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接风宴规格不低，好酒好菜，当然还有特意给常军配上的好烟。

两个大烟斗熏出缭绕烟雾，加上满屋的酒气，让史怀庆不论吃什么菜都像带有烟酒的味道。

酒桌饭局，不知道是不是领导都是如此，时政局势搭配一点家长里短点缀，七拐八绕，酒过三巡后才开始往正题上靠。

“常军啊，这一次你们要选拔的学生要干什么去？”汪岚院长捋了捋自己的白胡须，状似不经意地问。

“没什么，光耀卫缺人，有好苗子也顺手招去当光耀使了。”常军随口应答，抽一口烟，抖了抖烟斗，吐出一团烟雾。

“胡说，找几个光耀卫需要你总队长亲自来？”院长明显不信，直直看着常军的眼睛，似乎要在里面找出犹豫。

常军没有马上回答，放下烟斗夹了口菜放进嘴，给自己一点时间思考托词，嚼完吞下才开口：

“得知您老被请出山救火当院长，这不来看望您嘛。”

旁边的史怀庆听到这里不由心想，复出可能有隐情。

他不太清楚具体的关窍，不过能猜到一点，大概率是和之前一次叛徒事件有关。

但相关方都讳莫如深，他也只听说过只言片语。

老院长皱眉，对常军半玩笑半敷衍的回答不满意。

“想了半天就这么个借口啊，怎么，看看我这老头子还需要搞个选拔？定安部还特地打招呼让我全力配合？”

院长对常军吹胡子瞪眼，“把我当老糊涂了你这是。”

常军被这近于逼宫的话弄得有些急了，看向老院长，却对上泛白的睫毛下那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眼里带着的意味他知道，那是对学员们的关心。

叹了口气，常军拿起酒杯又放下，直接拿起酒瓶就是灌了一大口烈酒，辣了辣喉咙，涩道：

“您知道的，按照规矩，有些事不能说。”

说罢又自嘲一笑，“您心里其实也清楚，我们这些人来找人还能去干嘛呢？升官发财吗？”

“是特殊任务吧，我知道了。你别怪我，退休这些年，来看我的学员们就没有一班人齐过，不是抽不出空，而是伤的伤……死的死啊。”

说到此处，汪岚院长忍不住悲从中来，眼中冒出泪花。

其实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光耀卫还能有什么活呢，大多时候是治安上的脏活累活，那都算是好的。在一线的那些人更是等于拿命去拼。

汪岚想起了光耀使中那些不显声威，隐瞒身份的一群人。光耀卫光耀使们总归是身穿制服，武器傍身。还有官方背书，能调用资源，代表暴力权威负责明争。

但偏偏有时候，那身制服代表的规章制度，在和不择手段的罪犯斗争中，意味着束手束脚的限制。总需要一些便衣常服，在各个角落与穷凶极恶的人暗斗。

他们在阴影里行动，干着那些最危险事以求保护万家灯火的生活。

“总要有人要去做那些事的，再苦再累，再多牺牲，也总有血性的儿女往前冲！”

“伤人害命的事我们必须阻止，若已发生我们必定惩戒，如果做不到那就是我们光耀人的耻辱，您当年的教导我都铭记在心。”

常军手紧捏拳看向老院长，目光果决，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残忍意味，掷地有声。

接着语气又转为柔和轻声道：

“那些牺牲的伙伴，您应该不只感到惋惜，更应该欣慰，他们没有成为酒囊饭袋，而是没有忘记你的教诲，没有辜负光耀的使命。”

“那些学生都是我的骄傲。”汪岚落泪，流过发皱且松弛的皮肤。

在场三人各自唏嘘，一时无言。

缓过一会，史怀庆见气氛过于低沉，开始转移话题。

“来这里也不单这个事，路上源窍石的事情也交给总队长负责了。”

“刚有消息就派人争夺想据为己有，东西被人拿走了就找我来收拾烂摊子，这就叫负责。”常军一声冷哼，甚是不屑。

汪岚听闻此言也是给了常军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源窍石，我那时候可是稀罕玩意儿，近些年来出现得越来越多了。”

“能通窍，但一直以来失败率很高，副作用也大，近些年研究院有些成果，可以较为稳定地使用了。”史怀庆解释道。

常军挖苦他：“我可听说稳定使用很浪费啊，只通一窍，甚至有时候都不能成功。”

史怀庆也不恼，“成果进展很快，起码现在能发展到通前三窍而有过半的成功率。这也是我们大商的发展需要，更多的奇窍修者人才，而不只是像以往一样压制奇窍修者大规模出现。”

“奇窍重要啊，越来越影响大商国运了，吃了败仗好像就是因为奇窍。”汪岚有些感慨，好奇的眼神看向常军。

“是的，输了一仗，亏在这点上，所以打算放开些限制，促进奇窍修炼体系发展。”

常军解释道，还打趣史怀庆。

“我们的史研究员地位也因此提升了，手上分配了项目，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嘿嘿，哪有哪有。”史怀庆脸上露出笑意，岔开道“不是借助奇窍工艺扳回一城吗，算赢回来了吧。”

“那样才是下了颜面，这不是说等于南更胜北吗，朝堂的老家伙们都气坏了，比吃了败仗更难受。”常军表情甚是玩味。

“奇窍事件数量骤增、各地频发，多事之秋啊，哪都不太平。”

眼瞅着气氛又要不对了，史怀庆赶紧说：

“先点菜吧，哦不，先吃菜吧。”

其他两人一笑，都了解他心思，也当即推杯换盏，谈些轻松乐事。

老院长捡着剩下的肉菜吃完，不愿浪费。

常军注意到，抢着说我没吃饱，让我来吧老院长，还给史怀庆打了个眼色，后者有些不情不愿。

老院长有些高兴，你们没有忘本就好，可不能奢靡浪费，那些发了财或者当了官的学员，不像话的太多了。

两人点头称是，乖巧模样。

酒后饭足，常军坚持亲自送汪岚回去，但被一再拒绝，连他的马车也不愿意坐。

“行了，我骨头还没老完，不是走不动路，忙去吧，你们这行，夜晚也不得休息时候太多了。”

目送老院长离开，史怀庆看着城里的烟火气，有些感慨：

“守护万家灯火，需要我们做得更多啊。”

“和那些人渣斗争免不了背井离家，甚至脏了手，违了心，会有不理解的人给出恶毒的咒骂——死有余辜。但他们总是无怨无悔，他们是英雄。”

常军闻言只是笑笑，也未必都那么高尚壮烈，不少人进来也就是图个稳定工作，求个温饱而已。

“我们这些发号施令的人，光鲜亮丽的多，问心无愧的少啊，走吧。”常军登上马车。

“去哪。”

“你不是说我随便找人吗，真找到了，给我烂摊子还不让我要人，可能吗？”常军看着史怀庆得意一笑，“这一位张队长，一个顶俩。”

……

夜过半，床上余辜蓦地睁开双眼。

睡不着。

徐乐零零碎碎的记忆仍在时不时冲击，残缺又破碎。

今天一下子经历死亡，穿越，以及稍微回忆起来都有无限痛苦的通窍过程。

这一切都让余辜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入睡。

亢奋又疲惫，疲惫是进入超感状态的后遗症，余辜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有时候过度疲惫也会导致无法入睡。

睡不下去了。

轻轻翻身起床，披上有些破旧的棉衣，还小了点不太合身。

兔子在自己胸口翻了个身，怀里暖和，安稳睡下了，惹得余辜有些羡慕。

前面去食摊的路上怕它饿，随手拔了些杂草，兔子不屑一顾。

还好找食摊的安师傅要了些蔬菜和胡萝卜，帐自然被记在王标头上。

轻轻关上房门，夜风凌冽，刮在脸上生疼，却也让他清醒不少。

余辜轻松爬上房顶，意外发现自己的身体素质变好了，对身体的掌控感很强。回去当个优秀运动员估计不在话下，练一练说不定就可以去直冲奥运。

深邃的夜空，无尽的碎星点缀在其间，璀璨的星河让余辜失神在其间。

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星空啊。或者说从来就没亲眼看到过，除了在照片和视频上。

从小在城镇长大的余辜所见到的夜空，大多数时候都是昏暗的，没有漫天星星的景象。

“朗朗晴空，日照当头。”

“静静深夜，月涌江流。”

“心似晴空，理想当头。”

“行似深夜，智慧江流。”

轻轻哼唱这首歌，回忆起过去，余辜心情有些复杂。

是回不去了，各种意义上。

深吸了几口冷气，余辜摸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质感古朴，纹路精致，细微处杂乱但整体却有序的矛盾感。

这是徐乐自山洞中发现的，陈桤木提到的那个木盒，其中就装着源窍石。

盒子除了装有源窍石，内有夹层，但一直打不开。

直到余辜穿越，七窍贯通醒来后就发现夹层开着，且空无一物。

余辜怀疑小孔石刻可能就是来自其中，不大可能无缘无故冒出来。

所谓的系统，余辜不太信了，它有本事就跳出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更关键的是，徐乐的一段记忆让他不得不有了怀疑。

“你是被选中的人，定当七窍全开立于众人之上……”

“你应当不顾一切，把握住机遇，一往无前，置之死地而后生，以此源窍石贯通七奇窍……”

“人之

一生，不应如此痛苦而过，你并不比谁差……”

当时得到盒子的徐乐，被这些直接出现在脑中的声音当场打动，深信不疑，认为是传说中的奇窍仙人选中了他。

那声音飘渺却不带感情，说的内容也呼应了徐乐最深处的渴望——通达奇窍而出人头地。

这也是徐乐不信任短毛雀，不顾其警告而致意突破的直接原因。

余辜想起来那直接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声音，以为是系统，现在看来却未必。

身临其境不好察觉，但当作为旁观者回忆徐乐的经历，那所谓的奇窍仙人，更多也只是徐乐自己的一瞬间判断而已。

以为是。

最能欺骗误导一个人的，往往是他自己。

电信诈骗为什么这么多人上当受骗，就是因为当一个人进入了一个情境，陷入其中的气氛情绪，你就会自然而然失去平时的判断力。

那些你冷静之下不合理的一切细节，都会被自己所忽略。

这也是余辜从来都不听陌生电话的主要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总是会有运营商让他换套餐，而他耳根子软，一下子就同意了，然后下个月话费就变多了。

当时原主像是一个绝望的人，以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成了狂热的信众，同时也成了一个疯狂的赌徒，拼这一个其实不知真假又危险重重的机会。

最终丢掉了性命。

余辜不由得唏嘘，徐乐的身世经历其实和他有些相似。让他能感同身受，也能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审视自己。

在原来的世界不能改变的，在这里不同了，余辜感受这奇窍带来的特殊感觉，这是他底气的来源。

至少，徐乐的父亲，还活着。

“呼……”

呼出胸中一口郁结之气，徐乐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我现在是徐乐，而非余辜。”

或者他也不想把自己再当做余辜，似乎这样能让自己逃离内心深处那些对自己的责难。

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现在其实就是徐乐了，至少要以徐乐的身份在这个世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