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定国将众人送到饭厅内，一来不想受屈辱，二来也愧对步光，便找了个由头，匆匆忙忙就走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步光难以置信道。

步光尚且在为符晨曦抖出的包袱而震惊，麟嘉则始终在一旁不说话，观察符晨曦的脸色。

毕竟岳霆是追日派传人之事，只有符晨曦自己与赤将子暝二人知道，现在加上一个曹靖霏。符晨曦打赌就算步光将消息卖给了青峰，也从未将岳霆这张底牌泄露出去。

麟嘉喃喃道：“符晨曦，你瞒了我这么久！”

麟嘉语气中虽有责备，脸上却带着些许笑容。符晨曦只是笑笑，他对麟嘉的性格已十分了解——在与步光因门派之事争吵时，麟嘉总是保持沉默。而这种沉默也是某种支持的表态，他不一定认同符晨曦有时的行为，但无论符晨曦如何下决定，他都会相信他。

“没有做好万全准备，怎敢回青峰？”符晨曦漫不经心侧坐在条凳上，盘旋着接下来的计划，是时一名弟子在外探头探脑，外头叮叮当当地敲起小钟，符晨曦方想起放饭了。恰巧他们在食堂内，弟子们便不知该不该进来。

“叫岳霆过来？”麟嘉问道。

“不着急。”符晨曦吩咐道，“自个先找地方坐吧。别的事儿，咱们晚上有空再说。”

符晨曦知道今天岳霆身份一捅出去，万里伏与单符一定马上商量对策去了，没空来管自己。吃饭总是要吃的，符晨曦先是示意麟嘉与步光别多说，坐定看青峰给不给上饭。小钟敲过三巡后，弟子们纷纷进来，显然已得提前吩咐，各自淡定自若，不与符晨曦说话。片刻后，值日的弟子们纷纷前来上菜。两名弟子守在符晨曦桌前，碗筷不摆，只朝角门处张望。

饭菜都上来了，唯独符晨曦三人面前空空如也。

“我们有吃的吗。”麟嘉看这架势，多半不会有人来管饭，一头黑线。

“方才定国把咱们带到这儿的。”符晨曦一脸暧昧，也不压低声音，“不让吃，那就吃他们的弟子呗。”说归说，符晨曦心道：反正大家都是熟人，这里也是熟地，站起来到一旁拿几个碗筷，舀了饭，走到隔壁桌去，便旁若无人地吃他们的菜。

别桌弟子脸色都变得不自然起来，却又不敢朝符晨曦说什么，只得各自低头吃饭。

守在旁边的当值弟子顿时脸色煞白。

符晨曦心道反正自己带的都是些妖怪，把灵牙放出来自然可以大嚼特嚼一番，什么商羊牡清，抑郁症奇女子飞廉……看那模样，平时对自己恭恭敬敬，要现了原形，那可是吃、人、的！看你们怕不怕？

“大家是熟人。”符晨曦边吃边笑道，“我站着吃吃就行了，带来的小伙伴们，饿了可是会吃人的哦。”一名当值弟子快步离开，沿着食堂角门去通传，饭菜一会儿就上来了，符晨曦心道那门后说不定就是万纯钧。想饿我们一顿？算了吧，你小子玩不过我。

依旧是青峰那熟悉的青菜豆腐，菌菇春笋，粉条茄子，没半点油水还放得很咸……步光对吃的不挑剔，符晨曦与麟嘉却已习惯了银貉这大厨做的饭，现在吃青峰饭食，简直难以下咽。

“好难吃……”麟嘉说，“青菜还带沙。”

“以前都吃这么多年了，现在才来嫌弃？”符晨曦答道，“待会儿把妖怪们放出来，让他们自己觅食，顺便给咱们找点吃的。”

当值弟子：“……”

于是当值弟子又去通传，随即角门后踱出一人，正是万纯钧。

食堂中小声交谈的弟子们顿时便纷纷静了。万纯钧来到数人桌前，淡淡道：“久不回青峰，招待可有怠慢？”

“太热情了。”符晨曦笑道，“果然还把我当自己人招待呢。”

万纯钧冷哼一声，朝符晨曦说：“符掌门，容我提醒你一件事。如今你已非青峰弟子，若

再闯祸，凌云剑阵是不长眼的。”

凌云剑阵？符晨曦蓦然想起了主殿高处旋转的飞剑，结合他曾听到过的传闻，伏明派殿顶的明灯、森罗万象树海防御阵，甚至洛邑万仙殿前的兵杀法阵……但凡门派重地，俱有抵御外敌的机制。也许公司派的特斯拉电塔勉强也能算是这种防御法阵，只不知若触动凌云剑阵，将发生什么情况。

他知道万纯钧话中之意，是威胁，同样也是忌惮。提醒他别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

“多谢万兄提醒。”符晨曦笑道。

仅凭这一句话，符晨曦心里便打了个突——如果他是万纯钧，绝不会说这样的话，若想要报仇，反而巴不得符晨曦在青峰派中乱来，如此便可理所当然地对付他。万里伏父子究竟有什么阴谋？符晨曦不由得开始警惕，总觉得这次回师门，事情并不像表面的这么简单。

“云瑶真人找你，步光。”万纯钧又说，“麟嘉，你往迟崇长老处去一趟。”

迟崇长老辈分比万里伏、徐茂陵等人更高，徐茂陵生前见了他仍要唤一声“师叔”，乃是青峰派的第六十八代弟子，符晨曦只见过一次。他朝麟嘉使了个眼色，麟嘉却示意他安心。

“我爷爷生前认得迟崇长老。”麟嘉答道。

符晨曦便点了点头，步光与麟嘉各自放下碗，起身离开，符晨曦本以为万纯钧有什么话与自己说，孰料这厮却只是一瞥自己，继续前去巡视弟子。

符晨曦收拾饭碗，在门派中随处行走。正值繁春午后，阳光明媚，春风吹拂得人颇有懒意。也罢，既然回到故居，便四处逛逛吧。

他来到后山横梁前，眺望对面祖师所住过的小院里，不禁又想起了当初步光在银杏树下教导自己一招一式学剑的情景。那时尚是金秋，漫山的银杏树金华灿烂。

那时，自己还与步光在后山玩了场惊天动地的蹦极……想起搂着她，坠下万丈深渊的一刻，那难言的悸动仍在心头呼之欲出。站在曾经玩过蹦极的悬崖尽头，符晨曦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不如索性把话说开算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厌倦了与人说话时总是戴着面具，其实步光背叛与否，对自己而言，捅不捅破，又有多大干系？她不愿意说穿，便由自己来开口吧。至于最终去留，则交给她来决定。

符晨曦回想起自己来到九霄的这短短两年里，若说有些许快乐的时候，那么就是与曹靖霏相伴之时。无论是从高空云海蓦然旋转，坠向大地，还是带着万丈光芒，展翅迎向御雷天尊，前去营救他的爱人。仿佛只要她朝着自己笑一笑，漫山遍野的桃花便都纷纷盛开；余下之事，又何曾放在了他的眼里？

符晨曦沉吟不语，步光之事总需有个了结，待得这次回去，便朝她挑明算了。而这次前来，无论如何得找到徐茂陵的遗物，只不知有多少文字记录，若牵扯到那个梦境，内里有更详细的描述，则是自己的首要目标。

这次来前，符晨曦作过无数设想，却唯独想不到万里伏与单符想要的，只是金根之木，这倒是大出他的意料。这俩人所言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符晨曦总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既然两派掌门要来，届时便可分说冤情。为徐茂陵洗脱不白之冤，与寻找自己关于梦境、烙印的线索，乃是这次重回青峰最重要的两件事，不管了，办正事儿要紧。

若在万里伏父子允许的范围内查探，找不到想要的结果，就得趁夜潜入师父生前的住所，只不知那里是否已换了主人……

……符晨曦想着事，刚一转身，倏然碰见了墨阳。符晨曦不由自主地一凛，孰料墨阳却比他更紧张，当即退后半步，讷讷看着符晨曦，嘴巴微张，似有话想说。

符晨曦满不在乎道：“大师姐走后，日子过得咋样？”墨阳轻轻呼吸，怔怔看着符晨曦。

符晨曦知道她修的是哑剑，不仅从不开口说话，行动更无

声无息，走的是一剑封喉路线。如同暗夜里的山猫一般，乃是徐茂陵所亲授的偏门。至于墨阳天生是不是哑巴，就不知道了。

符晨曦从她身边经过，片刻后一动念，凑到墨阳耳畔，极低声道：

“小心师父半夜来找你们……”

墨阳瞳孔微微涣散，符晨曦不过是想恶作剧一番，你们和定国一起投奔了万里伏，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但他对墨阳并没有什么仇怨，也知道带领长脉弟子改投一事，不是她能做主的，便与她擦身而过，欲离开后山。突然间，墨阳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声音。

符晨曦：“！！”

符晨曦蓦然转头，墨阳艰难地挤出一个字，那音节含混不清，像极了乌鸦在叫唤，正是许多年没说话的人，勉强开口的声线。

“等等，你想说什么？”符晨曦停下脚步，转身诧异地看着墨阳，神色凝重。

“等。”墨阳终于把那个字说了出来，与符晨曦静静对视。

符晨曦：“……”

春风吹过，焕发出新芽的银杏树下，墨阳一字一句，说道：“大——师——姐——她——”

青峰登云崖上，云雾缭绕，步光走过平台，那云雾中渐渐现出一座小楼。登云崖内清一色女弟子，各自打扫平台。云瑶真人立于小楼前，沉吟注视弥漫的雾气，面容沉静。

步光来到云瑶真人面前，云瑶便道：“退下吧。”

女弟子们纷纷离开，步光则不卑不亢，立于云瑶身后。

万丈高崖的尽头在雾里若隐若现，看不见边界，仿佛只要踏出一步，便将坠入深渊之中。

“凛月寒光，剑照山川，只不知离了青峰，还剩下几成。”云瑶真人淡淡道。

步光微微一凛，沉声答道：“昔时师父所授，行走江湖之道，绝不敢忘。昔时师父所授剑术武学，亦不敢再用。”

“不敢再用？”云瑶真人淡淡道，“我看未必吧，你在外闯荡，名头已传到师门来了，还要如何？”

步光一震，解释道：“攸关苍霄灾祸，弟子不得不……”

“弟子？！”

“据你所知，符晨曦是当真想洗脱徐师兄生前，与他自己的一身冤屈？”云瑶厉声道。

步光点头，云瑶又开始盘问，自当初禹陵毒龙一事起，直到天劫之前，事无巨细。步光不敢违拗，只得逐一作答，问完以后，云瑶真人突然陷入沉默良久。步光正忐忑之时……

云瑶真人一声冷喝：“接招！”步光本有预感今天不能善罢，不料云瑶真人却是说动手就动手，只听话音落，云瑶背后幻化出无数流星般的飞带，破开雾气朝着步光疾射而来！

“师叔手下留情！”步光情急道，“我……弟子说错了什么？！”

云瑶却不待她多言，使一手“孤峦流云”，卷带化作软剑，顷刻间铺天盖地，封死了步光的退路！步光只得马上抽剑，欲飞身上天，然而云瑶的剑影却幻化作悍然气劲，将她压回地面！

云瑶昔年乃是徐茂陵最小的师妹，继承其师“雷云道祖”烈凰真人的流云剑法，更得软剑“卷苍云”，少女时对徐茂陵颇有仰慕之情。而在天劫后，也赫然成了长脉的照拂者。

无论如何，步光都想不到云瑶真人会在此刻向自己出剑！

接招？不接？！电光石火之间，步光感觉到一个危险的念头，这不是试探！

漫天飘带化作软剑，时光的流动仿佛变得异常缓慢，步光运劲一推，长剑出鞘，右手接剑，在空中旋转，射进了流云剑式包围圈中，身与剑合，挥出了轻飘飘的翩鸿一击！

云瑶真人化百炼钢为绕指柔，步光无处借力，双方只是各出虚招，一触即分。然而双方刚一分开，云瑶真人软剑便从身后挥来，大喝一声。

紧接着，步光被软剑抽在背上，顿时口喷鲜血，一个踉跄，勉强站直身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