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九霄历三千零六十五年，立春后的第三天。

太阳依旧升起，照耀着东方的辽阔大地，曙光令伏明派的白玉牌楼镀上一层金辉，上千黄鸟载着伏明弟子腾空而起，迎着万丈日轮飞往苍霄东方。

这一天里，消息飞速经过潼关，通往四大关，散往苍霄各地。参天派放出了上万只耳鼠，在九霄大地上飞速传递苍霄所发生的战况。各派弟子则驾驭飞剑纵横来去，告知门派掌门，御雷天尊的真正实力。

御雷天尊却有条不紊，带领着赶来随侍其后的伏明派弟子，缓慢地飞往苍霄中部。它每经过一个黑潮聚集点，便释放出犹如天谴般的狂雷光球，将大地上的妖兽、村庄、丘陵、树木尽数摧毁，令其成为白地。

土灵之环受到感应，不断震荡，驻留于洛邑的各门派仙人们纷纷离开驻地，抬头望向方碑上天顶的那道光带。天脉东方之处，灵的流动已变得薄弱暗淡，并发出不稳定的颤动。灵粒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挥发。

令狐采薇眉头深锁，与奢比文一同站在红塔的平台上，望向洛邑中心的土灵之环。

“这势头不对。”令狐采薇道，“新任会长乃是个疯子，必须设法阻止他。”

“赤将子暝的法宝干扰了地脉灵的流动。”奢比文沉声道，“天脉是以随之感应。只能希望虚渊尽快找到解决黑潮的办法，才能令他停下。”

“他的目标根本不是黑潮，而是一直以来拒绝加入商会体系的森罗派，以及其背后抗衡数百年的木甲。”令狐采薇说道，“再不采取行动，恐怕待到苍霄尽被他掌握……”

“各派不会关心这意味着什么。”奢比文缓缓道，“除却苍霄本地的伏明、森罗之外，再发生什么事，又与他们何干？归根到底，苍霄变故，不过仍是四大派互相博弈的战场罢了。”

令狐采薇深深呼吸，语气中带着无奈与嘲讽：“四大派？我看是三大派联合抵抗赤将子暝一人吧。”

从追日灭门那天起，今天的这一刻就已注定。会盟所制定的，不得越霄行事的禁令既保护了各霄内政，却同时也让九霄二十一派间缺少交流，消息滞碍，难以互通有无，秉承着各扫门前雪的原则。

事实上就在短短的一年之间，奔云所展现的实力，已到了让其余三派震惊的地步，就连素来从不参与九霄大陆纷争的参天，也被迫加入了与奔云对抗的阵营之中。

奢比文不知道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也许从现在开始，他们的每一个决断，都将引领这个世界，走向一片充满迷雾的未来。

是光明万丈，还是长夜漫漫，未来无人能知晓，哪怕是星辰书阁最深处，通晓万物至理的所有智者灵魂。

“锥隐在苍霄仍有不少暗哨。”令狐采薇说，“需得参天配合，拖住他们的脚步，否则一旦森罗沦陷，苍霄便将全境落入奔云的控制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得回旻霄总部走一趟。”奢比文答道，“只要一众大学者认可，参天将全力配合。”

奢比文转身，召唤来穿过云雾的仙鹤，离开洛邑。令狐采薇长吁一声，召唤出赤尾青身的灭门鸟，翻身跃上其背，刷然飞下洛邑，离开钧霄，越过群山，飞往天的尽头。

银瀑镇在白光之中化为虚无，万千瀑布改道，形成巨大的滩涂，经历了黑潮袭击的破败村落再次于狂雷的力量之下起火燃烧。三面环镇的山岩碎裂，散发着焦黑的烟气，高温下凝结成晶体的岩石四处散落，崩解。

红光闪烁，令这月光下曾经美丽无比的小镇已成为熔火之湖，雷电的强大能量轰击后，边缘晶体结为火山深处的黑曜石，方圆十里，再无活物。

御雷天尊所行进的，正是黑潮从银瀑镇处，卿珏坠落之地爆发，朝向东西两个方向扩散的路线。山林起火焚烧，浓浓黑烟燃起。犹如一场盛大的祭典，而不知何处，传来了飘荡空中杳远悠长的挽歌。

赤将子暝站在御雷天尊船头，这艘巨大的法宝飞梭风驰电掣，一日一夜已越过苍霄千里领地，飞往苍东平原。

远方的树海依稀可见，树海上，黑气阵阵，那里是他们最终的目的地。

“你想将森罗整派剿灭吗？”岳霆站在赤将子暝身后问道。

“如果必须的话，我会这么做。”赤将子暝淡淡道，“不必你提醒，我也知道将招致二十派的敌对……”

“十九派。”岳霆提醒道。

“二十。”赤将子暝淡淡答道，“符晨曦已入盟。”

岳霆：“你答应过我，届时将助我光复追日。”

“我自然不会忘记。”赤将子暝沉声道，“但你将是九霄中的第二十二派。”

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笛声，悲泣如诉，断断续续，较之先前又更明显了些，恍若为森罗即将到来的命运，提前奏起了一曲镇魂之歌。

赤将子暝与岳霆同时转头，笛声从后舷处传来，岳霆缓慢走去，绕过雷煌龙角。只见曹靖霏靠在后舷前，手腕上，脚上俱箍着发光的禁制镣铐，持一根玉笛，轻轻吹奏着曲子。

奔云卫士来来去去，甲板上有近五百人，伏明派的黄鸟群追了上来，那场面蔚为壮观。

“会长。”一名卫士长朝赤将子暝躬身，说，“再有一刻钟时间便抵达树海了，是否出战？”

“先与森罗交涉一番。”赤将子暝说：“让他们撤出树海，交出山海牧树之鞭，加入奔云联军，我便替他们驱散黑潮。”

后舷甲板上，岳霆停下脚步，曹靖霏也随之停下笛声。

“没有听过？”曹靖霏问。

“什么歌？”岳霆问，“你师父教的？”

曹靖霏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记得小时候，听你师父唱过一首歌。”岳霆转身，坐到船舷旁，与曹靖霏并肩而坐，曹靖霏仍然不太喜欢岳霆，稍稍挪开了些，她能感觉到岳霆正在努力地接近自己。

毕竟从被他带到御雷天尊上之后，她就几乎从不搭理他，而岳霆也

发现了，要与她说说话儿，只能提她的师父。

“小时候？”曹靖霏颇有点意外，说，“你见过他不止一次？”

“五岁那年就见过他了。”岳霆出神地说，“小时候我经常做噩梦，一做就是一晚上，我娘没有半点办法，只得抱着我睡。后来你师父来看过我，摸了我的额头，给我唱了首歌，我就慢慢好了，不知道为什么，那首歌我总是记不住。”

“参天古籍上记载，乐声有能驱散噩梦的力量。”曹靖霏喃喃道，“但这首曲子，是符晨曦唱的，比我听过的每一首歌都好听。”

听到符晨曦的名字，岳霆便有些不自在，曹靖霏却自顾自地唱起来。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曹靖霏微微笑了起来。

“你究竟喜欢他什么？”岳霆冷冷道，“就因为这首歌？”

“不是只有这首歌。”曹靖霏出神地说，“他还知道什么‘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岳霆脸色阴沉下来，曹靖霏说：“喜欢他像个邻居家的大哥哥。”

岳霆说：“不过是先入为主，若你师父走时，是我陪在你的身边，你便会……”

“不。”曹靖霏突然说，“我不会喜欢上你，我不喜欢你，也不讨厌你。”

岳霆：“……”

岳霆看着曹靖霏，曹靖霏轻轻地说：“只是觉得你有点儿可悲。”

岳霆深吸一口气，正要反驳之时，曹靖霏说：“黑潮毁了你的家，如今你与赤将子暝，所做的不过也只是相同的事而已。”

“那不一样。”岳霆起身，说，“靖霏，你是不是觉得，用这些话来刺激我，我会生气？”

这下轮到曹靖霏为之一怔，岳霆却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说：“进方相派的第一天，师父就告诉过我，身为一个戏子，是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的。你看到的，不过只是你以为的我，只是你以为的喜怒哀乐。”

曹靖霏怔怔看着岳霆，岳霆说：“我十分期待你的大哥哥，能来救你。万一他将证明我，证明赤将会长是错的呢？不过……也许这很难。”

说毕，岳霆转身离开，随之周遭一瞬间亮了起来，御雷天尊雷霆之力聚集，从前舷龙角处散向六根尖锐的鲲肋，犹如上古龙神再临，逼近树海上空。

森罗树海上，雷霆与闪电之光阵阵照耀，树木现出一排排的黑影，随着天空中那团璀璨光体不住挪移。树海中被梦魇侵染的妖兽纷纷朝天发出嘶吼。

而黑气蒸腾的树海中央，森罗古树仍傲然屹立。历明青站在高台上，身后跟随着六名青女，以及快步走出的东方华藏。

“赤将子暝的最终目的，果然是此处。”历明青叹息道，“自元素之潮后，奔云商会觊觎东方已久，恐怕这一任重担落在我的身上，已无法再坚持。”

薛荔、海棠、郑岚、杨思、姚沐与秦娟六女俱默不作声，杨思眉头深锁，眉眼间现出不忍之色。整整将近一个月中，黑潮进攻西面雁荡山受阻，不断涌向树海，防线一再收缩，如今只余下森罗圣殿外围一道防御阵。

但再这么下去，就连圣殿亦变得岌岌可危，御雷天尊一到，恐怕便将毁去整个树海，燃烧的火焰将摧毁一切，既摧毁黑潮，亦摧毁东方这片自开天辟地便已诞生的亘古之森。

“还有希望。”东方华藏说，“历明青，只待符晨曦救出虚渊赶来，黑潮说不定可退散。”

历明青转身与东方华藏对视，冷冷道：“木甲行会的援军在何处，东方大师？”

东方华藏不为所动，答道：“已通知魭霄总部，但越过望朔大江，仍需至少一天的时间。”

历明青语气冷淡，带着嘲讽，答道：“就怕众位大师见过奔云这只庞然大物，早已丧失了与赤将子暝敌对的勇气了吧。”

东方华藏不怒反笑：“历明青，你我数十年交情，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信得过你的承诺。”历明青答道，“却信不过行会中的大师们，否则三年前，沙镆铘也不至于挟天枢弓南逃……”

而就在此刻，御雷天尊蓦然绽放出光芒，射出无数流星，飞向树海。薛荔焦急喊道：“他们来了！“

然而下一刻，流星擦着树海顶上，飞往森罗圣殿。

“先礼后兵。”历明青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且看看他怎么说。”

继而他转身离开，快步进入圣殿。

魭霄，锈铁群山中，河流如同染满了鲜血，缓慢流淌。山前则是万古咆哮的冰海，带着碎冰不断拍打岩礁海岸。

十二座机关古楼傲然屹立，如同山峦般巍峨耸立，外墙带着风吹雨打，沧海桑田的古老痕迹。中央巨型环状楼宇群中，空旷中庭内雨雪飞扬，一众木甲大师错落踞坐高处，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中庭中央的信使。

“……以上，就是东方华藏大师带回来的信息。”带话那木甲弟子说，“晚辈亲眼见过公司派符晨曦击退黑潮，并参与了雁荡山守卫战……”

东方华藏派回总部传话的木甲弟子，正是曾经支援过符晨曦的肖荣，他亲眼看见了银瀑镇的沦陷与黑潮对雁荡山的攻击。

肖荣阐述完经过后便退后些许，低下视线，默不作声，等候一众大师的抉择。古楼中庭内一阵寂静，唯有机关悬臂与巨大木齿轮缓慢转动之声。

这座巨楼乃是以金根之木制成的浑天动地仪，呼应天干地支，由北海中潮汐涡流翻滚之力驱动，阵阵海中暗流推动齿轮，再将永不竭尽的自然之力传递到古楼群中，供给九霄中最大的机关行会源源不绝的动力。

随着时辰走到午时，古楼群开始悄然无声地转动，变换位置，停下，发出机关扣合时的轻微声响。

十二地支中的“午”位发出苍老的声音。

“越过望朔江，干预苍霄内政，并无恰当理由。”

肖荣抬头道：“苍霄与魭霄之间，不如九霄其

余大部分地域，依仗不周山脉相隔。我们两霄之间，只有一道望朔江作为屏障，若不派出增援，黑潮一旦渡江而来，岌岌可危！”

日光洒下，古楼中庭内再次陷入沉默。曾经鼎盛的木甲行会经三年前内乱后，如今十二大师只余其七，元气大伤。就像一名风中残烛，行将就木的老者，充满了颓旧之气。

“我赞成东方大师的提议。”申字位上，一个年轻的男人声音说，“我们还有八千余名木甲力士，可派出协助森罗清逐黑潮，并抵抗赤将子暝的奔云卫队。”

辰字位上，又一个老妪的声音说：“容我提醒你一句，沧源大师，量产力士的技艺早已失传，如今木甲力士若在战役中毁坏，战后恢复将极其缓慢。”

“技艺为人之所造。“那名唤沧源的年轻男声轻轻说，“也为人所用，千古亘远，总有被扫进历史的一天。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赞成发兵援助苍霄森罗派。”一个充满威严的声音从卯字位上发出，说道，“森罗若落入奔云手中，本会赖以提供的金根之木，将被彻底截断。别忘了，东方树海是本会赖以生存的来源。”

“你亲眼见过御雷天尊。”老妪声音道，“肖荣，较之本派法宝，你以为如何？”

中庭肃静良久。末了，肖荣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许悲凉。

“哪怕昔年武艺最强的行者大师，面对御雷天尊，仍不堪一击。”肖荣说道。

顿时地支众位上，发出了一阵倒抽凉气之声。

“无虚言？”沧源问道。

“不敢儿戏。”肖荣答道，“本会……故步自封已久，于法宝技艺，钻研之道，虽有建树，却仍未察觉时光飞逝……”

“肖荣！”卯位那威严声音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东方大师也是这么说！”肖荣抬头道，“怒云大师，沧源大师，以及诸位，这十年间，我跟随东方大师游历九霄，如今外头已远非各位所以为的模样。时光变迁，沧海桑田，奔云控制了洛邑会盟，商驿几乎延伸到了每一霄的众多角落。而本会呢？”

肖荣喘息起来，说：“这一次会盟，双方已渐势均力敌，赤将子暝威慑之下，众派于会后，已对本会颇有微词，若不与奔云对抗，只怕下一次的会盟，东方大师已无力再控制形势！”

“森罗万象”牌匾之下，东方华藏立于吕岳像前一侧，沉默地看着前来劝降的信使。

岳霆与一名伏明弟子，一名奔云卫士长，三人长身而立，面前则是脸色阴沉的历明青与一众青女。

“首先，交出山海牧树之鞭。”岳霆说，“由奔云联盟盟主暂代为保管，至黑潮源头清除之后，自然归还。”

“其次，加入奔云联军，并提供不少于四千的联军成员，协同作战。”

“再次，于树海建立奔云驿站，战时金根之木供给所需，由联盟统一调度。”岳霆想了想，又加了一条，“不得再收容符晨曦与其下属。”

“岳霆！”奔云卫士马上道。

岳霆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奔云卫士长转头注视岳霆，面有怒容，显然因他擅自增加了谈判条件而十分生气。

“你觉得我会答应几条？”历明青悠悠道。

岳霆微微一笑，答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森罗从此是大兴，抑或衰落，都掌握在你的手中……”

历明青上下打量岳霆。

“你是哪一派的弟子？”历明青说。

“这不重要……”

“方相的吧。”历明青说，“从眼神便可看出来。”

岳霆一怔。

历明青说：“你很年轻，想必也不过十八。”

岳霆脸色稍变，历明青却不再看他，自顾自背着手，转身踱开，来到圣殿前，遥望远方天幕的御雷天尊，此时那强大兵器蓄势待发，只待一道雷霆，就要将树海烧成灰烬。

“外头都说我老历，是个出了名的软骨头。”历明青缓缓道，“想必在赤将会长眼中，森罗掌门，不足为患。投靠奔云，不过也只是从木甲换到另一家罢了。”

岳霆微微眯起了眼。

“历掌门。”东方华藏开口道。

历明青却抬起手，阻住东方华藏发话。

“人生在世，哪怕纵横天下，成就一世威名，又有什么意思呢？”历明青说，“远，有本派创派师祖吕岳，乃是三千年前，九霄中的一代宗师。近，则有那位叱咤风云，将一身剑术练至炉火纯青之境的‘天下第一’徐茂陵徐掌门。”

说着，历明青站过头，直视岳霆双目。

“你还很年轻。”历明青说，“有太多的事不懂，回去吧，与你师父好好学学，顺便告诉赤将子暝，森罗与木甲，并未依附。世间本不存在谁依附谁，森罗也不是哪棵树上的缠藤。今日哪怕木甲不会过江，前来苍霄施以援手，森罗亦不会接受奔云商会的任何条件。”

岳霆沉声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走吧。”历明青说，“说这些话，没有意义，以木灵之名起誓，风里来雨里去，自吕岳祖师以降，森罗永不失去生机，哪怕是焚烧殆尽的焦木，亦有重新焕发新芽的一天。”

岳霆淡淡道：“如此就告辞了，六个时辰后，赤将会长将出手，协助森罗清除树海中的黑潮。”

岳霆带领奔云、伏明两派使者转身离开。

离去以后，圣殿内一阵静谧，薛荔、杨思等青女俱纷纷眼望历明青，历明青却注视着东方华藏。

“哪怕符晨曦现在带回虚渊与妖王，亦再没有几分胜算了。”历明青缓缓道。

东方华藏开口道：“不尽然，我们还有一线希望，自他前往海外的一刻，我便派人朝公司派送出了第二封信，朝他们请求支援。”

历明青摇头，苦笑道：“算了吧，一个近乎全是妖族弟子的门派，能起到什么用？莫要再连累旁人，薛荔，请镇派之宝，今日便要看看那赤将子暝，究竟有几分本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