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黄昏降临，符晨曦走进森罗侧殿里，相柳跟了进来。

“把大伙儿都叫过来。”符晨曦朝相柳说。

“我不放心你。”相柳朝符晨曦认真地说道。

“我明天就得去打魔族了。”符晨曦哭笑不得，“会现在哭死么？会现在找死么？这么不合逻辑的事，像是我做的？”

相柳：“逻辑是什么？”

“逻辑是一种可以拿来喂狗的东西，把人叫进来。”符晨曦说道，“明天搞不好命都没了，今天我就当个威风掌门好不？快、去、叫、人！”

相柳只得去叫人了，符晨曦现在的情绪极其不稳定，他失去了自己的所有。逃出参天后，他好不容易把心绪调整到坦然面对这一切，做好离去的准备。然而现在的事态，远比自己设想的更严重，离去后的回忆仿佛化为一片黑白，哪怕回到人间，步光死去的事实，他也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

麟嘉进来了，情绪已稳定了不少，紧接着妖怪们，步光亲手带出来的弟子们，也都陆陆续续进来了。

“才这点人？”符晨曦今天是第二次问这句话了。

“有些安排了巡逻任务，走不开。”麟嘉说，“待会儿我让他们出去转告。”

符晨曦：“不用巡逻了，就说我说的，都叫过来。”

妖怪们都站着不动，符晨曦愕然道：“去啊你们！掌门的话也不听了？白泽呢？灵牙呢？灵牙也就算了，白泽安排什么巡逻？不怕她搞事情啊！”

没有人接话，符晨曦积累的感伤被不满情绪渐渐点燃，大声道：“听一下我命令会死啊！明天谁活谁死还不知道呢！”

麟嘉见再瞒不过，只得答道：“没来的其实都死了。”

符晨曦：“……”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符晨曦与麟嘉都发现对方眼中有点泪光。符晨曦咽了下口水，深呼吸后道：“白泽死了？灵牙也死了？”

符晨曦无法相信自己听见的：“怎么死的？灵牙都能死？你开玩笑吧？”

“别问了。”麟嘉说道，“什么话，说吧，大伙儿都想你了，活着的人没事，就是最好的。”

符晨曦沉默了很久很久，本来召集公司派弟子，是想告诉他们，自己明天就要永远地离开九霄。失去了他，大家要坚强，要协助麟嘉，把公司派建设好，以后自己哪怕在另一个世界，也会想念他们，想起那片一手创建的天地……

他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些面孔——麟嘉，相柳，后卿，银貉……

“我想说……”

符晨曦张了张嘴，喉咙里一阵苦涩，妖怪们少了很多很多，他刻意地不去想它们的名字，想哪些是从一开始跟到了现在的。

“带酒了吗？”符晨曦又问。

“知道你回来第一件事就要喝酒。”相柳笑着说，“都准备好了。”

“多搬点过来，大伙儿把封存的酒都喝了。”

妖怪们面面相觑，符晨曦说：“喝吧，酒还可以再酿。”

于是妖怪与门派弟子纷纷去开酒，人手一埕，符晨曦连喝了十来口，呛得猛咳，相柳过来轻拍符晨曦的背。符晨曦频频点头，说道：“这葡萄酿真是越酿越好了！谁酿的？”

“琼椒。”银貉说道。

“琼椒呢？”

银貉答道：还有妲巳也有帮忙……

符晨曦又问：“妲巳呢？”

银貉：“……”

没有人应答，符晨曦自言自语道：“哦不在，好的……那……”

“身为公司派掌门。”他提着酒，晃荡晃荡下来，经过每一个妖怪，每个仙族弟子时，都用手中酒埕与他们轻轻相碰，发出声响。

“……我今天有几句话想对大家说。”符晨曦笑着注视银貉，转身走向另一个妖怪，“我说的时候别插嘴也别鼓掌，谁犯了，就别想活了啊。”

话音落，符晨曦心脏倏然一绞，身体僵住，自觉说错了话，强忍着泪水。

银貉这时却忍不住哭了起来，用着平时做菜挡油烟的围裙不断地擦拭控制不住的泪水。

“首先，感谢大家没有嫌弃我。”

“其次，谢谢大家跟着我，走到了现在，谁也没有离开。”

“最后，我爱你们。”符晨曦回到座位前，说，“大家干了！”

门下弟子纷纷大喊，仰头痛喝，将酒一饮而尽。

入夜前，符晨曦扶着一棵树，在花园里大声地呕吐，边吐边哭边骂，骂的对象无非是七大神明之一的老子，他面朝星空，想起参天派四十八层里，老子显圣的传说，为什么要将自己拖到这儿来？还要自己与赤将子暝到处找线索，你就不会好好做个明明白白的任务系统？让大家好按你老爷的指示办事啊！

脚步声响起，岳霆从背后走来，拍了几下符晨曦的背。符晨曦回头看了一眼，岳霆便递给他一个竹筒，符晨曦接过喝了，漱了漱口。

“平时不见你酒量这么差。”岳霆说。

“喝太急了……”符晨曦缓缓道，“来得正好，刚要去找你，你就……送上门来了。”

岳霆扶着他，让他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却径自起身，走到平台尽头，眺望远处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夜空一片寂静，森罗已成死城。

“你师父呢？”符晨曦躺在平台的长椅上，问道。

“死了。”岳霆答道，“没人告诉你？”

“听说的，我问，埋了吗？”符晨曦缓缓道。

“水葬了。”岳霆简短扼要地答道。

符晨曦说道：“节哀顺变吧，那个什么……想不起了……鹤能千岁，蜉蝣寿命就一天……大家都一样，没有谁是不死的。”

“嗯。”岳霆说道，“哪怕活得再长，头顶上还有个天轮等着。我见过的死亡太多了，其实我一直都是无所谓的。”

天轮？符晨曦突然想到赤将子暝说的话，也许吧，徐茂陵的觉悟正在于此。

仙族也有仙族的恐惧，若在人间，再如何，也不会被雷劈死吧？

“仙族一点都不自由，还是人间好啊——”符晨曦醉醺醺地说道。

岳霆：“？？”

符晨曦苦笑，说道：“岳霆，你过来，我给你个好东西。”

岳霆一头雾水，走到符晨曦跟前，单膝跪地看着他的双眼，符晨曦则横躺着，与他对视，解下腰上的腰坠，将那枚白玉鹿，交到岳霆手里，按住他的手指，让他把掌心合上。

“这是……”

“这是靖霏给我的！”符晨曦说，“让我转交给你！她喜欢的人，其实是你！”

符晨曦说半句，吁一口气，看着那深暗、杳无尽头的黑夜，自言自语道：

“明天我就走了……回去了……”

“回去？”岳霆皱眉道：“去哪儿？”

“你看你看。”符晨曦突然话锋一转，教训起了岳霆：“难怪人家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看你，你师父死了，你个面具男也不哭几声……我要走了，你也不哭……”

岳霆静静看着符晨曦。

“你上哪儿去？”岳霆重复问道。

“去我来的地方。”符晨曦断断续续道，“回我该去的地方，生者寄也，死者归也。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他说着说着，慢慢闭上双眼，却紧紧抓着岳霆的手，说道：“靖霏交给你了，你答应我，你要好好对她……”

岳霆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白玉鹿，符晨曦的手攥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岳霆的手掌里的白玉鹿给捏碎。

“她喜欢的人是你。”符晨曦闭着眼睛，翻来覆去，只是重复着那么几句话，“她喜欢的人，是你呐，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她……”

乌云涌来，黑潮再次出现在天际线上，符晨曦打着呼噜，躺在房间里的床上，渐渐入睡。

他感觉到有个人的唇，轻轻地吻在他的额头上，蓦然一个激灵，睁开双眼，一时眼里看见的像是步光，又像是曹靖霏。

模糊的人脸变得清晰起来，却是相柳。

“醒了？”相柳看着符晨曦的双眼。

符晨曦头痛欲裂，坐在床边，相柳给他倒了点水，蹲在床边说：“我还没和你好好说说话呢。”

符晨曦看着相柳，他现在已经什么也不想说了。

“你会活着回来吗？啊？”相柳认真地问道，“你答应我，好吗？”

符晨曦想了想，答道：“我这人从不说谎，好的。”

相柳马上就笑了起来，那笑容仿佛看见了最心爱的东西一般。符晨曦看着她的容颜，想起曹靖霏从前也是这么笑的，她总缠着自己要做这个要做那个，一大堆要求，自己为了逗她玩，总是损她。

但一旦他答应了她，她就会马上笑逐颜开，那笑容能把整个世界的冬天融化，令繁花开满世间。

突然就在此刻，大地阵阵震荡，符晨曦马上道：“什么声音？”

“黑潮来了。”相柳说。

符晨曦瞬间大惊失色，正要说什么时，相柳却道：“赤将子暝已经把全部都安排好了，让你多睡会儿，说没有关系的。”

符晨曦惨叫道：“怎么会没有关系？！这不是睡觉的时候啊！”

符晨曦马上转身跳下床，换好一身衣服，对着镜子照了照，精心将头发拢起来，今天唯一的遗憾就是半个月没剪，头发长了。

黑潮惊天动地，倾巢而出，带着魔族的怒火扑向了苍东平原！

森罗派中，前来支援的夔龙纷纷升空，喷出龙炎，点亮了夜空。这是黎明前至为黑暗的一刻，余下不多的修仙门派弟子齐出，奔云金卫不再藏身暗处，飞往天空。

“赤将子暝——！”

符晨曦展开翅膀，从森罗圣殿树顶一个滑翔，飞往战场。魔气再次卷来，吞噬了战场。其中光芒寥寥，犹如晨星一般，黑色的巨浪一瞬间淹没了树海。

“保护掌门！”麟嘉喊道。

“他想做什么？！”相柳喊道。

“我不知道！”麟嘉喊道，“他一定与赤将子暝商量好了！保护他们！”

符晨曦射进了黑气中，四面八方全是魔，恍若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窥探他，紧接着魔气朝他呼啸射来，意图入侵他的身躯，在他的刀剑之下再次飞散退开，似乎在等待着这个必将死去的猎物筋疲力尽，再予以吞噬。

“赤将子暝——！”符晨曦吼道。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臂抓住了符晨曦，符晨曦猛然一惊，转头时却听见了沉稳的声音。

“我在这里。”

“法阵呢？！”

“就在我们的脚下。”

“阵眼位置……”

符晨曦身不由己，被赤将子暝拖着飞往黑暗的最深处，待得停下之时，赤将子暝一手按在符晨曦额上。

刹那符晨曦的感知沿着赤将子暝散出的力量不断延伸，依稀看见了黑

暗平原上闪烁着光芒的大阵。

“下去！”赤将子暝把一张千里传音符塞进符晨曦胸口，将他按向了大地。

“让你的门派弟子保护你！不要离开阵眼位置！用你的灵力注入法阵，与整个大阵连接！”

符晨曦站在大地上，感觉到黑潮汹涌而来，顷刻间被猛兽扑倒在地，紧接着他一个转身，挥出刀剑，刹那将猛兽斩死！

“我为你争取时间……”

“等等！”符晨曦喊道。

赤将子暝抖开黑色巨剑，剑身瞬间一分二，再分为八柄，刷然八方排开，快速旋转，配合冲杀而来，化作璀璨光芒的奔云金卫的自爆之力，全力绞杀暴露的魔核！

“掌门——！”麟嘉大喊道。

赤将子暝如同黑色的旋风般直冲出去，符晨曦仓促抬眼，一瞥之下，吼道：“当心你背后！”

麟嘉回身，释放法术，斩开一枚魔核，带着门中妖怪们朝符晨曦冲来，将他保护在中间。

符晨曦尝试着散发出灵力，果然地面有着纵横交错的法力沟回印记，注入灵力后，便随着通路散发出去，发出了微光。

公司派的弟子齐齐释放出气罩，气罩的光芒顿时此起彼伏，形成防护圈，相柳方一落地便化作九头蛇，在黑暗里喷发出闪烁的烈焰！

高处，赤将子暝一手祭起定光莲花灯，那法宝自伏明派沦陷之日便传到子车鸿手中，如今子车鸿身死，赤将子暝又从战场上得回。

定光莲花灯一启，光芒万丈，顿时吸引走了所有魔族的注意力，漫天魔族朝着赤将子暝飞去！

赤将子暝冷笑道：“本应畏惧光明，却已成了扑火的飞蛾，已经如此嚣张了么？！”

赤将子暝一声怒喝，定光莲花灯光芒暴涨，配合八柄急速旋转的黑剑，形成一道光环风暴，将周围的魔族直摧出去！

“先把那家伙杀了。”计都在黑暗中答道。

魔化单符与魔化靳赤侯两名魔将飞出，射向赤将子暝，赤将子暝再催定光莲花灯，顿时一身黑衣化作鲜红战袍，两道火焰符文带在风里飘扬，头发在定光莲花灯的强大力量之下，化为赤红，犹如燃灯降世！

“伏诛吧！”赤将子暝双目喷出金红色火焰，俨然天神降临，巨响声里，定光莲花灯化作一团炽热的光球，其中飞出千万流星，旋转着、环绕着从身周扩散，扫向整个战场！

火焰流星所挨着的魔族，顿时黑气被消弭，哀号着逃离，两名魔将冲来，眼看要抓住赤将子暝之时，地面的符晨曦却大喊一身，刀剑脱手射出，飞向高空。

魔剑猝不及防，将魔化单符与魔化靳赤侯透体而过，赤将子暝一转身，莲花灯爆开，魔将哀号着化作碎肉，现出魔族本体，旋转着逃离！

符晨曦不住喘息，身周传来弟子们的惨叫，麟嘉喊道：“你要做什么！快点！要撑不住了！”

符晨曦：“马上好了！”

那法阵极其庞大，甚至以灵力还无法摸到它的尽头，而黑潮则疯狂涌来，公司派的弟子们朝外围成一个圈，保护其中的符晨曦！

太大了……赤将子暝！你画这么大的法阵做什么？也太拼了吧？！符晨曦的灵力已注入法阵符文槽，扩展到近百里外，却还没摸到边缘。

“符晨曦！快一点！“

千里传音符震响，传来赤将子暝的声音。

“靠，你画这么大个法阵是画着好玩的吗？有算过我要用多少灵力吗？！”符晨曦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们发现你了！”

符晨曦单膝跪地，手掌按在地面阵眼上，灵力正源源不绝地沿着法阵外轮廓朝周遭蔓延，要将整个方圆百里的圆形法阵注满。

他蓦然抬头，面前却是一片黑暗。

“他在做什么？”计都喃喃道：“请神？！”

众魔将一时无法回答，计都答道：“把妖兽全部调过去，填了他。你们去专心对付赤将子暝。”

余下八名魔将齐出，飞向赤将子暝，而地面蜂拥的大军全部转向，抛弃了修仙门派弟子，掉头朝着法阵中央狂冲而去！

“符晨曦！”

符晨曦咬牙道：“赤将子暝……你为什么不早点叫我过来！”

“早点让你过来注灵，朝魔族透露这是个陷阱？！脑子没问题吧？你可以的！快！”

真是灵到用时方恨少……符晨曦竭尽全力，法阵联结却才完成了不到四分之一，他已竭尽全力，奈何光是灵力沿着外围走，就已有将近五十公里的圆周范围……

魔族的主力黑潮冲来，成千上万的妖兽涌向阵眼处的包围圈，相柳喷出烈焰，横扫周遭，奈何黑潮实在太多，顷刻间踩着同伴的尸体，已堆到了面前！

魔气里一声龙吟，夔龙掠过，从高空中喷下烈火，开始四处焚烧聚集在符晨曦周遭的妖兽！

八名魔将飞往赤将子暝，远处宇文泰喊道：“会长！”

宇文泰抖开奔云商会镇派法宝金蛟剪，刹那间化作一条金龙、一条银龙，缠绕着掠过夜空，与魔将剧烈缠斗起来！

金蛟剪一到，赤将子暝得以脱身，翻身上了飞来的夔龙沉声道：“还有多少！”

“快点……再快点！”

“挡不住了！”麟嘉大喊道。

防御圈即将全面崩溃，法阵堪堪完成了一半，符晨曦心中生出一股绝望。

“麟嘉？”符晨曦颤声道。没有人回答，妖兽冲进了防御圈中，符晨曦武器已失，就在一条巨蛇朝他当头吞下的一刹那——

“照顾好她，我知道她喜欢的是你。”

岳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仿佛距离很远很远，却又无比清晰，紧接着一道强光破开，将那巨蛇斩为两半。

先前符晨曦甚至不知道岳霆守护在黑暗中的哪一处，然而说出这句话时，时光的流逝似乎瞬间静止了。

“如果我们俩终归有一个要去死，还是让我来吧。”

“岳霆——！”符晨曦在黑暗里爆发出痛彻心扉的大喊。

而岳霆缓慢升上半空，则在那浓重的黑雾中，手指拈着顶在额头上的面具，轻轻往下一拉，覆住了他英俊的脸。

刹那间无数淡绿色的光点从他的身体内飞出，气势毫无惊天动地之威，却如暗夜中倏然卷起的一道暖风，温柔而坚定，微弱却执着，一环又一环地扩散，飞往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的魔族都感觉到了一股对他们来说至为恐怖的气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阴阳交汇，生生不息——西王母降神！

绿色的光点但凡挨着一名魔族，那魔族便瞬间燃烧起火，化作白色的光火焚烧殆尽！所有魔族都在这创世纪万物初生的微风之下不断闪躲，却发现那股旋转的微风封死了它们的去路！

马上好了……符晨曦不住喘息，法阵外围的法力通道已全部连接，曹锟制作的符咒全部启动，并开始熊熊燃烧！

灵力正在朝着阵眼回流，只要回到符晨曦身上，便将大功告成！

而这个回流速度，因为是四面朝着中心点，只会越来越快！

岳霆的肌肤变得雪白，变为容貌美丽端庄的女子，发绳断开，长发在风里飞扬。一身靛蓝色的武袍陡然唰一声幻化出去，化作铺天盖地的浅绿与淡红色交错的纱裙。

霎时天地间一片敞亮，魔气疯狂退却，犹如幻境降临，大地一片荒芜而万物沉睡，黑潮妖兽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她伸出左手，朝着虚空中轻轻一摊。

就在这掌心中，绽放出了一朵绚烂的桃花。

她再睁开双眼，右手纤纤玉指朝着左手上的桃花轻轻弹扫，柔声道：“该醒了。”

说时迟那时快，十二枚桃花瓣离开手心飞散，化作铺天盖地的桃花，旋转着落向大地，千军万马震荡，地面已被烧焦、摧毁的，横尸旷野的树木全部苏醒，咆哮着朝黑潮冲去！

桃花瓣一离手，漫天光芒刹那敛去，世间恢复阴暗，符晨曦感觉到法力疯狂涌来，越来越快，最终朝着手掌心一收。

成功了！

符晨曦抬起头，全身沐浴在法阵之中，此刻法阵已与他的全身灵力连接在一处，然而在他抬起头时，蓦然看见了岳霆坠落的身影！

那一刻，他的心中一阵伤痛，但还有更多的人等待着他的拯救。

“现在呢？！”符晨曦喊道。

漫天魔气全部掉头，朝着法阵中央涌去，要将符晨曦撕成碎片。

“等他们来杀你。”赤将子暝撒手。

符晨曦：“……”

陡然间，计都脑海中闪过一个罗睺的记忆——青峰山主殿外，符晨曦死而复生的一幕。

“破坏他与法阵的联结！”计都马上喝道，“别杀他！这个人是杀不死的！”

计都从一开始就注意着符晨曦与赤将子暝，他越看越是觉得心惊——赤将子暝这意外的顽强抵抗，一再拖慢了己方进攻的时间，致使自己思绪紊乱。

赤将子暝的实力绝对在曾经的徐茂陵之上，却为何没有引发天劫？他的实力，为什么会这么强？

这不可能！此刻对计都来说，最重要的仍是符晨曦，但这莫名出现的赤将子暝，却一再干扰着他的判断。及至符晨曦的法阵竟已不知不觉完成，而方圆百里的大地上开始闪光。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退避或提早击杀符晨曦，但局面明明对己方有利，退兵实在毫无来由。

问题究竟出在何处？！先不杀符晨曦——短短片刻，计都下了决定！只要将周围的帮手全部杀掉，留你一个，死而复生也好，法阵再强也罢！能奈我何？

“将赤将子暝干掉！让符晨曦离开那法阵！”

刹那间所有魔族、妖兽，兵分两路，一路蜂拥而上，冲向赤将子暝，汇成黑气滚滚的洪流，赤将子暝暴喝一声，定光莲花灯终于碎裂，他的嘴角拖着鲜血。身上衣袍尽毁，纠结肌肉上满布伤痕，毒液、利爪，令他全身皮开肉绽。

符晨曦则面朝一众魔族，黑气的狂风卷来，将他推上半空，继而纵横交错地冲击他身体与法阵的连接。

“赤将子暝！”符晨曦怒吼道。

赤将子暝已耗尽所有力量，血液如暴雨般洒下，而在这最后一刻，他运尽毕生修为，灵力贯入巨剑。

轰然巨响声中，巨剑化出的七柄利刃朝着四面八方飞散，将魔气彻底轰溃！赤将子暝挣脱魔气的束缚，从高空飞下，喊道：“符晨曦！”

符晨曦：“快，我脱离了法阵！”

赤将子暝按住他，带着他坠向大地，鲜血从他们身上迸发出去，如同暗红色流星的尾焰。

他轻轻吐出一句话。

“请拥抱死亡。”

无数黑气再次涌来，接连击向赤将子暝身躯，而符晨曦陡然抓住赤将子暝递来的剑，喘息片刻，明白到赤将子暝的意思——

让身上的能量达到极限，最终完成自毁……

他闭上眼睛，调转利刃朝胸膛心脏位置一插。

一瞬间，他在现实世界中醒来，然而剧痛令他双目空洞，翻下了病床，一阵乱响，心电图疯狂跳跃！

护士与医生听到警报，冲进病房中，喊道：“病人怎么又开始了！”

“按着他！”

“不能再注射镇静剂了……”

符晨曦双目空洞，疼痛如同烈火焚烧着他的全身，他的意识仿佛不受控制地上升，离开了他的身体。

那一刻他感觉异常清晰，灵魂先是离开了身体，再往下一沉。遭到背后的符纹吸了进去，就像做梦时人的习惯感受一般——

紧接着，他在九霄中再次睁开双眼，恢复了意识。

“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赤将子暝以大剑抵挡着疯狂冲来的魔气团。

符晨曦：“什么？”

“若法宝被毁，因为最后一次……你的魂魄是留在九霄中的……”赤将子暝已近乎绝境，断断续续道，“所以……你也许……会回不去，随着能量的肆虐，灵魂被……彻底毁去。”

符晨曦：“……”

“你为什么早不说！”符晨曦低吼道：“赤将子暝！你这个骗子！”

赤将子暝挤出一缕艰难的笑容：“若说了……你……现在是不是就……不会去做？”

赤将子暝悬浮在空中他的身前，为他抵挡着流星般的黑色魔气团，符晨曦遥望远处，浑身浴火的魔王计都终于亲自出战，拖着漫天飞扬的长袍，朝两人飞来。

符晨曦心头刹那闪烁过无数念头，但最终支配他这一切的，乃是赤将子暝迎着计都所飞去的背影……

好吧，算你赢了。

符晨曦强忍剧痛，将剑柄一转，剧痛瞬间冲击。

符晨曦仰头张口，步光的形象出现在眼前，但他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身躯化作光粉，沿着与法阵的连接通路，源源不绝地被吸入了法阵中，法阵亮起了强光！

计都瞳孔剧烈收缩，咬牙冲向符晨曦！

然而就在计都还未触碰到他身体时，符晨曦又回来了，他怔怔望向苍穹，依稀看到曹靖霏的笑颜，眼角流下一滴泪水。

他手上用劲，狠狠地又一次转动剑柄！

医院中，剧烈跳动的心电图化作一条直线，符晨曦停止了呼吸，双眼仍然睁着，眼中空空洞洞，护士与医生对视一眼，医生喊道：“除颤！”

这一次符晨曦仿佛感觉不到现实世界了，有一股力量，令他在一条狭长的通道中打了个转，继而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已在空中化作无数光尘，沿着通道被吸入大地上法阵中。

结束了吗？符晨曦仰头望向天空，为保险起见，他还想再刺自己一刀，却发现匕首已化作虚无彻底消失。

那世间的能量呼啸着朝他涌来，如同温柔的万顷光风，他的身躯闪烁着白光，一刹那间，白光铺天盖地，从法阵中升起。

天际乌云轰然破开，法阵亮起强光，茫茫世间，能量飞速涌过山川、大地，与符晨曦脚下的法阵相连。他的背脊，那道烙印喷出黑火，黑火不断攀升，化为蓝光，继而蓝色如同高温的火焰渐渐淡去，爆发出璀璨的强光！

蓝火呼啸着旋转，射向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枚蓝色火焰落地，便将法阵的能量带向宏大的战场。点阵发出蓝光，从四面八方回流，汇向符晨曦脚下的法阵，光芒不断攀升，璀璨耀眼，近乎无法直视。

医院急救室内，医生将除颤器按在符晨曦的胸膛上，一阵电击后，心电图仍是一条直线。

那医生解下听筒，符晨曦的瞳孔已开始慢慢扩散。

“赤将子暝！”符晨曦喊道。

天空，大地，无数黑核喷发魔气，朝着法阵涌来，计都与余下数名魔将发出绝望的喊声，冲到赤将子暝身前，而赤将子暝，则被滔天魔气所吞没。

被淹没前，他转过头，望向符晨曦，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声音却被此起彼伏的蓝色流星坠地之声所盖过。

眨眼间空间一阵波动，紧接着眼前出现了一道大闪光，一如那天他们初见，他身在半空，一招将妖龙摧得支离破碎，符晨曦眼前一片刺痛，却看见赤将子暝在那白光中，接下一个黑色的影子一剑。

黑色利剑从他背后透出……

“永别了，赤将子暝。”符晨曦朝赤将子暝喃喃道。

他在那耀目的白光中，面朝苍霄前赴后继的魔族，这片自己曾付出心血，守护的大地，笑了起来。

“永别了！”符晨曦朝那群山与大江，朝风天竹海的狂风，青丘宝石一般的湖，望龙群岛的夕阳与云梦泽的雾，放声大喊。

“永别了，步光！我会想你的！”

“永别了，我的公司派。”符晨曦低声说道。

他望向遥远的西北方，在那苍茫的、铺满白雪的大地上，是否还有一个温柔的女孩，正在等待着他的归来？

他的脸上现出微笑，喃喃道：“靖霏，哪怕……我只是一朵漂泊无定的浮云，也许积聚一生的力量，只是为你，为大家，点燃一次闪电。”

“永别了——这里的一切！”符晨曦最后用尽所有的力量怒喝道，“永别了！九霄！”

光芒愈发强盛，强光耀眼无比，背后反太极印刹那被注满灵能，轰然爆发。

在那一刻，符晨曦的身体如同浩瀚的宇宙，散发出无数绚烂的星辰。他的意识与这茫茫山川、大地，法阵相连，光辉照耀之下，时光如同静止，梦中那一幕再现。

空中的魔族，大地上被魔化的妖兽，浑身浴血的仙族弟子，尽皆凝固。树叶离开枝头，定在半空。

他的意识无处不在，如同这浩大战场上的神明。

“你从虚无中诞生，也终将归于虚无。”

符晨曦的声音响起，计都狰狞的面庞，双手几乎要触碰到符晨曦刺入心脏的剑柄……凝固在空中的身躯陡然化作齑粉纷飞，现出一枚魔核，随之魔核被砰然点燃，焚烧殆尽！

旋即空中魔族纷纷在这强大的能量之下，浴火燃烧，被彻底净化！

法阵焕发出强光，黑潮刹那被驱逐出了妖兽们的体内，天际阴霾风流云散，现出碧蓝色万里晴空，与一轮光耀世间的骄阳。

随着最后的光尘被吸入整个法阵，符晨曦的身躯已化作灵体状态，此刻他眺望着旻霄西北大地的远方，却感觉不到曹靖霏的存在。

也许那个地点太过遥远了，令他的神识无法企及，也许是他的灵魂已非常虚弱，暴露在日晒之下，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

“永别了，靖霏。”符晨曦带着笑容，喃喃道，“每一次从梦境中醒来，都是一场离别。”

“极”所散发出的光尘终于被法阵吸尽，符晨曦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而就在此刻，他灵魂中的烙印，反太极符脱离背脊，旋转着落下阵眼中央，与那法阵的阵眼相重合。

原本顺向旋转的法阵渐渐停止，开始逆向旋转，一股吸力将符晨曦的意识再次吸了进去。

安静的医院急救室中，脸上蒙着白布的符晨曦蓦然一声大叫，猛地坐了起来。

外头一老头恰恰好经过，看见急救室里死人复活，顿时骇得狂叫道：“诈尸啦——”

符晨曦难以置信，抬起手，看看自己的手，再摸摸脸，疯狂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医生与护士冲进来，慌忙给他做身体检查，符晨曦就这么一动不动，回忆着九霄中所发生的一切。但那些事，那些人，对他来说都渐渐变得模糊，也许是因为在最后的法阵中，他已成了灵体。

灵体一旦虚弱，记忆就变得模糊不清。

他努力地回忆着步光、曹靖霏、赤将子暝、麟嘉、岳霆等人的面容，却发现都已变得模糊无比。

最后真的变成了一场朦胧不清的梦……这感觉令他更为难受，眼泪顷刻间涌出，他侧躺在病床上，抽泣起来。

医生：“……”

先是狂笑，接着狂哭。

“明天得给他检查下精神状况。”医生小声说。

“我不查！”符晨曦带着哭腔吼道，“我没病！”

护士：“……”

三天后。

符晨曦早早地起来，梳好头发，穿上外套，蹬着新买的自行车去图书馆上班。

“小符，病好了啊！”

“小符今天挺精神。”

“哟，和前阵子判若两人啊。”

符晨曦提着个水杯，沿途笑着与同事们打招呼，来到阅览室，准备开馆。

“好点啦？”那教他下棋的女孩儿今天也早早来了，笑道。

符晨曦说：“多谢关心。”

博尔赫斯的诗集在明媚秋日的风里哗啦啦翻过，停驻于某一页上——“在那做梦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

符晨曦掏出一个速写本，在上头继续他未完成的画。脑海中仍充满了最后战场上的白光，心情就像参与了一场盛大的狂欢。

电话响了，符晨曦的老妈打来电话，又开始数落他。

“你怎么就不知道长进呢？你看看你表哥，今年都赚一百多万了，你还在那儿当个房地产销售员……”

“妈，我现在是图书管理员了。”符晨曦小声道。

“图书管理员？！”符母恐惧的声音道，“那你这辈子不是完了！”

符晨曦答道：“谁说的？那谁，那谁和那谁谁……以前也是图书管理员呢！”

“你马上去给我找个能赚钱的工作！一个月至少拿个五万！”符母怒道，“否则在你姑妈面前，我都抬不起头来！”

“好好好。”符晨曦答道，当即挂了电话，心想我是九霄奔云商会的会长，公司派的掌门，要找个赚钱的工作还不容易？别把人看扁了……

然而在经历了那场惊涛骇浪之后，不知为什么，这宁静的生活却别有一番滋味。

虽然起初他仍然期待着在某一天能突然再次拥有穿梭梦境的能力，回到那个美丽的世界中去。但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反太极烙印已经彻底消失了，不留哪怕一点点痕迹。

符晨曦叹了口气，放弃了这不切实际的梦想。可每当他想起靖霏、步光、麟嘉、岳霆、相柳、银貉……好想回去啊。

明天该换一份工作了，什么活儿能月入五万呢？不！钱多钱少，难道就能代表一个人的价值么？！当个图书管理员，与知识打交道，哪里不好了。

不过……找份美术兼职倒是不错。

这天下起了小雨，符晨曦打了辆出租车，下车时撑开伞，正要往图书馆里走去。

天际雷鸣阵阵，行人们纷纷驻足观看，符晨曦见大家都抬头看天，便也背着伞，莫名其妙地朝天上看了一眼。

符晨曦：“……”

那厚重的云层破开了一个环形的巨洞，洞中流云飞卷，形成一个逆时针旋转的太极。天空隐隐约约发出巨响，并朝着大地射出黑色若有若无的光芒。

正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