮他与龙雀巡山当值。”

“给他留饭?”

“不必了,有得吃的。”步光念头一转,有意无意地问道,“在家都吃的什么?”

“和这儿差不多。”符晨曦咽下一大口饭,问,“有酒吗?”

“本门规定,不可饮酒。”长桌对面的定国答道。

符晨曦心想这修仙修得当真无趣,步光又沉声说:“你想必也累了,快点吃,吃完回去休息,明天早点起来,莫要迟到了。”

秋夜寒凉,符晨曦有点小感冒,吃到一半,打了个喷嚏,饭粒喷得满桌都是。同脉弟子各自扶额,一脸不忍直视,动作保持一致,纷纷坐直了身体,挡住其余各脉好奇的目光,以免丢人。

但丢人是免不了的,敲过钟后,符晨曦又跟随大部队走。“你住的地方不在这儿。”定国像哄小孩一般,指指远处黑暗里的后山,说,“往那边走,去吧,乖。”

“那桥我不敢走。”符晨曦老实道。

开什么玩笑?先前经过石梁时,便见下面俱是云海,夜黑风高,一步踩错从石梁上掉下去,定会摔成肉饼,可不是闹着玩的。步光吩咐定国将他送回去,定国只好施展法术,手中浮起一道光球,帮符晨曦照路,领着他往后山走了。

“大师姐。”一名女弟子小声问道,“这家伙不会乱闯吧,万一跑下山去,明天师尊找不着人怎么办?”

步光答道:“石梁都不敢过,定不会乱闯,放心吧。”

夜风沙沙作响,步光待弟子们都回房睡下,巡过一圈,方离开宿楼,御剑飞起,往主峰一旁的镇鼎峰飞去。镇鼎峰中央广场上置一面巨大的铜鼎,二更时分,正殿熄了灯,唯殿后的几座阁楼还有昏黄灯光透出。

藏经阁中,万里伏正在研读经卷,头也不抬,说:“如何?”

步光先是朝万里伏行礼,再答道:“今日接触后,只觉像个疯子,说话行事,疯疯癫癫的。”

“一样米养百样人。”万里伏说:“你平素在山上深居简出,少见阳霄百姓,世人大多是疯疯傻傻,并不出奇。为何他会出现在禹陵里,打听出来了没有?”

“没有。”步光答道,“麟嘉几次旁侧敲击,符晨曦都说他被撞到头,记不清了。”

“姑且就算无意掉进禹陵吧!”万里伏吁了口气,从案前起身,活动腰身,说,“身无一技之长,出现得莫名其妙,你师尊到底是被谁给灌了迷汤,把他当成什么天命者?”

“时间急迫。”步光走上前,帮万里伏按住他的腰,答道,“师尊也许有他的考量。”

万里伏便借机挺腰,转腰,腰带被绷得发出声响。“他还在做那个怪梦?”万里伏说。

步光说:“昨夜并未起来,似乎没做了。”

万里伏嘲笑道:“荒唐至极,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竟然还当真了。”

步光又说:“师叔,弟子觉得此事有蹊跷。”

“有何蹊跷?”万里伏走到窗前,眯着眼看远处主峰。

“符晨曦身无一技之长。”步光说:“居然能深入禹陵中心地带,最后千煌寂灭阵发动时,麟嘉带着他飞出而后失散,紧接着雷电覆盖整个禹陵,按理说绝无可能幸免,他居然在本门禁法下活下来了,且丝毫无损,无论怎么想,这都是极其匪夷所思之事。”

“那厮运气好,避过了一劫而已。”万里伏心不在焉地答道。

步光说:“弟子在禹陵中,还看见了他留在墙上的两行诗,他用的文字,与咱们的字有所不同,却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万里伏又问。

步光一时竟不知如何描述那两句话,说发人深省吧,不尽然,事实上她亦难以明白诗句个中真意,仅仅是在读到的那一刻有种震撼感。

“谁终将声震世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步光说。

万里伏一怔,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步光只是安静站着,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这两句题字意义似是而非,仔细咀嚼,却又有另一重天高海阔的意思。不过万里伏不理解,也是意料之中,她从来就没指望万里伏能理解什么,只是她实在难以把这句话,与那个吊儿郎当的男人联系在一起,但符晨曦那惫懒模样与没点正经的言行举止,却又隐约有种大智若愚的感觉。

“你说怎么处理?”万里伏本来并不把这人放在心上,却被步光说得有点疑神疑鬼起来。

“我不知道。”步光淡淡道。

“徐茂陵也不能整日整日地盯着他。”万里伏悠然道,“步光,麻烦你替我办一件事。”

步光的眉头皱了起来。“我不想做。”步光说,语气里多了三分动摇。

“你是个听话的孩子。”万里伏和蔼笑道,“会去做的。”

万里伏抬眼,看着徐步光,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奸猾的眼珠子里透出一丝精光。

徐步光陷入沉默之中,没有再回答。夜来卧听风吹雨,符晨曦住的后山冯院,乃是青峰祖师冯天尊曾经的居所之一,晚上四面漏风,门窗一阵阵地响。

“晨曦?”步光的语气一反常态,在门外响起。

符晨曦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步光来了,忙起身去开门,步光却说:“晨曦,你到前山的凉亭来,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符晨曦满头雾水,说:“有话进来说?”

脚步声却已远去,符晨曦推开门,打着呵欠,冒雨绕过后院,沿着小路走进黑暗里。步光不知去往何处,凉亭内空无一人。

“大师姐?!”符晨曦四处张望,疑惑已到顶点,没人啊?难不成又是做梦?在梦里做梦?

倏然间,一柄利剑直接插进了符晨曦背后,从他胸膛透出,刺穿他身体的刹那,那一剑极其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心脏。符晨曦只觉眼前一黑,一口气无论如何提不起来,被阻在左胸处。

他艰难地别过头去,后颈却又是一把匕首插了进来,固定住他的脖子,以免他看见背后所发生的事。鲜血唰一声喷出,周围却萦绕着闪烁寒冰的道术,一丈方圆中形成了无形的结界,雨水溅入,形成雪花飘扬。符晨曦不住抽搐,知觉距离自己远去,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全身仿佛被拽进了一个冰窟里,意识就此彻底抽离。

“对不起,符师弟。”步光冷淡的声音道,“你是个变数。”

话音落,一道闪电贯穿了符晨曦全身,连皮带肉带骨骼,将他被冻得僵直的身躯彻底粉碎,化作无数冰晶,随着一阵风,就此散入了山谷。

(四)

符晨曦又是一声大吼,在黑暗里醒了。

“搞什么……”符晨曦疲惫地说,“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变噩梦了?”

他看了眼床头柜上的闹钟——凌晨四点,反正已经被炒鱿鱼了……接着睡吧。

符晨曦起来喝了几口水,摸摸自己额头,好像淋雨发烧了,只得又翻箱倒柜地找药吃,吞下感冒药后,再次倒回了床上,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脖后,背后一阵阵地疼。

青峰派狂风凛冽,夜来风雨满山楼。

步光一剑捅死符晨曦后,走向后山,躬身在石梁上抹了些许泥,做出有人不慎滑步摔下横梁的痕迹,再转身用树叶将剑与匕首擦干,归鞘,回房睡下。

翌日敲钟时,弟子们纷纷起身晨课,各自打着呵欠,步光来到校场上督晨,吩咐麟嘉去叫符晨曦起床。“你去带符师弟过来。”步光面若止水,吩咐道,“晨课不可荒废了。”

麟嘉接令而去,步光便沉着冷静地开始盘算,得知符晨曦失踪后,该如何反应,徐茂陵问起时,又该如何反应;届时该怎么发现石梁上滑步的证据,再下深谷去找……

“他得了风寒。”麟嘉回报道,“还躺着呢,说马上就来。”

步光:“?”步光一时有点走神,没听清楚,诧异地看着麟嘉,麟嘉又重复了一次。

“他得了风寒。”麟嘉说,“要不大师姐过去看看?”

步光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愣是没明白麟嘉的意思。步光极少在同门面前露出这种奇怪的表情,乃至连麟嘉也有点悚。

“你方才说什么?”步光长这么大,第一次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他得了风寒。”麟嘉一字一句地说:“大师姐?”

步光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从心底生出一股奇异的恐惧感。

“大师姐,你没事吧。”麟嘉不由得担心了起来,“咱们一起去看他?”

步光只觉得自己全身都不大听使唤,刚转过身,便看见符晨曦裹着袍子,不住打喷嚏,从校场边上走来。

步光:“……”符晨曦过横梁时,险些滑了一跤摔下山去,颇有点战战兢兢

,脸色也不大好看。

步光的脸色更难看,两人相对无言,符晨曦有点不知所措地说:“那个……师姐,大家,早啊。”

众人以奇怪的目光看着步光与符晨曦,步光下意识地“哦”了声,脑子已彻底乱了。

“昨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符晨曦朝步光说,“醒来居然在外头。”说着还吸溜了下鼻涕,又道,“被风吹得着凉了。”

“你……”步光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退了半步,在那众目睽睽之下,只好答道:“保重身体。”

符晨曦来到练功台上,弟子们动作整齐划一,心随剑走,练习青峰九剑。诸脉首徒穿行队中,指点同门招式。符晨曦拖着鼻涕,站到本脉队伍末尾,提着剑依样画葫芦,前头的人怎么出招,自己也跟着怎么出招。

青峰自中古大禹创“侠”派伊始,传下三百六十剑,内修鼎炉,外练剑气,独步天下,三界分离后,冯天尊于青峰山创派,整合剑法,融汇百家之式。化繁为简,分别为剑式总纲与乾、坤、震、离、兑、泽、巽、坎、艮,共计九剑。这九剑便是入门武学,亦是门派中所有剑招的基石。

九剑一化三,三再化九,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入门弟子须得剑、鼎兼修,以剑招、步法引动全身内力,周天轮转,吐纳天地灵气,归于丹田,天人合一,再驭使灵力在经脉中流动,进行释放,完成基本的修炼过程。

换句话说,修习基本功,便须得由师尊先行解释青峰九剑,一一说通,内功心法搭配剑式,才是正常路数。然而符晨曦刚入门,哪里知道这些?只跟着一众弟子,如跳广场舞一般邯郸学步,现学现卖,偶尔还会节奏混乱,同手同脚,混在大阵之中,只令人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徐茂陵与副掌门万里伏,四位长老站在殿前高处,众人目光一时全部停留在最左边队伍里末尾的符晨曦身上。符晨曦边练剑边吸鼻涕,时不时还自创几下招式,来招白鹤亮翅。万里伏先是看了符晨曦半天,再看步光。步光却目光涣散,一副疑神疑鬼的表情。

万里伏咳了声,说:“掌门师兄,贵脉似乎收了个了不得的关门弟子呐。”

数名长老神情古怪,忍笑忍得十分艰难,徐茂陵却似在沉吟,始终不说话。片刻后,他缓慢踱下殿前台阶,沿着弟子练剑的队伍走去,青峰一众人等忍不住回头看,见他走到方阵角落。

符晨曦跟着前头的弟子学动作,徐茂陵却来到了他的面前。

“鼻涕擦一下。”徐茂陵吩咐道,“练完剑后,到我书房里来。”说毕徐茂陵独自离开了殿前广场,步光走上前来,递给他一张手帕,莫测高深地打量了他一眼。

符晨曦揩鼻涕的声音十分响亮,震撼全场。

步光:“……”

符晨曦贴心地把手帕折好,尽量包起来,双手恭敬奉还步光。步光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脸色极其古怪,表情**地走了。

午后又下起雨来,屋檐不停地朝下滴着水,符晨曦来到书房时,见徐茂陵正朝一个青铜鼎里自言自语,似乎在说着什么。符晨曦敲敲门,徐茂陵便以一个法术罩住那青铜鼎。

“先吃点东西。”徐茂陵指指桌上,说,“先前听麟嘉说,早午饭都不见你,病了?”

桌上摆着点心,符晨曦心道果然躲在房间里偷吃,便说了声“谢谢师尊”,也不客气,坐下大吃起来。食毕徐茂陵为他把过脉,得知他受了风寒,便取出药匣,赐他一丸药,递到他面前,认真严肃地注视着他。

符晨曦看到徐茂陵拈着药丸的表情,登时想起了传说中的“含笑半步癫”……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让你吃,你就吃。”徐茂陵微笑道,“师父还能毒死你不成?”

那可不一定,符晨曦总感觉昨夜似乎被什么人杀了,否则怎么醒了?但在青峰派里,经过数日观察后,他发现一众弟子都对自己抱着若有若无的怀疑与警惕。

反而是徐茂陵,寻常虽不常见面,一到相对时,眼神里却有少许温暖之意。

况且徐茂陵要搞死自己,也用不着下毒。符晨曦便就着温水送服,服下之后,腹部渐暖,只觉一股热气沿着四肢百骸流动,散发出来,寒意也随之一扫而空。

“师尊。”符晨曦一时间有点热泪盈眶,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徐茂陵注视符晨曦,眼中带着复杂的神色,符晨曦见过这眼神,通常出现在有些人对某些东西充满了渴望的时候……眼泪还没溢出,符晨曦登时有种背后发凉的感觉,同时带着感动与恐惧两种情绪,心想莫非这大叔想拿自己做什么?拿我炼药?炼药还好,别像什么耽美小说里抓我去双修就行……徐茂陵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似乎想叹气,却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

“实不相瞒,为师在这一个月里,常常梦见你。”徐茂陵说。

符晨曦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这画风似乎有点不太对,心惊胆战地问道:“梦梦梦、梦见我?梦见我什么?”

徐茂陵答道:“青峰有一劫数,即将来到,只有你能救门派。”

符晨曦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又回位了,嗯,这是个不错的解释,这么说画风就对了,否则也对不起这等礼遇;但仔细一想,不对!这也大有蹊跷吧!

符晨曦说:“在梦里见到我救门派了?”

徐茂陵摇摇头,符晨曦一脸莫名其妙,然而徐茂陵伸出无名指,在杯中蘸了些许茶水,于桌上画了个图案。看似太极图,阴阳旋转方向却完全相反。

符晨曦越看越疑惑,不知徐茂陵打什么哑谜,事实上从在青峰派中醒来的那一刻起,符晨曦就充满了各种疑问,只是问谁谁都不说。

符晨曦看桌上的太极图,再看徐茂陵的双眼,疑惑更甚。

“这又是什么?”符晨曦一脸懵逼,左看右看。

“把你的衣服脱了。”徐茂陵说。符晨曦站起来,一脸防备地看着徐茂陵。

徐茂陵眉头微蹙:“步光带你回来时,为师已亲自看过了。”

符晨曦下巴掉地,只得硬着头皮,解开外袍,转过身,背对徐茂陵,稍稍弯腰。

“裤子不用脱!”徐茂陵扶额。

(五)

符晨曦打着赤膊,只穿一条衬裤。徐茂陵抬手,法力令一面镜子飞过来,悬浮在空中,示意他走到两面镜子中间。

这一次符晨曦看清楚了,自己的背后有一个图案,正是徐茂陵在桌上画的太极图!这图案非常浅,与皮肤色泽几乎无异,只是颜色的深浅问题,不认真看,根本注意不到!

“这是什么?”符晨曦马上伸手去摸,无奈那个尺许方圆的太极位于背上正中央,手臂结构根本无法触及。

徐茂陵见他摸来摸去,也不解释,又说:“梦中,为师面对青峰的一场浩劫,抬头望天顶之时,云雾散尽,现出阳光,金光纵横交错,最终出现的,就是这个图案。”

“这这这……”符晨曦无论如何没法相信,说:“不对吧,可我只是……”

“只是什么?”徐茂陵注视符晨曦双眼,期待着他的回答。

“没什么。”符晨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徐茂陵又是剑指一划,衣袍自动裹上符晨曦身体。符晨曦说:“师尊,你这一定是认错人了,你看我半点本事没有,既不会用剑,又不会法术,怎么可能帮得了你,抵御什么浩劫?”

“那你怎么解释你身上的图案?”徐茂陵说。

“这个太极嘛,是这样的……”符晨曦说。

“这不是太极。”徐茂陵打断道,以手指又画了个太极图,说:“这才是太极。”

符晨曦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两个图案的区别,答道:“反正不管它是什么,其实这是一个胎记,胎记!从我一出世就有了。我要真的是什么天命者,会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会么?”

“不会剑法,不会法术,你都可以学。”徐茂陵起身,说,“你要学什么,我都能教你。”

“再怎么填鸭速成培训,我也不可能学到帮你去抵抗什么浩劫啊!”符晨曦抓狂道,“师尊,你真的认错人了,我还是……”符晨曦下意识起身,心想还是跑路算了,难怪这掌门待自己如此亲切,原来是找他帮忙!

符晨曦一只脚刚踏出书房,徐茂陵就在背后说道:“人与人的宿命如同一张网,纵横交错,在冥冥之中彼此牵连;人与人的相遇,也如同网与网的交错点,新的宿命就在这交错点中诞生。你与为师的命运既已牵连,一切都将变得不同,何必妄自菲薄?”

符晨曦眉头微皱,心中涌起莫名的滋味,徐茂陵之言如同打开了他心中的一扇门,无数记忆闪烁,掠过心头。

“何况,若在你的身上真有天命。”徐茂陵又说:“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注定了,你亦会参与其中,你,逃不掉。”

符晨曦微微迟疑,是这样吗?如果徐茂陵所言非虚,那么他无论怎么选择,最后都会回到什么“浩劫”上来。

“方才给你服下的药,整个青峰派只有三枚。”徐茂陵又说,“乃是祖师传下的七返九转丹,服下后三日内,将打通你全身的气脉,令灵力于你六腑内六转。配合青峰九剑,修习起来当可事半功倍。”符晨曦稍稍转身,眼角余光瞥见徐茂陵取出一本书。

“这是为师手抄的青峰九剑剑法。”徐茂陵示意道,“拿回去先看看,明日起,先让步光教你打基础,待有一定基础后,为师再亲自指点你修习。”

这是一笔交易,符晨曦心里清楚得很,一派掌门不可能单凭“有缘”二字,就把他莫名其妙地收成关门弟子。自己虽然长得帅,却也没帅到有人一见之下便惊为天人,平生功法武学倾囊相授的地步。丹药已经骗他吃下去了,再教他武学法术,到时候真有什么“浩劫”,必然哄着他去当炮灰送死,当真老奸巨猾!接还是不接?符晨曦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

不接,跑路,他还能逼自己把吃下去的药吐出来不成?接了的话呢?事到临头,再跑也不迟。

“说是这么说。”符晨曦转过身,朝徐茂陵认真道,“师尊,我能力有限,万一真有什么灭门之灾……”

“量力而为就是。”徐茂陵倒是豁达,“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何况人乎?师尊不怕死,自然也不会让你去白白送死。”

“成交!”符晨曦要的就是这句话,回身接过徐茂陵的武学秘籍,一脸坚毅与壮烈,踏出了书房。

当夜,却是万里伏约了步光,在凉亭中等候。

“你没下手?”万里伏道。

“我下手了!”步光焦急地答道,将整个过程重复了一次。

万里伏满脸疑惑,说:“这怎么可能?”

步光眉头深锁,焦躁不安,万里伏窥察步光脸色,实在不似谎言欺骗——要编谎也得编个正常点的,扯一件完全不可能发生的,又有什么意义?

“是不是你自己做梦了?”万里伏问道。

“我这就去。”步光说,“再约他出来一次,这次您亲自动手。”

万里伏自然不好亲自去杀一个弟子,况且以他素来的心计,这事儿无论如何得让步光动手,否则后患实多。

“再找机会吧。”万里伏最后说。

看万里伏那表情,自然是半点也不相信的,奈何步光就算多长几张嘴,也无法解释这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的事。一个被她亲手轰成渣的人,第二天居然还能复活,并且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步光看万里伏那语气表情,知道为避耳目,他暂时应当不会再催促自己,总算暂且放下心头大石,也得以松了口气。

翌日日起,符晨曦听了徐茂陵一通教诲,开始本着能学就学,骗点法术能耐当本钱的想法,开始努力修习青峰法术。奈何这本《青峰九剑》既没法一拍就消失,而后就学会神功,也不能印记忆面包吃进去,只能硬着头皮苦读。

青峰自居侠系正统,大禹传人,平日惯用隶书,但武功秘籍上,为了弘扬正统,所用文字俱是从钟鼎文中化出来的金文,扭来扭去像虫子爬,符晨曦手头还没有字典,读起来犹如天书一般,当真是痛苦无比。符晨曦只好拿着书去问同门,别的人不是拿没时间推脱,就是让他自己参悟,符晨曦觉得其实很多弟子也看不懂,便不怎么勉强。

幸而步光奉命来教他,成了他最好的老师。

但这名老师,却似乎一点也不想与符晨曦多相处,她先是打量了符晨曦半天,眼神闪烁,谈吐也显得心不在焉,还是符晨曦叫了好几次,步光才回过神来。

“这个是什么字?”符晨曦指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字,问道。

“一炁。”步光勉强解释道,“就是‘一气’之意,‘道生一’,指的就是生出来的这一炁。它化为天地万物,被收纳在人的体内,也就是天地间的‘灵’。符晨曦师弟,你在看哪里?看书!”

符晨曦十分无奈,案几不高,步光坐在侧旁,身材曼妙玲珑,符晨曦正是热血方刚的年纪,也修不到青峰弟子这般清心寡欲,几次努力不去偷瞥步光,奈何越是让自己不要去看,便越忍不住。符晨曦强自按捺,拿着根碳化的树枝,绑在一截小木棍上,权当铅笔,在秘籍上写注释。步光看得嘴角抽搐,不知符晨曦为何用这自创的怪东西。

“这不是有笔吗?”步光递给符晨曦一支毛笔,符晨曦接过,写了几个字,跟鬼画符似的。

“你还是用你自制的笔吧。”步光一手扶额,不忍直视。然而看着符晨曦煞有介事地写字,又觉仿佛确实方便,至少手腕不必悬空。

接下来的那句,符晨曦只看懂了一个“八”字,问:“这句又是什么意思?”

“八素转泥丸。”步光指指自己的头,解释道,“先前说过的,脑子称作‘泥丸’,泥丸中有九神,周遭又有八神,乃是‘八素’,是灵聚合成的,围绕泥丸中的九神旋转……”

“所以,就是成语七荤八素的由来!”符晨曦一点就通,举一反三。

“根本没有必然的联系。”步光冷冷道,“不要自作聪明,当心走火入魔。”

符晨曦艰难地拉着步光,花三天时间把《青峰九剑》翻译了一次,配合她私下教给他的内功法门,修炼了两个周天,瞬间就有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快感!

“这就是气?”符晨曦讶异道。深夜里,符晨曦双手手心绽放出蓝色的微弱光芒,依稀能看见飘飞出的悬浮蓝光,如同亿万星辰在掌中的小小缩影。

“七返九转丹乃是悬圃中先天神水之精所融,汤谷中木命之气所合,阳炎真火所熔,在大禹真鼎中以七七四十九年的光阴练就。”步光说,“这世上一共也就只有三颗,服下去后,其中带有的充沛灵力无法被你完全吸收,才会从手少阳三焦处泄出。简直是暴殄天物。”

符晨曦当即双手一合,将这小小的“灵”拢在掌中,眼观鼻,鼻观心,驱使这充沛的灵在体内周天轮转。“青峰派里有双修的法术吗?”符晨曦睁开眼,又问。

短暂的沉默后,符晨曦迎来了自从进青峰后的第一掌,整个人在步光的掌劲之下,如同陀螺般旋了个圈,最终一头扑在案几上,扑得满脸墨。

(六)

“我只是以前在十五块钱一斤的地摊书上看过!好奇一问而已!没有别的意思啊!”符晨曦惨叫道,“别这么激动行吗?”步光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化作一阵风,消失了。

符晨曦满脸墨,无聊地闭上双眼,继续修炼。这一夜,他竟然没有半点倦意,体内之灵如同浩浩荡荡的大江与河流,冲刷过他的每一寸经脉,归于他的丹田之海。在那浩瀚的真气海洋之中,仿佛有一团柔和的光,从内丹田中往外一点点地扩散,犹如罩壳,在他身周流动。

“这是‘外炁’。”

翌日,步光在空旷的平台上指点符晨曦,眉头微蹙,解释道:“万物有阴阳,人也有,‘炁’,分为内炁与外炁,内炁为阴,也就是筋脉里的灵气。外炁为阳,则是现在你身周流动的气。这层气能形成罩壳,保护你的肉身。”说着步光抬手,纤细手指微微做了个“折”的动作,便有一片银杏叶飘离枝头,缓慢飞下,落到符晨曦身周时,被这层气罩挡开,滑落地面。

“哇。”符晨曦惊讶道。

步光说:“修仙之人在群山大川间御剑天地,穿梭来去,飞花摘叶,移山填海,召唤五灵,用的俱是气。你现在的气非常弱,只要我……”

话音未落,步光突然出剑,符晨曦条件反射般地后退,提防,然而步光那一剑根本不容自己闪避,护身气罩如纸一般,顷刻间支离破碎,剑锋已到喉前。

符晨曦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步光收起剑,续道:“只要我有心杀你,靠这点气,是……是……”

“是什么?”符晨曦好奇道。

步光想到那天夜里,实在摸不清符晨曦究竟知不知道背后捅他的人是自己,究竟是在拿她寻开心,还是真以为做了个梦?可她明明把符晨曦杀死了啊!还用了法术,死得不能再死了!面前的这人究竟是谁?!“是……嗯……是挡不住的,练吧。”步光勉强答道。

“怎么练?”符晨曦第一次学习驾驭这神奇的力量,不用步光提醒,自己也打算好好学它。

“气走周天,驭灵为先,吐纳浩海,天人合一。”步光示意符晨曦再练练,符晨曦就在银杏树下坐了下来,盘膝打坐,开始吸纳天地间的“灵”。

符晨曦入定之后便意识摇荡,飘来晃去,如同散向四面八方的灵魂触角,尝试着触碰这巨大的天地母体。

“……他学得挺快啊。”树后,几名弟子远远地偷看,麟嘉自从见到符晨曦那一刻起,便对这人充满了好奇。

“我觉得他只是睡着了吧。”龙雀怀疑地说。

“没有。”麟嘉说,“你看他呼吸均匀,已经在练气了。”

“起来活动。”步光说。

符晨曦刚站起身,步光却骤然出掌,符晨曦忙抬手格挡,两人你来我往,胡乱拆了几招。符晨曦想起这应当就是正式入门后,青峰弟子练的那套剑法。只不过步光化剑为掌,再将招式简化过,变得简明易记。

步光先是快速打了一次,再缓慢地打第二次掌法。符晨曦当即凝神记忆,跟着步光,左掌收于腰,右掌抬,朝前虚按,踏步,侧步,转身,收掌,紧接着两式连环掌出……

“把你的气释放出来。”步光身材窈窕,一身青峰制式弟子服裹得身材笔挺,英姿飒爽,全神贯注,视线随掌而走,上下翻飞。符晨曦便亦步亦趋,跟随步光。两名青峰弟子在落叶翻飞的金黄色银杏林中打同一套掌。符晨曦初得这层体外气场,忍不住刻意卖弄释放,激得落叶上下翻飞。麟嘉与龙雀躲在树后,睁大双眼,望向两人。

“大师姐好帅!”龙雀赞道。

麟嘉赞同道:“要是偶尔也能笑一笑就好了。”

符晨曦心里涌起的也是同一个念头,凝神注视步光时,不得不承认,这女孩真的很美,底下这么多师弟妹,全部被她管得服服帖帖的,且据他观察,从来没人敢与她乱开玩笑。

“会了?”步光问。

“会了。”符晨曦点头道。

“勤练。”步光又说:“别忘了。”

步光转身离开,符晨曦却散发出气劲,震荡银杏林,刷一下漫天黄叶飘零,步光秀眉微蹙,转头看了符晨曦一眼,眼中带有责备之意。符晨曦却笑了起来,夕阳的光线从林外照进来,形成一条条的光束,照在落叶间与步光的身上,当真是美极了。

日落西山,光线渐黯下去,徐茂陵在厅内喝着茶,步光在一旁伺候。

“进境如何?”徐茂陵撇了下茶碗上飘着的几缕天华毛尖,随口问道。

“吃了七返九转丹,几乎可以用‘神速’来形容。”步光说,“虽根骨上佳,但悟性极差,或者说心不在焉,根本没往那方面学。”

徐茂陵说:“这也是迫不得已之策。”

步光欲言又止,似乎想替本门上下,所有弟子问出那个问题——这家伙真的是天命者?不像啊。

“平日里也不必太盯着他。”徐茂陵说,“全凭机缘吧。”

步光答道:“可是……”

“可是什么?”徐茂陵说。

“时间不多了。”步光提醒道。

往年天劫大多降临于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时,只怕这一次也是一样,眼下已是十月中旬,距离他们猜测的大限之时,还有不到三个月。

“你说按符晨曦的速度,”徐茂陵慢条斯理地说,“学到开春,与你的修为相较如何?能练到你这水平不?”

“只怕……有所不能。”步光答道。

“练到麟嘉的水平呢?”徐茂陵又问。

步光不说话了,只摇了摇头。

徐茂陵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答道:“那不就是了?你期待他能做什么?”

步光只得点头,心想那你又期待他能做什么?这实在是一件令人非常矛盾的事,不仅是她充满了疑惑,门派中所有弟子与长老也都同样充满了疑惑,这种疑惑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符晨曦身上。而步光心中,则始终梗着那件事,可以说青峰现在最疑神疑鬼的人就是她了。

“步光?”徐茂陵的声音将步光拉回现实,步光正襟,点点头,并未听进徐茂陵之言。

以万里伏为人,不会放弃刺杀符晨曦的打算,而抚养自己的师尊徐茂陵,最终亦逃不过粉身碎骨的下场……步光挪开目光,不敢与徐茂陵对视,生怕被他看出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不安与恐惧。

(七)

朝菌夕死,如何知晦朔?蟪蛄冬殁,如何见春风?老子曾说:“天长地久,天地尚不能久,何况人乎?”人的寿命,总有穷尽之时,仙人也是人,不过是较之蜉蝣井蛙,更高一层的生命罢了。

每当步光看见青峰山上枫叶凋零,一年即将再次过去时,总会想,修仙问道,修的哪门子的行,问的又是什么道呢?青峰总纲有言,道乃万物之初,万法之末。大禹传予游侠之道,乃是以剑问道,以鼎修行。只是不知道被青峰上下奉作剑神的远古英雄,若活在今天,是否也要惧畏万里苍穹之上,众神为仙族设下的永世枷锁——天雷之劫?

数千年前,九霄中第一个遭遇雷劫之人,乃是另一个名唤森罗的门派掌门“吕岳”,传说他的力量已可载入青史,在面对天轮降下的万顷狂雷之时,奋然抵抗,令方圆百里山川尽毁,法力的爆破造就一个巨大的湖泊,迄今仍在。

九霄二十一派中,已有数千年未曾出过这种强者了,哪怕是师尊徐茂陵,也承认自己远远比不上吕岳。所以他唯死一途而已,符晨曦那吊儿郎当的家伙,又怎么可能救得了师尊?

步光穿过树林,踩碎了满地的枫叶,听见弟子们正在议论符晨曦,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能替掌门抵抗雷劫?”

“说不定呐,掌门修炼了什么邪术,将他选作替身……”

“在说什么?”步光从树后转出,两名青峰弟子忙打了个哈哈,一脸紧张地走了。

若非对徐茂陵如此了解,步光当真以为他在修炼什么邪术,要么舍弃自己肉身,移魂到符晨曦身上,要么就让符晨曦充当替身,送去被雷劈死。但青峰绝无这等旁门左道,莫说青峰,九霄二十一派中,也无人能参透生死秘境,创下这等骇人听闻的法术。

何况她更清楚徐茂陵的脾性,他不可能这么做,他要堂堂正正,对抗即将到来的天劫,拿符晨曦当替死鬼?只怕这位心高气傲的师尊,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不屑为之。

他反复叮嘱自己照顾好符晨曦,这已经超出了责任的范畴,演变为所有人无法遏制的好奇心,连步光自己想着想着,也忍不住想去看看那吊儿郎当的家伙在说什么。

正如麟嘉所言,符晨曦也许正背着大家正在修炼什么盖世神功,在最后关头挺身而出,迎着天雷万丈,救下师尊,也是很有可能的。

青峰弟子们白天也看,夜晚也看,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监视网络,符晨曦走到哪儿便被看到哪儿,就连晚上睡觉时,也有人踮着脚趴在窗户上朝里头偷瞥。当然,他尚不知道自己将会遭遇的是什么。这几天里,他充分发挥出了探索精神,像只放养的猴子般满山乱走,反正也没人敢管他。步光找了半天,最后发现符晨曦在大殿后头的一个池子边喂一只三千年的巨龟。

“好无聊啊——”符晨曦靠在走廊里,懒洋洋地晒太阳,侧头时突然发现步光不知何时来了,站在老远处,一脸疑惑茫然地看着他。

步光:“……”

“起来练功吧。”步光还是第一次见敢在她面前叫无聊的弟子,奈何这厮与寻常弟子不一般,只得耐着性子,哄着他去练功。

“不想练——”符晨曦说,“秋天,想睡觉。”

春困秋乏,冬眠夏盹——符晨曦最初接触到法术时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但新鲜劲一过,惰性就又开始蠢蠢欲动,反正时间多的是,又有秘籍又有好师父,慢慢练也不迟。

“一起睡?”符晨曦拍拍座椅旁的空位。步光很想拿个夹子,把符晨曦的嘴巴夹住。

“勤能补拙。”步光耐心地说,“不练功,怎么能有进境?”

符晨曦诧异道:“我很笨吗?”

步光无言以对,片刻后说:“你想怎么样吧?”

“要寓教于乐。”符晨曦说,“大师姐,不如你教我御剑,咱们下山去,到红尘中修炼吧,一生相伴,看尽繁华世间,神仙侠侣,行侠仗义,只羡鸳鸯不……”

符晨曦还没说完,眼前步光的鞋底突然变大,直接踩在了他的脸上,世界顿时一片黑暗。

这日中午,食堂中,弟子们正在吃饭,步光还没来。

麟嘉朝符晨曦说:“你快把大师姐气疯了,你知道吗?咱们门派里没人敢这么和她说话。”

桌对面的龙雀目光从符晨曦还残留着鞋印的脸上,挪到他与麟嘉的背后。

步光俏脸含威,出现在两人身后。

符晨曦哈哈道:“我知道!大师姐真美啊,生气的时候尤其美,脸还会变红,简直充满娇羞,我就是喜欢看她生气的模——”

背后一记掌切,符晨曦脑袋被揍得扑在碗里,汤水四溅。食堂内,弟子们哄堂大笑。

午后,符晨曦在院里探头探脑。

“是晨曦吗?”徐茂陵正在听步光汇报日常事务,便吩咐符晨曦进来。

“什么事?”徐茂陵问道。

“大师姐打我。”符晨曦刻意留着脸上鞋印与一身的汤汤水水,跑来朝徐茂陵告状了。

“你……”步光险些就按捺不住,等到这时候,她才动手教训符晨曦,已经是很能忍了。

“步光。”徐茂陵一张脸沉了下来,说,“为师怎么吩咐你的?”

步光只得忍气吞声答是,符晨曦颇有得意神色,殊不知徐茂陵的“吩咐”,却并非对他有多少偏爱,只是先前步光来时被教训了一顿,让她少动嗔念,凡事看开而已,犯不着和个傻子置气,没的落人口实。

“擦一擦吧。”徐茂陵亲手递给符晨曦湿布,又说,“有什么事,你就提。”

符晨曦说:“我想学御剑,师姐不教。”

步光已经完全看穿这家伙根本不是诚心修炼,只是想学点本事,好御剑下山去卖弄,顺便靠一张俊脸拐个把女弟子跟着他私奔!她朝徐茂陵说:“师尊,他只是想到别的峰头去玩而已。”

“你要打好基础,才能学御剑。”徐茂陵朝符晨曦说:“你师姐不是不教你,只是凡事都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符晨曦盘算着要不要滚一下地板来说服徐茂陵,孰料徐茂陵却说:“师尊教你,权当先练练,也是未尝不可。”

“师尊。”步光欲提醒徐茂陵,万一符晨曦学会,说不定哪天趁着夜里就跑了。

“无妨。”徐茂陵摆手道:“为师也正想活动活动。”

劫难临头,大限将至,为免引起不必要的议论与猜测,徐茂陵最近很少在弟子们面前露面。事实上十年前他就几乎不亲授弟子了,大多时候都由步光代为点拨,唯独麟嘉,三不五时还能得到徐茂陵只言片语的指点。符晨曦来到广场上,徐茂陵说:“先用你的气,把剑悬浮在空中。”

符晨曦试着用气把剑托得离地,与腰平齐,徐茂陵又说:“低一点,低一点。”

“低一点……”

“好了,站上去,用气凝为一个屏障,分一点气给你自己,不要把全部的重量都承在剑上,站稳了。”徐茂陵和颜悦色地扶着符晨曦,让他在剑上勉勉强强站着。符晨曦既要全神贯注,用气来托住自己和那把锋锐的剑,又要听徐茂陵解释,如何调动周围的灵,在剑尾旋转,辟开天地灵气,推动自己前进。

“好了,飞吧。”徐茂陵解释完,推了符晨曦一把。

“师尊等等——!”符晨曦慌忙大喊道,然而徐茂陵内力充沛,只是稍稍一推,符晨曦便如离弦之箭一般直射出去!

“等等啊!这是教自行车吗?!”符晨曦惨叫道,不禁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教自己学自行车时,摔得他鼻青脸肿的惨状。

(八)

果不其然,没飞出一丈远,他便一个把握不住平衡,摔了下来。

然而徐茂陵袍袖一拂,气劲临空射来,托住符晨曦,把他送回剑上,符晨曦又跌跌撞撞地御剑往前飞,最后满头大汗,朝徐茂陵喊道:“师尊!我不玩了!今天先这样吧!”

“都教给你了。”徐茂陵完全没有因材施教的觉悟,还是那般温文儒雅地说,“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下去以后多练练。”

符晨曦下来以后决定换个东西御,御剑实在太危险了,细细一把,随时让人提心吊胆,生怕脚一滑,随时切到重要部位。既然世间万物都可御,为什么不换个别的东西御呢?

符晨曦先是尝试了御椅子,御桌子,效果都不甚理想,接着举一反三,触类旁通,骑在扫帚上似乎也可以用“御”的方式来指挥它动起来,只是胯间很容易受伤。

接下来则是床与被子,被子看上去是一块平整的布,却不像飞毯一般,它承受不住人的重量,踩上去会中凹边翘,飞起来时则变成一个包袱,只露出个脑袋像个烧卖,场面实在太不高雅了。

御床的话似乎也勉强可以,只是太重了,耗气耗得很厉害,而且驾着一张床出去和人打架,也实在有失风范,不像来踢馆,反而像自带床笫,前来求鱼水之欢的。

麟嘉来找符晨曦的时候,符晨曦正在拆一块门板。

听完符晨曦的描述之后,麟嘉已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你觉得怎么样?”符晨曦问道。

麟嘉一手扶额,说:“千万别让师姐知道了。”

符晨曦说:“我只是想在几个峰之间逛逛,顺便下山走走,御剑实在太危险了。”

麟嘉说:“其实以前有人发生过你担心的事,但那是学艺不精,初学时大家用的都是木剑。”

符晨曦一凛,暗道自己怎么没想到?确实轻便又安全,不过还是怕脚滑,被木剑捅一下也够受的了。符晨曦问:“你练御剑练了几年?”

麟嘉答道:“十二年呢,八岁就开始练了,你进青峰前从来没用过剑,没等它成为你命中的伙伴,就想御它,它当然不听你的话。”

符晨曦听麟嘉解释后才知道,御剑难就难在掌握剑与人的合一之道上,换句话说,选择剑作为飞行工具不是没有原因的,把气修炼到虚境后,甚至不必任何工具也能飞起来。

但剑对于青峰的每个人来说,都有着特殊的意义。剑侠剑侠,无剑何以称“侠”?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它更是一种精神寄托。至于符晨曦是否要当“门侠”或“床侠”,那就人各有其志了。

符晨曦听了半天,又回到了出发点,还是没有解决下山的问题。

“如果不行的话。”麟嘉灵机一动,说,“你可以收服几只会飞的灵兽,或者找些法宝。”

“先试试看灵兽吧。”符晨曦说:“山上有吗?”

麟嘉答道:“师尊豢养了一只,可以带你去看看,了解一下。”

符晨曦被麟嘉带到主峰的后栏外,看到灵兽的时候刹那间就震惊了。

后栏里头,养了一只悬浮在空中的风鳐,那风鳐长得像极了一种海里的怪鱼蝠鲼,双翅舒展时有一丈来宽,乃是东海鳐鱼与离鸟杂交而成的灵兽,常成群

结队在海面飞翔。

听到麟嘉与符晨曦的对话声时,风鳐登时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麟嘉慢慢地靠近它,取出一个哨子,吹了几下,风鳐便慢慢地安静下来。

麟嘉解释道:“这就是师尊的坐骑,虽然平素他很少用。”

“这怎么飞?”符晨曦打量这庞大的灵兽,说,“违背物理学原理啊。”

“物理学是什么?”麟嘉莫名其妙问道,符晨曦忙摆手示意那是幻听,麟嘉解释道:“它靠尾羽和翅膀上的羽毛来滑翔,能借助风的力量。”

“这东西哪儿有?”符晨曦心道收个这种灵兽也挺拉风的。

“东海。”麟嘉说,“不过轻易见不着它。”

“凶吗?”符晨曦问。

“很凶,收服后稍微好些,要用这种珊瑚做的哨子来安抚它。”麟嘉解释道,“收服灵兽,需要由你亲手打败,再让它心悦诚服地归顺于你。”

“算了。”符晨曦一听就马上说,“去看看法宝。”法宝稍微好点,看上哪个,朝徐茂陵讨就行了。

于是麟嘉又带符晨曦到藏宝阁里去,大大小小的匣子上贴满了符纸,麟嘉说:“本门有一学问,就是‘炼器’之术,大伙儿出师前都会试着炼点法宝。”

所有的匣子都在震。里头仿佛关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随时会冲出来把符晨曦撕成碎片。

“这些法宝……”符晨曦本想借一个来试试,但看这情形,万一驾驭不住,鼻青脸肿还是轻的,万一害自己小命不保就麻烦了,当即改口道:“在我修为还没到之前,还是先不要打开它了。”

“法宝也是一样,需要你与它取得人与‘器’的共鸣,才会认主。”麟嘉无奈摊手。

符晨曦连御剑都御不上,只有被灵兽收服的份,至于法宝,那更不用想了,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但我可以自己做法宝,对不对?”符晨曦说,“我这就去藏经阁,先找点书看,自学一番。”

麟嘉:“……”

从入门的第十二天开始,符晨曦认为练剑太机械无聊,打坐太枯燥,又找到了新的兴趣点所在。比起修仙武学,明显世界逸闻与法宝神器更令符晨曦感兴趣。世界逸闻新鲜刺激,法宝则符合了人之好逸恶劳之心,修行这么辛苦,拿把神器大杀四方,不用打坐练功,岂不快哉?

符晨曦先是找来青峰中,介绍这“九霄”世界风土人情的藏书,又时不时问麟嘉,磕磕碰碰了解了些。方知九霄乃是一块宏大辽阔的大陆,堪比自己所在的那个世界中的亚欧大陆。这大陆又被远古仙人们分为九个区域,以“霄”来划分。

除却青峰所在的苍霄之外,其他各霄,还有众多修仙门派与瑰丽奇观。风土人情与历史读得他头昏脑涨,符晨曦又撺掇麟嘉帮自己找了本有注释的《器经》与一本由“燎原派”集结成书的《神兵谱》,并对着天字级的法宝流了不少口水。天玄地黄,九霄中排得上号的法宝共分四级,其中天字级乃是传说中的神兵,甚至就连像徐茂陵这等一派执掌,也难有机缘一见。

其中天字级里最了不得的宝物名唤“山河社稷图”,执有者不明,接下来一连数页俱是“未知”“未知”,直到七页后,才出现第一件有正式记载的神兵·轩辕,传说乃是黄帝练就的强大法宝。

关于这件法宝的描述似是而非,只提及它能分散为六个部件,亦可重新组合,每个部件分离后也拥有自己独特的作用。玄黄戟、山海鞭、洪荒剑、天枢弓、阴阳胄、乾坤舆。

“居然记载了下落!”符晨曦看到轩辕神兵里,有一个部件名唤轩辕·天枢,乃是一把弓,归属地是“魭霄木甲行会总部”,心道写这么清楚,就不怕被抢么?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个叫木甲行会的,真是艺高人胆大。

“在看什么?”步光来了,符晨曦正想把书收起来,不过心想被看见了也无妨,便索性朝她大方出示。步光视线落在天枢弓那一页时,短暂地停顿了一会儿,表情变得有点复杂。

“怎么突然看起这个?”步光问:“今天还练剑吗?”

“随便看看。”符晨曦答道:“活到老,学到老嘛,现在练,马上练。”

符晨曦起身,装模作样地练了几下剑,请步光指点,步光今天却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符晨曦知道她不苟言笑,内心却对师弟妹们十分负责,便也不去逗她。片刻后步光叹了口气,似乎对符晨曦略有失望,说:“有进步,不错。”

“是师尊让你这么说的吧。”符晨曦嘴角抽搐。

步光摆摆手,说:“你若不想练剑,想学炼器,也是可以的,需要什么东西,提出来就是。”

“真的吗?”符晨曦说:“那我要一副中空的翅骨,要这样的。”

步光侧头看符晨曦在地上画出一个滑翔的三角机骨架,皱眉道:“这是什么?”

“做法宝用的。”符晨曦答道:“帮我弄到就送你个东西。”

步光皱起眉毛,符晨曦总是神神秘秘的,身上写满了未知,但就连万里伏也让她尽量满足这个“天命者”,看他到底能折腾出什么来。万一是抵御天劫的法宝呢?

“对了,有绳子吗?”符晨曦说:“最好是什么捆妖绳之类的。”

步光:“?”

(九)

当天傍晚,符晨曦借来了麟嘉的珊瑚哨,蹑手蹑脚来到后院里,吹响珊瑚哨。风鳐正警惕看着符晨曦,然则哨声一响起,风鳐便渐渐地安静下来。

接着,符晨曦迅速地抖开了从步光处借来的另一件法宝捆妖绳,瞬间把风鳐五花大绑。

风鳐:“……”

“一会儿就好。”符晨曦叼着哨子,含糊地说,趁大伙儿吃晚饭的时间,火速动手,开始拔风鳐的羽毛。当夜,符晨曦是最后一个到饭堂的,两千名弟子都吃完回去睡觉了,步光还在等他。长桌尽头摆着两碗给他备好的饭菜,一盏灯从头顶落下,映着步光温润的面容。

符晨曦匆匆赶来,忙告罪,见步光给他留了热饭,十分意外。

“上哪儿去了?”步光问。

符晨曦嘿嘿一笑,没有回答,吃过一抹嘴,步光又押着他去洗碗,各洗各的碗筷,前几天都是麟嘉帮他洗的,哪有弟子吃完敢把碗一推就走?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符晨曦依旧是那笑嘻嘻的模样。

步光一怔,说:“克己复礼,人之常情。师尊嘱咐我们多照顾你。”

符晨曦说:“若没有师尊吩咐,你也会一样的吧?”

步光心道怎么会一样?!其实她很想在符晨曦身上再捅几个窟窿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却觉得总是这样,自己疑神疑鬼的,也实在心累,遂叹了口气,对符晨曦的话不予置答。

“洗完就回去歇着。”步光说。

徐茂陵顾着潜心钻研道法,麾下弟子俱交由步光管教,自己仅偶尔点拨一二。这些年里,步光既要替师尊严格督促一众师弟妹修行,又要照顾大家的起居饮食,无异于既当爹又当妈。

到得入夜之时,这名白天不苟言笑的大师姐稍稍温和了些许。但唯独对符晨曦,她完全看不透这家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更因上次发生的事,仍令她有着相当大的一块心理阴影。

于是她只得在符晨曦插科打诨之时,把脸简单粗暴地板起来,以不变应万变。

“大师姐也早点休息。”符晨曦笑着说,“走了,明天见!”

步光目送符晨曦离去,许多年里,也许只有这家伙,才真正把自己当成了女人,不过他的态度有时候确实太欠揍了。夜间,符晨曦推开门,发现桌上放着一副他要的鸟类翅骨,想必是先前步光提供的,当即大喜,忙坐下来,从怀里掏出羽毛与白天从麟嘉处要来的铁线,开始制作自己的滑翔机。只要能做出法宝,就可以随意下山了。

幽寂的虚空里发出一道光,四周的灵仿佛有意识一般朝视野中央汇聚,涌动,席卷着成为一个漩涡,黑白两色逐渐分化,形成犹如太极般的符印。

在那符印之后,隐约有灿烂的雷电,如创世之初万物诞生的刹那,呈放射状射来。轰然巨响,崩天倒海,徐茂陵面朝符印,抬手挡在面前,发出愤怒地大喊。而这符印为他抵挡着强烈的,如同流星一般的雷弹,正在天劫狂雷的轮番轰击下不住震荡,仿佛濒临破碎。

徐茂陵一声大喊,猛然从入定之中清醒过来。

四周寂静无比,房外曙光初现,空山新雨,青竹如洗,新的一天来了。

“又是这个梦。”徐茂陵疲惫地自言自语,起身撕下一张日历,十一月初一,距离一年轮回之日,还剩下两个月。

青峰群山敛于云雾之中,若隐若现,徐茂陵踱出房外,于万丈悬空亭中负手而立。云雾渐散,现出广袤的阳霄大地。西北方,不周主峰屹立天际,现出极淡的影子,恍若幕布上神祇随手泼下的一道流墨。不周群山中,一道烟云呼啸而来,迂回曲折,飞进青峰山下的浓雾中,继而再穿出厚厚的云雾,目的似乎正是青峰派。

徐茂陵微微皱起眉头,转身前往大殿。那道晦暗的烟云拖着尾焰,发出声响,在迷雾中穿梭来去,最后突破最高处的云层,旋转着飞向青峰山主峰。

“有客人来了。”徐茂陵吩咐道,“步光,你带几个弟子,去前山看看。”

烟云登上主峰,在万丈峭壁前的山门平台上坠落,轰的一声响,灰烟席卷缭绕着飘散,现出个一身武袍的男子身形。步光带着一众弟子快步走来,分列两队。

“青峰重地,请勿擅闯,无关人等,请速离去。”步光站姿不丁不八,左手持剑,面朝那登门造访的不速之客。

男子一头黑发挽在身后,肤色白皙,眉若刀锋,唇若断岩,眼如深邃暗夜,目有重瞳,身高九尺,身穿黑色武袍,袍上绣有飞扬的夔龙暗纹,腰上系一枚和田玉佩。这男子身后负一把大剑,剑柄刻有七凶之首,隐约散发出无法抵挡的杀气,身材更站得笔直,腰身如同一把裁信的刀。

“奉奔云商会之命前来。”男子冷漠答道,“约贵派掌门徐茂陵一谈。”

此时,后山院内。

银杏叶已掉得差不多了,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符晨曦的“惊天动地宇宙无敌晴天霹雳唯我独尊滑翔翼”也已完工。麟嘉略张着嘴,上下打量符晨曦的大作。

“能飞起来?”麟嘉问:“可是,御剑不是更方便么?”

符晨曦道:“御剑这么危险,一会儿要当飞行工具,一会儿又要揍人,左飞右飞不好控制,还要耗灵力气力,多个翅膀,不是更安全么?”

“你试试?”麟嘉说。

“大师姐呢?”符晨曦问:“这有特殊的意义,等她来了再试。”

“有客人来,师尊让她去接待了。”麟嘉答道。

“哦?接客去了?”符晨曦问:“什么人来了?”

“迎客!是迎客!”麟嘉更正道,虽然觉得符晨曦异想天开,但这青峰派里,若说少年心性,麟嘉与符晨曦最为相似,身为门派小弟子,师尊宠着,平素性格机灵,会察言观色,也不怎么挨步光责罚,这时颇有点跃跃欲试。

“哦。”符晨曦想了想,说,“倒是可以先试试。”

符晨曦把“惊天动地宇宙无敌晴天霹雳唯我独尊滑翔翼”系在麟嘉背上,绕腰、肩、手臂捆好扣带,麟嘉一个转身,顿时腾空而起。

“哟!”麟嘉叫道。

“别飞太高!”符晨曦马上喊道,麟嘉便在银杏林里四处穿梭,只是不大好控制,四处撞来撞去,片刻后大致掌握了方向,转身时便自如了些。

风鳐羽毛天生带有强大的灵力,无须再用意念去控制,只需通过身体的动作来驾驭这对翅膀,比起御剑来又有不同,不必分出心神去照顾。达到了完全状况下的身心释放,麟嘉长啸一声,顿有翱翔天地之感。符晨曦看得心痒,让麟嘉下来,换自己了。

既然麟嘉没摔死,应该就证明是安全的,符晨曦心想麟嘉果真有义气!初时坑队友的一点点愧疚不翼而飞,拍拍麟嘉的肩膀,流露出从此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眼神。

麟嘉:“?”

符晨曦绑上翅膀,拍了几下,继而跃起,朝后飞身一倒,哗啦啦声响,翅膀承托着他飞了起来。

“哟呵——”符晨曦猛然飞上万里晴空,脚下青峰、云海、大地,顷刻间开始旋转。他在空中翻身、转身,时而展开翅膀滑翔俯冲,时而又借助拍打的力量腾跃上空。

啊哈哈哈——!成功了!就是方向有点……不大好控制。

“下来吧!”麟嘉喊道,“让我再试试!”

符晨曦说:“我正在下来!”

符晨曦瞄准后山要降落,然而翅膀却半点不听使唤,突然一个疾转,带着他朝主峰飞去。

“哎哎哎——!”符晨曦大喊道,“回头!不是那儿!”

青峰大殿中,一众长老坐定,弟子们分伺在侧,步光引进那男子来,男子见到徐茂陵没有行礼,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

“徐茂陵。”徐茂陵自我介绍道。

“赤将子暝。”那男子的唇动了动,吐出四个字,两侧弟子们担忧地看着这名不速之客。

彼此看了半天,徐茂陵说:“没想到奔云商会,有一天也会上青峰派来,有话请但言不妨。”

“果真但言不妨?”那名唤赤将子暝的男子说:“这便借一步说话。”

众人纷纷皱眉,徐茂陵却全无所谓,起身道:“先生请。”

赤将子暝丝毫没有多留的打算,同样干净利落地做了个“请”的动作,与徐茂陵一同走出大殿外。这样一来,反而将副掌门与众长老晾在了殿内。万里伏眉头一皱,与单符对视,单符稍稍摇头,不明此人来历。

“奔云商会里,我记得是没有这号人的。”单符极小声说道。

(十)

奔云商会乃是九霄之中势力最强,地域最广的行会组织,顾名思义,这是一个经商的行会。九霄二十一派虽俱是修行门派,然而除了修行之外,还有柴米油盐、法宝灵石等一应琐事。这些琐事,起初由二十一派中“木甲行会”下辖的奔云商号操持。

而后木甲与奔云因一次动荡分家,自此之后,奔云正式创会,凭借手头的资源,一跃成为九霄之中最强大的组织之一。曾几何时,商会里的主要成员都是富甲一方的大商贾,他们开辟商路,游走各霄,操纵物价,低买高卖,控制民生,影响力更渗透到各个修仙门派中,以“入世”的规则,不断扰乱着“出世”的各大修行组织。

然而不管如何修行,都无法真正地做到完全的出世,于是九霄各派都得让奔云商会三分,自然,创会后的八百年来,奔云亦遵守着游戏规则,轻易不与任何门派产生冲突。

只要有钱赚,奔云不会拒绝任何门派的加入。

徐茂陵盘算了许多念头,有关奔云商会的逸闻还有许多,但九霄二十一派中,青峰是至为出世的大门派,平时除了少许物资往来之外,并未与奔云有着非常密切的接触。

派出特使前来,唯一的可能,只有那件事了——

“天下第一徐茂陵。”赤将子暝眉毛微一抬,彬彬有礼,眼睛看着别处,随手朝徐茂陵一拱手,“恭喜徐掌门在洛邑会武上技压群雄,从此独步九霄,再无敌手。”

徐茂陵冷冷道:“该说的话,本座已在洛邑的会议上说得足够清楚了。贵派若不相信,我也毫无办法。”赤将子暝停下脚步,稍稍侧过头,与徐茂陵对视。

“今天所来,并非为那桩旧怨。”赤将子暝转身,面朝徐茂陵说,“天下凡事都有真相,既然未有结论,不妨就等到真相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实不相瞒,我并非奔云商会中人,不过是请会长介绍,行个方便,过来找一个人。”

徐茂陵骤然听到这话,突然心中一凛。“找一个人?”徐茂陵眉头微皱,奔云商会情报网四通八达,青峰少涉世事,找人居然找到青峰山上来了,莫非是……

赤将子暝注视徐茂陵,朝徐茂陵摊开手掌心,灵力聚集在掌中,闪烁着光芒,汇聚成一个图案。

徐茂陵:“……”那一刻,徐茂陵的脸上有了细微的表情变化,然而只是短短顷刻,便抬眼,再次与赤将子暝对视。

“徐掌门见过这个人么?”赤将子暝说。

徐茂陵想也不想,便缓缓摇头:“没有。”

就在此刻,西北角飞过来一个人,正是不住大叫的符晨曦,后面还有御剑追着他的麟嘉。

符晨曦被转得满眼星星乱飞,眼前全是重影,还未看清徐茂陵正与何人在广场上谈话,只喊出一声“师……”便被翅膀带得一头杵在地砖上,咚咚咚一串响头磕了沿路,再被带起飞走。不受控制地被翅膀带着飞向主殿。麟嘉不敢吭声,原地急刹,飘移,追在符晨曦身后。

赤将子暝依旧直视徐茂陵,未曾将目光挪向他背后的符晨曦,符晨曦一头撞在大殿屋檐的瓦片上,跌跌撞撞被带往高处。“哇靠——!救命啊啊啊——”符晨曦终于叫道。

徐茂陵闻声,忙回头看。

徐茂陵:“……”

赤将子暝:“……”徐茂陵转头的一刹那,赤将子暝微微皱起眉头。

“既然没有。”赤将子暝答道,“那是我打扰了。”

接着,远处符晨曦一头撞在了殿后钟楼的大钟上,飞上去时他突然想起有护身气罩,忙调动起一身内劲,抵挡冲击,饶是如此,撞在钟上的一刻也令他周身气罩破碎,并发出一声洪亮的巨响。

“当——!”钟楼敲钟。

符晨曦连忙抱住外头撞钟用的蒲牢兽,意图改变飞行方向,没想到翅膀揪着他在蒲牢上撞来撞去,不到片刻符晨曦脱手,脑袋朝着钟,在外围绕着圈,又是一通连续乱撞。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钟声充满节奏感地乱响,一波一波地传出去,大殿内被惊动,飞出不少弟子,前赴后继,手忙脚乱地飞向钟楼去救符晨曦。

“谁在上面?”万里伏的声音怒喝道,“成何体统!快给我下来!”

徐茂陵却始终十分镇定,朝赤将子暝做了个“请”的动作,意思是不送了。

“此人于我奔云商会十分重要。”赤将子暝最后说,“若找到此人下落,可随时朝任何一处奔云分会送信,必有重酬。”

徐茂陵点头,答道:“自当留意。”

赤将子暝抬头望向高处,殿后已一片混乱,他没说什么,原地化为一道喷发的烟云,朝着西南方飞去。徐茂陵目送赤将子暝离开,这才御剑腾空而起,飞向钟楼,去查看到底发生何事。

当天晚上,步光与麟嘉并肩跪在后山思过,符晨曦鼻青脸肿,在自己房中大口吃饭。

“下雨了。”符晨曦说,“进来吧,反正师尊也看不到。”

步光没有回答,麟嘉则一脸愧疚地偷看步光。

“我不是说,无论他做什么,你都要先来通报一声么?”步光面无表情地说。

麟嘉答道:“他说是大师姐你……给他找的材料,我就想着……你又在接客,不,迎客,就没想这么多……”

步光:“……”细雨飘了起来,符晨曦拿着两把伞出来,一边一把,帮步光和麟嘉挡雨。

“你就回去吧。”步光真想说少侠你就饶了我行吗?符晨曦却坚持在外头给两人打伞,还问:“怎么不用气罩挡雨?”

“后山不能用法术。”麟嘉说。

符晨曦只得作罢,帮二人撑伞,自己却站在雨里淋着,说:“下次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步光冷漠地答道,“这是我的命。”

麟嘉:“……”

符晨曦:“……”

雨水顺着步光的脸颊淌下,浸润了她的长袍,贴在身上,现出玲珑有致的身材。说出这句话时,步光与其说是陈述,更不如说是在哀叹,那平平淡淡的话里,也不知道带了几许悲凉!

步光与麟嘉跪了前半夜,符晨曦便在一旁陪着,直到子时,罚跪结束,各自起来走了,符晨曦充满愧疚,决定送步光点东西,当作赔罪。

“他又要什么?”翌日,步光刚来朝徐茂陵汇报日常事务,就听到麟嘉提出,又有新的要求。

麟嘉说:“只要颜料和纸,应当做不出什么事来吧?”

步光说:“你又告诉他可以炼什么符了?”

麟嘉立刻矢口否认:“没有!绝对没有!”

“给他。”徐茂陵还在想昨天赤将子暝说的话,示意麟嘉,“要什么都满足他。”

“他想下山,师尊。”步光说。

“随他。”徐茂陵又说:“只要别出意外,一切让他自己决定。”

徐茂陵这么一说,步光与麟嘉都颇有点诧异,仿佛昨天奔云商会的特使来过以后,徐茂陵的态度变得更奇怪了。于是麟嘉去给符晨曦找颜料和纸,步光汇报完日常,徐茂陵只是坐着出神。

“师尊?”步光问,“您觉得呢?”

“此人深藏不露。”徐茂陵突然说。

步光一脸莫名,徐茂陵起身,在房中踱步,说:“根据你的转述,他在禹陵中刻过两行字?”

“谁终将声震世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步光答道,“我问过他,他对此的回答是:那句话不是他说的。”

“你看他现在的模样。”徐茂陵说:“像不像那两句话?”

步光心想,差很远吧……反正我是看不出他有什么深藏不露的地方。

“昨天奔云商会的人找上门来。”徐茂陵悠然道,“本以为他们还想替追日派讨什么匪夷所思的‘公道’……”

“师尊,那件事明明就和咱们没有……”

徐茂陵抬手,打断了步光的话,一字一句说:“为师也猜错了,赤将子暝丝毫未提那桩旧案,只是提出,要找一个人。”

“谁?”步光震惊了,答案已昭然若揭——符晨曦!

“奔云商会找他做什么?”步光诧异问道。

“比起这个消息来说,”徐茂陵思忖良久,而后道,“你不觉得奇怪么?步光,他们是怎么知道符晨曦在青峰派的?”

这话一出,步光登时心惊,这个怀疑令她仔细想起来,便觉得有点后怕,他们是怎么知道符晨曦在青峰的?!符晨曦回山后,只有本脉弟子知道这个所谓“天命者”的存在,其余人更是与符晨曦未有多少接触。

莫非有人暗地里通知了奔云?

(十一)

“昨夜为师亲自去查过了。”徐茂陵说,“两千一百一十四名弟子,除万纯钧外,未有一个离开过青峰,至少山门处没有出外办事的记录。而纯钧更不知符晨曦前来之事。我记得‘天命者’一说,在洛邑会武后回来时,只朝你们几个说过。”

“知道这件事的,去掉几位长老后,一共只有十二个人。”步光答道。

当初徐茂陵为了安慰亲传弟子们,在洛邑会武归来时,便告知他们不久后,将会有一名天命者前来,拯救他免于天劫。但如今奔云商会也在寻找这个人,这就意味着他们也许可能带走他,若符晨曦毫无价值,奔云自当无所谓。换个角度而言,赤将子暝对符晨曦的搜寻,也许正可当作“天命者”的某种佐证。若真如这一猜测,那么符晨曦他……步光越想越觉得不妥。

“总之,这段时间里,你必须时刻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徐茂陵说。

步光微微点头,一时间脑海中充满了迷茫。

这天午后,符晨曦自制了一个调色板,架了个画架,手旁摆放着一字排开的十六个研钵,里头装了不少颜料,手持一杆毛笔,对着外头的银杏林涂涂抹抹。

漫天黄叶虽已飞尽,符晨曦却全凭记忆,复原了初到青峰那天的场景,画中一片金黄色,站着一个窈窕倩影。步光本想来看看符晨曦正在做什么,一瞥画面顿时便惊到了。

“这是……”

符晨曦闭着眼,嗅了下空气里的气息,步光身上、秀发,都有股皂荚的清淡香气。

“随便画画。”符晨曦笑道,“猜猜画里的这个人是谁?”

画中的背影是个女孩,虽身着青峰长袍,却在符晨曦的刻意表现下袍襟拖地,长发披散,未转过身,看不见面容。步光没来由地脸上一红,看着落光了树叶的银杏林,对比画中之景,仿佛又回到不久前的美景之中。

“你是画师?”步光总算看到符晨曦唯一一次显露出本领了。

“算是吧。”符晨曦说,“你们青峰的景色多美,随处都可作画,我看大家行色匆匆,不是忙着练剑打坐,就是吃饭睡觉,大好秋色,就不会觉得浪费么?”

步光闻言一怔,竟是无言以对,她沉吟半晌,望向银杏林中。

“在山上待的时间长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早已看习惯了这一切,便注意不到。”

符晨曦遗憾摇头,片刻后,步光一扬眉,又说:“你说得对,师尊说天地万物具有灵,钟灵山水,一草一木,俱有其可感之处,唯有认识这个世界,才能走向天人合一之境。”

符晨曦觉得今天步光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有所不同,便搁了笔,说:“你怎么来了?”

步光答道:“师尊让我多看着你些,免得又捅娄子。”

符晨曦发现这个大师姐总令他感觉捉摸不透,时而仿佛极有城府,时而又率真单纯。

“那……”符晨曦转过头,认真道:“晚上赏个薄面,一起吃饭?吃完出去兜兜风?”

先前符晨曦右脸朝着步光,侧脸倒也英俊,然而左脸一转过来,上次撞得鼻青脸肿还没好,眼眶乌青,额头肿起,怎么看怎么滑稽。

步光嘴角抽搐,正要拒绝符晨曦时,突然间远处的钟又响了起来。

“当——当——当——”

步光的脸色顿时变得严肃了起来。

“这次又是谁撞上了?”符晨曦莫名其妙问。

步光答道:“除了你,还有谁会去用脑袋撞钟?”

“当——当——当——”

六声钟响。

符晨曦:“什么意思?今天有大餐吃吗?”

“当——当——当——”

又是三声,步光再顾不得符晨曦,马上起身,说:“我去去就回。”

“等等!”符晨曦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对。

步光跑出几步,寻思把符晨曦扔在后山也不是办法,忙转身回来,说:“你也是青峰弟子,一起去吧。”

申时,九声钟响,就连符晨曦也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不安的气氛,许多人御剑从各个峰头飞向主峰,上千道光华闪烁。

钟声响过第二轮,依旧是九声。

明白了,要开什么集体大会吧,符晨曦心想,见两千多名弟子在混乱中有条不紊地列队,纷纷走进殿内。步光带着符晨曦从方阵后绕过去,让他站到队伍的末尾,叮嘱道:“待会跟着大家走,不可胡乱说话。”

钟声响第三轮时,各脉弟子鱼贯而入,进入大厅,符晨曦正要问麟嘉是怎么回事,麟嘉却侧过头,朝他做了个“嘘”的动作。

“不要问,待会你就知道了。”

第三轮钟声响完,两千多名青峰弟子已全部来到殿内。徐茂陵居中而坐,左侧是副掌门万里伏,右侧依次是守静、点苍、绛紫、文台四峰长老。

客座上坐着一名中年人与一名年轻人,背后站着不少弟子。符晨曦站在后面,他本来便个子高,不必踮脚也能看到,此时队首的步光示意他稍稍朝后站点,莫要太挑眼了。

一名中年人身穿褐黄色相士袍,三分黑须,表情凝重。另一名年轻人则身材魁梧,看那模样不过廿七八,神情倨傲,穿一身红黑相间的武袍,袖处镶了银色手甲。

厅中鸦雀无声,弟子们眼中俱带有疑惑,却无人敢多嘴议论。九声钟响,乃是昭示门派弟子有至关重要之事,但凡在山中的弟子,无论长幼,都需在三轮钟声内到齐,否则将作除名处理。

通常会以这种方式来召集青峰门人的,只有长老废立、审问叛徒、抵御外敌三种情况。现在厅内多了两人,多半就是外敌了。

青峰弟子们早在近两个月前便听说了不少小道消息,不由得纷纷紧张起来。

“今日到场的诸位,想必还不认识厅中两位。”万里伏的声音在厅内响起,“这便朝你们分说分说。”

“这位是阳霄天煌派掌门,‘乾坤一气’召云真人鄢炅前辈。”

那身穿相师袍的中年人朝一众弟子微笑,点了点头。

“这位,则是炎霄燎原派,武英坊首座,靳赤侯师兄。”

两千余弟子纷纷作了青峰见礼手势,那名唤靳赤侯的年轻人只是一拱手,也不起身,便权当见过礼了,依旧目露不满神色,视线驻于徐茂陵身上。符晨曦观察众人脸色,只见各峰长老都似有不满,却无人当着徐茂陵之面先开口,唯独徐茂陵依旧是那云淡风轻的神色。

一片静谧之中,徐茂陵开了口。

“召集我派门人前来,”徐茂陵和颜悦色地说,“乃是因为有些事,本门弟子一知半解,容易道听途说,被外人所趁。洛邑会武,跟着过去的弟子不多,回来后也没机会解释清楚,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天两位道兄都来了,在此开诚布公,昭告全派,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靳赤侯发出了一声鄙夷的鼻音,虽然不大,但殿内所有人都听见了。

徐茂陵说:“事情缘起,乃是那年腊月初六,于汨西江上发生的一起事故。”

这话一出,如一石投水,荡起涟漪,激起无数人交头接耳,嗡嗡讨论。

“事故?”靳赤侯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那是一场有预谋的伏击!堂堂天下修仙正宗,见财起意,杀人越货,较之拦路匪徒还有所不如!”

这下所有人都炸了锅,符晨曦看热闹不嫌事大,心道上啊,这么多人,全部一起上!揍死他!步光呢?平日不是喜欢揍人的吗?

他望向步光,步光脸色阴晴不定,拳头紧紧攥着,显然正在忍怒。

万里伏咳了声,殿内便安静下来,徐茂陵的声音却依旧平静,说:“铭符大师沙镆铘从木甲行会中夤夜逃出,别派内政,按道理青峰全无插手干预的理由。但既然有人朝本派送信,告知本座,沙镆铘遭到追杀,便不能不管。信件,已经在洛邑会议上呈于二十派,也已交给木甲、奔云两派会长共同查验过了。”

“那夜汨西江上不能视物。”徐茂陵说,“沙镆铘被击杀于江中,乃是追日派带走了他随身携带的机关匣,而后追日全派被奸人所害,一夜灭门,追根究底,正因对自己不该有的东西动了贪念。”

靳赤侯冷冷道:“然后徐掌门便带着弟子们星夜兼程,赶去杀了追日满门。”

“绝无此事。”徐茂陵说,“沙镆铘身死后,本座便未曾再过汨西江半步,带着弟子们撤回阳霄。”

靳赤侯说:“那天晚上,我亲眼看见你了,到得如今,还要抵赖?你!”

靳赤侯蓦然站起,一身悍气,竟丝毫不惧青峰派人多,朝徐茂陵的弟子们大步走来,指着龙雀说:“就是你,那夜与我交手的人就是你!”

龙雀怒道:“休要血口喷人!我怎么你了?”

“龙雀!”徐茂陵适时喝止,示意龙雀不要轻举妄动,靳赤侯又走到步光面前,冷冷道:“还有你!步光!趁着沙镆铘溺水之时,出手抢夺机关匣的人,就是你!”

靳赤侯指着步光的脸,冷笑道:“凛月剑徐步光!你敢赌咒发誓,那天夜里,你不在场中?!就是你!杀了沙漠铘!”

“等等!”一个男人的声音朗声道,“把你的手拿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靳赤侯一怔,厅内一下就静了,徐茂陵脸色瞬变,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是符晨曦站了出来。

“回去站着。”步光朝符晨曦沉声道。

“我说你啊!”符晨曦丝毫不理会步光的警告,嚣张至极,几乎是把脸顶到了靳赤侯面前,说,“找死吗?滚回你的椅子上去坐着!”

靳赤侯面无表情地看着符晨曦,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厅内瞬间肃静,落针可闻。紧接着,靳赤侯一手扼住了符晨曦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符晨曦抽剑,靳赤侯却狂吼一声,将他甩到一边,继而扑了上去。这下厅内登时大乱。

“放手!”

“靳赤侯!你找死!”步光怒吼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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