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太初元辰

（一）

万仙殿中，一众门派代表注视下，气氛极其紧张。符晨曦走进殿内时，便知今日无论如何不可能善罢甘休。

莫说是战乱当头，哪怕洛邑以外，九霄尽毁，今天万仙殿中众人，也不可能放过赤将子暝了，这简直是赤裸裸的侵略。赤将子暝不仅肆意践踏其他门派的尊严，还亲手杀死了木甲掌门与两名大师！更严重的是，赤将子暝所倚仗的时机，恰恰好正在东方华藏率领大批木甲弟子，在潼关下集结迎战的时刻。他们在前线浴血相搏，付出生命守卫九霄，战友竟在后方给予了他们的大本营沉重一击。

情况恶劣到极点，赤将子暝死有余辜，哪怕被众派联合处死，也必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远无法洗白。符晨曦边走边想：赤将子暝还真是仙族中少有的军人脾气，九霄不国，这种军事人才真是被埋没了，要活在春秋战国、五代十国什么的，应该最适合他了。

符晨曦转身欲走上悬浮的符石，赤将子暝却先开了口。

“回来了。”赤将子暝淡淡道。

符晨曦点了点头。

“一路上可还顺利？”赤将子暝淡淡道。

符晨曦答道：“我一向都不太顺利，但每次都能挺到终点，得偿所愿，闲下来细谈。”

赤将子暝目中露出惊讶之色，继而笑了笑，赞许地点了点头。

值此剑拔弩张之时，赤将子暝竟仍在轻松寒暄，但符晨曦知道这确实是他做得出来的事，他没有质问，也没有表示惊讶，只是扫视众仙。

“来迟了，各位请开始吧。”符晨曦答道。

“赤将子暝，”万仙殿中，会盟主持人说，“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赤将子暝微一笑，符晨曦知道在自己抵达之前，想必该骂的都骂过了，该说的话也说了，脸色苍白，带着重伤，站在符石上的沧源眼神略显麻木，显然直到现在，还未能完全相信不久前所发生的事是真实的。

“木甲行会坐拥轩辕之间中的技术，近万名黄巾力士战士。”赤将子暝答道，“对九霄大地有着不容推卸的守护之责，自元素之潮后的漫长岁月中，从未有所建树。”

“我要求斛律风开启轩辕之间，与奔云、诸派共享其中宝贵资料，以对抗魔族军队，何过之有？”

“这就是你在魭霄铁锈山下大肆屠杀的理由？！”会盟主持一声怒吼。

赤将子暝漫不经心地一瞥符晨曦，又说：“谁先动手，这很重要？轩辕之间必将被打开，否则无以拯救九霄万民。”

“你……”沧源颤声道，“你这恶贯满盈的刽子手，赤将子暝，今日你绝离不开万仙殿半步！”

“我很理解各位心中的悲痛。”赤将子暝自若道，“至少在当下，你们与沧源大师感同身受。不过切莫忘了，我杀的人，只是木甲行会中人，而你们在潼关下集结，出军战死的弟子们，这笔账，仍该算在魔族的头上。”

“也正因如此，各位有目共睹，单纯依靠仙族的力量，决计无法抵挡住魔的进攻。”赤将子暝说，“木甲食古不化，冥顽不灵，待到他们终于愿意开启轩辕之间时，魭霄早已沦陷，九霄已去近半，而现如今，只要我的手下速度足够快，战况将被有效控制在苍霄范围，魔气将不会进一步北上。”

“各位现在可以决议是否处死我。”赤将子暝悠然道，“待我死后，且看谁能抵挡大军的步伐。”

一阵沉默后，沧源轻轻地说：“九霄倾覆与否，与我何干？哪怕天地尽丧，今日也要让你血债血偿。”

赤将子暝注视沧源，彬彬有礼，仿佛从未化身过那个满手血腥的刽子手，反问道：“沧源大师还是太年轻了，只不知你对七百年前木甲那场大清洗，又了解多少？”

“够了！”虚渊厉声道，“不管你的动机为何，入侵别派，展开屠杀，这种行为都绝不能容忍！”

“很好。”赤将子暝答道，“我已为各位开好了路，在座各位之中，无论是谁，大可前来将我除去，再接管轩辕之间，顺理成章，成为挽救九霄的英雄。”

“赤将子暝。”贝文山一改往常的玩世不恭模样，冷冷道，“你当真是舌灿莲花，今天你逃不了会盟的裁定，就算迫于战况，大伙儿奈何不了你，我方相派，从今日起，也决计不会再配合奔云商会号召，你想当九霄之王，让二十一派臣服，绝无可能！”

镇军掌门开口道：“赤将子暝，你的杀戮换来的永不会是恐惧，也不会得到人心。”

“你肆意践踏别派尊严！”破岳掌门怒道，“乃是不能忍之事，此案一开，从此九霄将陷入一个道德沦亡，互相杀戮的时代！可怕的不是魔族，而是你嗜血无情的内心！”

“别派尊严？”赤将子暝镇定道，“七百年前，木甲、奔云便本是一家，如今我不过是讨回了昔年奔云的尊严而已。当年木甲的大清洗，又有多少不谙仙术的商人，惨死在一众大师手下？！”

“赤将子暝，”那头戴青铜面具的鱼凫王说道，“我很欣赏你。”

“过奖了。”赤将子暝答道，“人生天地间，从不需要他人来认同，我之所作所为，但求无愧于心而已。”

“……但这一次，你实在是做得太过火了。”鱼凫王又道，“若武力能让一切臣服，今日会盟便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会盟早已名存实亡。”赤将子暝答道，“难不成各位迄今仍觉得，窝在这祖先建造的殿堂之中，七嘴八舌吵出个是非，能拯救九霄免于倾覆？！”

赤将子暝之言，句句掷地有声，竟将万仙殿中群仙

一一驳倒，四面八方，九霄史上的无数英雄雕塑沉默注视殿中，在天光与飞扬的尘土中，眼神带着几许怜悯，几许悲壮。

“休要再与他多说了。”令狐采薇开口道，“赤将会长既坚持他的‘道’，想来早有了殉道的觉悟，这一刻也许早就注定，各位请决议吧。”

“如此便请各派决议，奔云商会会长赤将子暝……”会盟主持缓缓道，“入侵木甲行会，刺杀木甲掌门斛律风、天伤、紫杨两位大师，诱杀随后回派的……”

符晨曦从进殿后便一语不发，只安静地观察赤将子暝，这一刻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直接的，则是一句他曾被震撼过的，经典的台词。

“等等。”符晨曦打断了会盟主持历数赤将子暝罪状之言，开口道，“我有几句话想说。”

与会众仙一同将目光转向符晨曦，似乎早知他会有此举。

符晨曦说道：“公司派乃是新晋门派，我符晨曦又人微言轻，说完以后，你们请随意。”

气氛再次紧张起来，符晨曦的开场白摆明了他要为赤将子暝说情，而在场之人，只有他曾组织过与黑潮的对抗，并亲身击败了一名魔族。连月销声匿迹，来时更与赤将子暝点头招呼，这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内情。所有人渐渐觉得，这突然冒出来的年轻掌门，兴许与这场战争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随着时间推移，也越来越没有人敢再小觑于他。

“符掌门言重了。”薛荔柔声道，“苍霄门派中，森罗定与公司派同进退，只盼符掌门莫要摒弃了良心。”

尉迟晰答道：“伏明也是这么一说。”

尉迟晰与赤将子暝向来交好，木甲行会全派被屠，他是不关心的，但无论如何在这种场合下，也不可能为赤将子暝说情，现在符晨曦愿意出头，正合他意。符晨曦点了点头，知道薛荔在提醒自己，魔族涌向苍霄，森罗、公司与伏明三派唇亡齿寒，容不得再起分歧之心。

“开放轩辕之间，释放黄巾力士，研发新的兵器，抗击魔族，”符晨曦说，“这些是他的用意，对吧。”

虚渊说道：“无论动机如何，都绝不能将……”

“对不对？”符晨曦说道。

众仙沉默，符晨曦答道：“这么看上去，就是了。听说潼关下迎战魔族的联军近乎全军覆没。不是死了，就是被控制，除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奔云卫士，现在看上去，仙族是挡不住了。”

“尚未决一死战。”镇军掌门冷冷道，“又何曾能断言胜负？昔年元素之潮压境，九霄同样人心惶惶，大伙儿轰轰烈烈一战，若天意如此，也再无遗憾。以杀戮来达到目的之人，永远将为我辈所不齿！”

“轰轰烈烈一战？”符晨曦点头，环顾周遭，瞥了一眼赤将子暝，面朝一众仙人，大声道，“大错特错！”镇军掌门一愕，余下人等还是第一次见平时玩世不恭的符晨曦如此愤怒。

“生命在你的眼里，就这么不值钱？你们也是这样想的？你们说别的罢了，这种态度，我不能接受。”符晨曦怒道，“好，既然脾气来了，我就来问问各位，赤将子暝要造的那些力士，是有生命的还是没生命的？各位与门下弟子是有生命的还是没生命的？”

“……”

“再来，你们不去生产没生命的力士参加战斗，在这里喊什么决一死战，要战你去战啊！拿生命去填坑很英雄吗？就算你想去，你的弟子就真的都想去送死？”

镇军掌门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脸红脖子粗的，殿内只余喘息声。

“你们想想，要处置赤将子暝，他什么人？他一定不服判，继续干自己的事！”符晨曦又道。

赤将子暝只是淡淡一笑。

众派却已怒了，一时万仙殿内议论纷纷，会议主持冷冷道：“谁敢在此处抗命？”

“闭嘴！”符晨曦当即喝道，“就你说话最没资格，知道外面什么情况吗？现在出去干架，你去？”

会盟主持顿时怒不可遏，喝道：“符晨曦！你凭什么如此嚣张？！”

“我凭什么？”符晨曦环顾四周，不无嘲讽道：“我是徐茂陵的弟子，我开宗立派，我一路力战黑潮累成这狗样，我苍霄毁了赤将子暝的御雷天尊。我还宰了个魔将，我重视生命，胜过意气上头去送死，我还见过南斗北斗两位大神，怎么样？”

刹那间万仙殿内，众人都不再吭声，符晨曦所言不错，而这最后一句，如同引爆了个炸弹，一时间震惊、不相信的复杂表情都写在众人脸上。

赤将子暝微微一笑道：“恭喜你为你朋友添寿了，我没听过有谁能见南斗的，你还一次见了两位？”

符晨曦转过头，看着赤将子暝，一脸冷漠。赤将子暝渐渐收敛一身霸气，疑惑注视符晨曦双眼。

符晨曦认真道：“再来，现在轮到你了！到处打，人命不值钱吗？是的，大家都有自己的算盘，魔族入侵又迫在眉睫，但下手可不可以不要这么重？”

“赤将兄，我理解你，但我绝对不认同你，你必须受到该有的处罚。”

赤将子暝冷冷道：“你想怎么处罚？”

符晨曦一字一句答道：“决战即将开始，必须借你的力量，戴罪立功，但其罪绝对难免，怎么处罚，大伙儿另议。再者，力士绝不能由你控制。最后，木甲一定要协助恢复，一切损失奔云负责。”

赤将子暝表情阴冷，注视符晨曦。如今战况的严重性，万仙殿内众派代表却比谁都清楚，听符晨曦这么一说，脸色都不大好看。

“那么就决议吧。”令狐采薇冷冷道，“是现在处罚赤将子暝，还是留待战后？”

“发起决议。”主持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赞成留待战后处罚赤将子暝者，请赋羽。”

侍从们捧着凤羽上前，符晨曦拈起凤羽，说道：“有罪的话是怎么样？”

赤将子暝答道：“不太清楚，大概是雷刑处死吧。”

“听起来不大好受。”符晨曦说。

“请赋羽。”主持人冷漠地说道。

青峰已殁，万仙殿中余下十六派，长久沉默后，主持人说道：“时间……”

符晨曦松开手，凤凰尾羽飞向赤将子暝。

“还你一次。”符晨曦答道，“谢你当年予我公司派一席之地之恩。”

“金沙赋羽。”那面带青铜面具的鱼凫王说道，挥手送出一片凤羽。

两枚凤羽环绕赤将子暝飞翔，旋即令狐采薇突然道：“锥隐赋羽。”第三枚凤羽飞向赤将子暝时，符晨曦心脏狂跳。

“令狐掌门，连你也……”沧源简直忍无可忍，令狐采薇却答道，“扪心自问，符晨曦掌门说得不错。”

“森罗赋羽。”

“伏明赋羽。”五枚凤羽！众仙再次震惊！

“时间已过！”会盟主持不容余下门派有思考时间，说道，“赤将子暝，你还有什么遗言？”

赤将子暝从容上前，答道：“我不需要遗言。”

符晨曦神色凝重，这时候已笑不出来了。但以他对赤将子暝的了解，对方一定还有后手。他知道他看不起这群人，或许自始至终，就从来没将会盟放在眼里过。

他绝不会将性命交到这群人的手中，若有必要，自己兴许还得帮助他逃脱。但不管是什么刑，想必也只是先将他关着，不可能当场执行。赤将子暝则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紧接着只听他说：“废朽之尘，被一并扫去，乃是我一人所为，与奔云商会无关。”

“从今以后，会长一职交卸，此战成败，将由下一任会长决定了。”

“奔云由你接管，当真是周瑾瑜毕生所犯下的最大错误。”虚渊说道。

赤将子暝答道：“是否错误，来日自有公论，根据本会规矩，卸任前，我必须先指定下一任会长。虽说是门派内务，今日就顺便一起解决了，在座各位，也可作个见证。”

旋即赤将子暝朝符晨曦扔出一物，符晨曦下意识地抬手接住，发现是赤将子暝的那枚龙牙印。

“交给谁？”符晨曦问。

“从今往后，奔云会长由符晨曦接任。”赤将子暝朗声道，“赤将子暝再不奉陪。”

符晨曦：“……”山崩地裂，黑岩群山喷发，不周崩陷也无法形容此刻符晨曦的心情。

“什么？！”令狐采薇失声道。

下一刻，赤将子暝化作一道光芒，唰一声冲出了万仙殿，刹那现场一片混乱，符晨曦甚至来不及追问他。只见万仙殿上雕塑手中兵器齐出，轰鸣作响，追着赤将子暝飞出了殿外！

“放肆！”会盟众仙同时怒吼。

封神大阵瞬间启动，上一次赤将子暝有御雷天尊保护，这次却是孑然一身，且动用法术之处乃是殿内。顷刻间兵刃的暴风雨铺天盖地，万仙殿外法阵光芒大作，登时将赤将子暝的去路牢牢封死！

“赤将子暝！”符晨曦吼道。

虚渊赶来，随之众仙全部出了万仙殿，这是赤将子暝第二次公然挑衅洛邑的威严。但这一次，他已无路可逃。

“不要出手，符掌门！”虚渊恐怕符晨曦要去救，忙提前劝阻道，“封神大阵一发动，唯死而已。”

符晨曦不住喘息，抬头望向空中高处，只见赤将子暝手持一把黑色巨剑，如同飞鹰般在天际四处翱翔，刹那发光的兵刃形成一道龙卷，将赤将子暝困在空中，范围仍在不断缩小。

鲜血在空中洒下，赤将子暝衣袍尽裂，赤裸背脊上满是伤口，纵声怒吼。

“以为选择这种方式死去，就能成就一生威名？”贝文山冷漠道，“清醒点吧，赤将子暝！历史终将记得你所做的一切！”

“莫要言之过早！”赤将子暝之声如同雷鸣，那一刻，符晨曦有种强烈的预感，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了！果然就在兵刃龙卷进一步收拢之时，被困在其中的赤将子暝不知用了什么法术，只听一声巨响，轰然一道大闪光！

符晨曦瞬间想起与他初见之时，妖龙在顷刻间化为飞灰的暗夜闪光，在这强光之下，众仙眼中出现残影，马上侧头避让。白光中，封神大阵遭受能量冲击，猛烈地震动起来，兵刃被短暂地吹往四面八方。紧接着又突然失去了目标，纷纷掠过众仙身畔，飞回万仙殿深处雕塑手上，各自回归其位。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瞬间，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只见一道黑色的影子如断线风筝，坠往不周山下。

“懦夫！”沧源怒喝道，“追！”

众仙奔向万仙殿位于洛邑边缘的尽头，然则又一声龙吟响起，令他们再无暇追寻赤将子暝的下落。洛邑下云海中，乌云缓慢散开，雷霆下，龙母浑身纠缠着闪电的光辉，扭曲**，朝着大地缓慢坠落。

而异种巨龙嘶吼着，浑身不住落下妖怪尸体，张牙舞爪地飞过云梦泽，朝向武陵山飞去。

“龙母……”

“龙母战败了。”令狐采薇喘息道，“须得马上前去守护苍霄。符晨曦，你能调动奔云卫士，快！”

符晨曦退后半步，手中握着赤将子暝交付予他的龙牙印……一时仍未能接受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然而众仙却已纷纷转头，一齐注视着他。

“符晨曦！”曹靖霏跑进万仙殿前广场，穿过嘈杂的弟子们，冲到符晨曦身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