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雷鸣震荡，暴雨倾盆，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

天幕之下狂雷滚滚，黑暗覆盖了树海。

飓风从苍东平原吹来，飞快地掠过树海顶端。乌云压顶，将无边无际的黑暗带给了东方大地。

按理说在这个季节中不应有这等瓢泼大雨，然则悬浮于天际的御雷天尊，仿佛令天象产生了不知不觉的变化。初春之夜，世界陷入了一片漆黑，唯一闪耀着光芒的，就只有天空中时不时绽放出闪电的巨大上古兵器。

闪电划过，映照着湿透的树叶，将树海照耀得一片白亮，此情此景如末日将至，天谴之轮降临。

每一棵草木都在这审判的辉光下为之战栗，狂风掀起排山倒海的落叶，呼啸着，席卷向树海尽头的那棵屹立于九霄东方之巅的古树。御雷天尊缓缓东来，周遭围绕着伏明的黄鸟，鸟鸣掠过天际。

历明青与六名青女缓缓走出大殿，东方华藏则仍立于高处平台上，眺望着遥远的西北方——木甲行会的援兵迄今仍未抵达。

而历明青带领青女们，已成为大地上的小黑点，沿着圣殿外广场离开，走向森罗外围。森罗弟子们，留守此地的参天弟子，木甲弟子则各自从分部内走出，跟随在历明青众人身后。

在这漆黑的夜里，历明青一身华服，身穿曳地掌门法袍，藏青色长袍上以金银两线绣着远古创世众神之一的西王母坐骑白鹿，头戴一枚象征森罗传承的古老树枝。树枝上镶满闪光的金叶，倒映着天际释放出的阵阵闪电。

六名青女则身穿碧绿长袍，鬓佩珊瑚金树之枝，随着历明青停下脚步，而各自站定。

“三千年前，祖师吕岳所见天轮，料想亦不过如此了。”历明青唏嘘道。

众青女沉默。

“诸位。”历明青又说，“森罗生机永不磨灭，你们且各自散去，寻找机会……”

“我从十二岁入森罗。”始终安静的薛荔突然开口道，“追随掌门身畔，今日哪怕树海尽陷烈火，亦不会离去。”

历明青表情微微一动，深吸一口气，待再劝说时，海棠忽又说：“当家的，我原是银瀑镇中一名卖唱女，二十二载前，你将我带到森罗，从此以树海为家，便已许下永不离去之誓。”

郑岚低声道：“我爹临终前，将森罗掌门之位传至大师兄手中，我亦绝不会离开。”

杨思则说：“我自幼父母双亡，掌门将我抚养长大成人，今日门派有难，如何让我苟且偷生？”

姚沐微笑道：“当家的，你该当知道我不会走，只因生而为人，死则为树，千万年扎根于此地，永不相离。”

“大家都在一起。”年纪最小的秦娟柔声道，“我虽年纪小，却也不怕他们。”

历明青长吁一口气，点了点头，说：“如此，便有劳诸位了。”

御雷天尊已越来越近，进入树海范围，紧接着释放出万顷雷霆，在暗夜之中照耀四方，蛛网般的闪电连接向大地，发出刺耳的响声，四处移动。

火焰熊熊而起，树海中的妖兽发出疯狂的咆哮，紧接着又被震彻耳鼓的雷鸣之声彻底掩盖！

历明青手持森罗至宝，山海牧树之鞭，喝道：“全体森罗弟子，迎战！”

一时间无数飞螳螂纷纷升空，飞向御雷天尊，六名青女各持法器，在这长夜里，于飓风中散开温柔的花瓣，飞向那空中刺眼不可直视的万顷雷霆！

历明青身周焕发绿光，巨大的螳母从圣殿高处飞来，他翻身跃上螳母背脊，腾空而起！

“他们开始反抗了。”岳霆眉头深锁。

“飞蛾扑火，不自量力。”赤将子暝道，“吩咐伏明与奔云卫士，但凡阻拦清除黑潮者，一律格杀勿论！”

御雷天尊吞吐着雷光，释放出光球，轰然坠地，冲击波扩散，火焰轰然燃起，树木顷刻间化作无边火海。奔云卫士纷纷召唤出法宝金木飞盘，踏足盘上，手持长戟，飞出御雷天尊，迎战海量的螳螂群！乘坐黄鸟的伏明弟子展开气罩冲去，顷刻间天空战场火焰四射，五系法宝光芒四处绽放，如同在夜空里绽放出万千绚烂的焰火。

曹靖霏倚在船舷前，眼望远处，在这轰轰烈烈的战场上，一切都如同梦境般瑰丽灿烂。她焦急不安地望向遥远的东方，等待着那个人的归来。

巨响声中，御雷天尊猛烈地震动起来，曹靖霏马上抬头，见无数花叶裹着数道彩光掠过。

“杨思——！”曹靖霏大喊道。

薛荔、杨思、郑岚与姚沐四名青女冲破了卫士们的包围，朝着御雷天尊本体发起了冲击，然则一道雷电圈环扩展，顿时将她们扫飞出去！

每一刻都有无数飞螳螂冲来，每一刻也有无数陨石般的卫士坠落，森罗、伏明、奔云卫士如同带火流星，在雷霆下起火燃烧，拖着焦黑的躯体坠向大地。树海外围，所有被梦魇吞噬的妖兽被困在了火海之中，焚烧殆尽。

茫茫大地上，方圆千里的树海从西南方开始起火燃烧，随着御雷天尊的不断推进，外围防线彻底崩溃，森罗弟子们在各地要道上布设的法阵甚至不敌一道强光霹雳之威，尽数溃散。

黑潮开始掉头，向着圣殿而来，历明青站在圣殿前广场高处，遥望烈火之中朝圣殿冲来的妖兽群，火海的边界不断蔓延，犹如天际线滚滚的浪潮。

“祭天之高远，地之浩瀚……”历明青之声如天地间回荡的一曲悲歌，在这烈火升腾，灰烬飘扬的无止尽长夜中，响彻森罗树海。

“祭洪荒之杳阔，山海之苍茫……祭生机千重，森罗万象！”

森罗掌门驱策镇派之宝的强大力量，远非薛荔手持山海牧树之鞭可比，刹那间，历明青全身气罩回收，通体变得翠绿，如同一枚发出强光的碧色水晶，进入灵体震荡状态！

比泰山更遥远的东方，海外孤岛上，木灵感应到森罗执掌之人的祭礼，发出一声狂吼，发光的树叶如同一阵暴风，掠过沧海，射向大陆！历明青爆发出强大的木灵之力，将一身修为催至顶峰，燃烧了全身修为，顿时与御雷天尊形成对抗。

“终于来了吗？”赤将子暝缓缓道。

“万壑之巅，树海之崖，沉睡三千年的古树！”历明青清喝道：“余以木灵之力，献祭森罗万象，众生起——！”

轰然巨响，树海如同被惊醒的宏伟巨人，张开了它沉寂三千年的巨口，发出咆哮。一道绿光从历明青脚下飞速拓展，如同海浪般扫过黑暗中的林木，所过之处，树木纷纷拔根而起，发出嘶吼！上百万棵树同时离开泥土，转身朝向空中的御雷天尊，闷吼声聚集成震天动地的洪流，紧接着，无数枝叶暴涨，挥向空中。

杨思、薛荔等青女在雷电轰击之下坠落，而远方更多的藤蔓与枝条闪烁着绿色木灵的强光，飞上空中，重重叠叠，缠向御雷天尊！赤将子暝以手按在光球之上，一再催动龙帝雷煌之力，闪光接二连三爆发，与飞来的藤蔓对抗。

战场上此刻的场面极其震撼，被激怒的自然巨人如同张嘴向空咆哮，喷发出亿万带着绿光的触须，卷向空中的御雷天尊。而站在万千触须之中的，则是一身焕发强光的仙人历明青！

发光的叶片从大海之东飞扬而来，如同迁徙的候鸟，飞向这战场的中央，射入历明青体内。随着强大木灵之力的冲击，他的身体不住颤抖，嘴角淌下一丝血痕！

震荡的灵力正在飞速摧毁着他的全身经脉，饶是如此，历明青手中的山海牧树之鞭仍斜斜指向高处，从未有半分放下的念头！

藤蔓与枝条越来越多，御雷天尊一再释放雷电，近乎已到极限，在赤将子暝的猛催之下，雷煌之角已现出赤红色。

岳霆深深呼吸，又一波藤蔓冲来，这次御雷天尊释放了太多的能量，光芒竟已暗淡下去。

刹那间四面八方全是藤蔓与气根，从大地斜斜飞来，将御雷天尊包裹在中央，紧接着一道火光冲破了包围，岳霆拖着烈焰飞出。

“到我了。”岳霆冷冷道，“虽与你森罗无冤无仇，但我不得不这么做，抱歉了，历明青。”

紧接着，他手掌一翻，现出一具面具，缓缓扣在脸上。

金光从他的面部开始飞速延展，蔓延至全身，温柔的光芒下，岳霆全身着火燃烧，然而那燃烧的火焰则变成了滔天的金袍，刷然退却之后，空中现出身耀金光的远古仙人！

燃灯降神，光耀四野！

岳霆笼罩在金光之中，化身燃灯道人，左掌覆，右掌翻，作“心灯”之型，朝外推出。

刹那金光照耀，地面飞来的无数藤蔓被烈火引燃，成为连接大地与天空的滔天火焰之河！随着藤蔓化为灰烬，御雷天尊开始聚集强光，朝向大地上的历明青。光度不断攀升，几道闪电射向大地，定下位置。

“保护掌门！”薛荔喊道。

随着火海的蔓延，历明青周遭，则是全部撤回的青女，以及不断朝他聚集的黑潮！

赤将子暝闭上双眼，提升全身灵力，尽数注入那光球之中，只待这一次蓄力结束，御雷天尊将射出全力一击，把历明青连同周遭的黑潮妖兽彻底抹去，寸草不留。

立于圣殿高台上的东方华藏缓缓喘息，低声默念咒语，紧接着袍袖一拂，抖开一条近十丈长的金甲机关龙！这是法宝谱上赫赫有名的“遁龙椿”，是时只见东方华藏飞身驾驭机关龙，朝着空中光芒四射的燃灯道人直飞而去！那条机关龙发出震彻天地的长吟，全身一百零八齿轮机关疯狂转动，巨口张开。

“无知小儿，不知天高地厚——！”伴随着遁龙椿上东方华藏的一声清喝，机关龙穿过蛛网般的闪电，狠狠撞上了正降神附体的岳霆！

岳霆施展傩术已到极致，昔时符晨曦在银瀑镇召唤燃灯道人，短短数招间便灵力衰竭而死，岳霆又能支撑多久？！然而东方华藏冲来，他不得不咬牙支持下去，迎着遁龙椿反手一劈，在空中拖出一道刺眼的光华！龙头上屹立的东方华藏哪会将这年轻人放在眼中？这等惊天动地的法术来得快，去得快，情知此刻岳霆已是强弩之末，当即再不犹豫，抽出腰畔法剑，只见那乌金剑通体黝黑，钝剑无锋，却沉重无比，一剑携开山断岳之力，朝岳霆直劈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御雷天尊上的赤将子暝感应到危险靠近，陡然睁开双眼，将灵力刹那撤回，抬起一手，迸发出能量流，轰然打入了半空中岳霆焕发光芒的身躯！岳霆猛地睁大双眼，降神之光再次增强，身周衣袂，飘带化作遮天的烈火，左手陡然抬起，强行接住了东方华藏的一剑！

东方华藏：“……”

紧接着，岳霆发出洪钟般的神音，宛如燃灯再临。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东方华藏怒喝一声，右手穿出，与燃灯附身的岳霆对掌，彼此一击，刹那烈火沿着东方华藏右臂轰然射出，令他手臂变得漆黑，然而强大灵力的冲击也让岳霆喷出一口金血，面具碎裂，光芒散尽，坠入黑暗。紧接着遁龙椿飞来，载着东方华藏射向御雷天尊。周遭数只黄鸟盘旋，射

下万丈高空，前去营救岳霆。

“赤将会长！”东方华藏怒喝道，“今日便让我见见你的实力！”

赤将子暝轻蔑地冷哼一声，已不再操控御雷天尊，摘下背后大剑一抖，左手祭出定光莲花灯，在甲板上形成巨大的法阵。

遁龙椿载着东方华藏飞向御雷天尊，携着群星的闪烁之光与天际的威严。

赤将子暝则一剑指天，滚滚天火在夜幕中凝结，如坠星般惊天动地坠下。

“愿领其详。”赤将子暝冷冷道。

木甲与奔云商会自分家的七百年来，便已不再有过双方高层的直接对战。而东方华藏乃是百年间木甲行会不世出的高手……至于赤将子暝，在场之人虽未见他正式出手，但能驾驭御雷天尊之人，实力一定深不可测。

天空中，大地上，这浩瀚战场中，千万人忍不住紧张至极，只想看双方分出胜负。

遁龙椿横亘夜空，从东面飞来。御雷天尊甲板上，定光莲花灯瞬间光芒直射天际，赤将子暝人与灯合，抖开法宝，莲花瓣环绕周遭飞速旋转。

东方华藏则一声朗喝，手中长剑一振，化作无数纵横交错的剑影，遁龙椿轰然发光，分解为数头翔龙，朝赤将子暝扑去！赤将子暝祭起黑色巨剑，刷然化作六柄飞速旋转的利刃，如同龙卷般卷起金火，与东方华藏祭出的万顷剑雨相撞。

杨思、薛荔等青女俱屏住呼吸，望向夜幕。

乌云之下，一道爆裂的大闪光伴随着气流震荡，顿时掀飞了周遭所有的黄鸟与飞螳螂，那道光圈横扫出去，如同透明的气浪球，将漫天层云席卷一空。

莲花灯花瓣所圈住之地，天空顿成金色火海，那遁龙椿化为的翔龙在金火之中翻腾，起火燃烧！东方华藏衣甲尽裂，现出赤裸半身，一手折断，与法宝分开，朝着大地坠落。机关龙从中崩散，散作无数起火的零件，犹如火雨般飞射，坠入树海。

“不……东方大师！”薛荔尖叫道！

御雷天尊显然已超过了负荷，在空中阵阵颤抖，倾斜。

“趁现在！”历明青喝道。

绿光再次聚集，攀升亮度，轰然扫开，挡住了外围已为数不多的黑潮。历明青眼角、嘴角溢出鲜血，挥起山海牧树之鞭，背后森罗圣殿发出巨响。

天边现出一抹鱼肚白，破晓降临之际，森罗最大也是最古老的巨树连根拔起，如同顶天立地的巨人，缓缓走向树海之中，引领万千树人，预备朝着天空中的御雷天尊发出决胜负的一击！

甲板上，曹靖霏紧紧抓住船舷，四处尽是奔云卫士的尸体，赤将子暝右手按住左胸，躬身喘息。

“好本事……”赤将子暝只觉气息翻涌，先前东方华藏袭来之时，他将全身灵力注入定光莲花灯中，与他拼了实打实的一招。两股能量对冲之下，东方华藏法宝被毁坠落，赤将子暝则内息翻涌，五脏六腑俱遭到了破坏，内脏出血，经脉爆裂，若不尽快觅地疗伤，恐怕将难以再支撑下去。

大地上再有千万藤蔓枝条射来，密密麻麻地缠住了御雷天尊，要将它拖向大地，眼看御雷天尊不断倾斜，曹靖霏忙紧紧抓住船舷，喊道：“赤将子暝！放弃吧！结束了！”

赤将子暝喘息，紧接着嘴角现出冷笑。

又一道闪电绽放，聚集于御雷天尊周遭，赤将子暝踉跄站直，再次将手按在光球上。

“远远没有结束。”赤将子暝缓缓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紧接着，御雷天尊隆隆作响，再次平稳下来，前端龙角再次充满能量，电柱在六道鲲肋间跳跃，朝着森罗圣殿与圣殿前的历明青，以及那树海中央的黑潮海洋聚集能量。

光度一再攀升，历明青已成为风中残烛，就连控制树木也形将无力，圣殿巨树在行走中不断落下飞叶，即将四分五裂。山海牧树之鞭吸去了他太多的修为，而木灵之力在他的体内不断肆虐，让他的手腕，身躯，甚至脖颈尽数变为枯木。

“我……撑不住了……”历明青缓缓道，“你们……都走吧，都走……”

“不！掌门！”杨思带着哭腔大喊道。

“我……生于青萝，也将……葬于树海……”历明青睁开无神的双眼，木质化已蔓延到他的面部，唯留下眼珠在微微转动，“哪怕在雷霆之下，化为焦木……生机仍将在余烬之下……”

众青女流泪恸哭，围跪在历明青身边，圣殿巨树发出一阵哀号，太阳从东方缓慢升起，照耀这满目疮痍的森罗树海。

“那么就……到此为止了……”赤将子暝一手紧紧按住了光球，御雷天尊预备释放所有的威力，聚集起创世般的雷光。在它的背后，遥远的苍东平原，上万名奔云卫士迎着曙光而来。

空中则是飞鸟拖动的华贵车辆，长幡摇摆，曹家的卫士赶到了！杨思等人不住喘息，望向西面，阳光照耀在御雷天尊上，而那庞然巨物释放出的雷电令空间阵阵扭曲，炫光折射。

“曹家的卫士来了。”薛荔颤声说，“奔云还有援军……”

东方华藏躺在广阔的焦土中，手臂已成焦炭，全身溢出鲜血，睁开双眼，注视着苍穹中那如同天轮一般的恐怖存在。

只要最后一发雷霆落地，一切便将被彻底抹去！

强光吞吐，雷电四射，而就在这个时候，遥远的东面，旭日光辉之下，传来一声龙吟。

夔龙展翅飞来，紧接着发出震天动地的长啸！符晨曦乘坐夔龙背上，沐浴着朝阳的光辉，从东方飞来，掠过树海上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