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梅花精魅没有傻到家，在杜小草意味深长的凝视下，渐渐地板起脸，断然否认:

“不可能！绝不可能！”

“很遗憾的告诉你，这‘不可能’多半就是可能，你仔细回想一下，你刚开启灵智的时候，蜂公子有没有什么异常？”

黑岬闲闲补了一句:“你开启灵智之时的那端记忆，很可能也被别人动过手脚的，未必就是真实的，为的就是让你产生错觉。”

梅花精魅三观坍塌，喃喃自语:“他为何要这么做？”

“未必是他做的，他家中长辈帮着出手，反正你那时候还没开启灵智，就是一株看起来很精神的梅树，他们挪移到自己的地盘上，让自家小辈多个玩伴，多一味吃食。”

黑岬说得轻松，听在梅花精魅耳朵里诛心至极，当即就跳起来要出门，要去找蜂妖问个清楚。

黑岬按住他:“这种事，挑破了大家都尴尬，你只是他们家豢养的精魅，跟家奴一样的身份，他气头上拍死了你，你也是白死——”

话未说完，黑岬忽然感应到身后有疾风扑来，气势如虹，杀气泠然，惊得赶紧挪移了一尺，堪堪躲过这次偷袭。

回头一看，果然是蜂公子，一扫平日里的吊儿郎当，满脸瘟怒，瞪着黑岬:

“知道多嘴饶舌的鸟儿，最后都怎样了吗？”

黑岬呵呵，摊开手表示洗耳恭听。

蜂公子抬手做了个割喉的动作，语气冷冽愤懑:“别以为你有点来头，我就真怕了你。”

“不敢不敢，但梅公子是我们先认识的，算是朋友，我这人是直肠子，万万看不得好朋友被人蒙在鼓里骗了几十万年，太残忍了，梅花公子有权知道真相，哪怕这真相让他很不开心，人不该靠被欺和自欺活着……你说呢，梅公子？”

黑岬转头看向梅花精魅，梅花精魅满脸颓丧，下意识点头附和。

“所以嘛，人也好，妖也好，都该活得明明白白的，蜂公子你又何必一直骗他呢？”

蜂公子郁闷至极，不再搭理黑岬，扶着梅花精魅站起来，满脸歉然:

“事情不像他们说的那样，你本来是一株长在峭壁边上的萼梅，天地遽变，雷劈雨浇，你从崖壁上摔了下来，被我捡到了——”

“别说了！”梅花精魅低吼，就这么几句话，就佐证了杜小草和黑岬的猜测是真。

接下来的事，他自己都想象得到，蜂公子把还是一棵梅树的他带回去，悉心呵护，终于让他开启了灵智。

蜂妖这种妖，本体小的惹人发噱，乍看之下，很难分清楚是老是小，蜂妖很随意的就骗过了他。

一旦奠定了蜂妖是自己伴生灵虫的印象，周围又都是蜂妖的扈从和仆役，谁都不会冒着触怒主人的风险，跟他揭破真相。

这一次，还是因为他跟蜂妖吵了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流落到六爻城中，才得了些许自由，呼吸到了真实的空气，还结识了杜小草和黑岬这些肯跟他说真话的朋友。

梅花精魅又惊又气，蜂妖就只剩下生气，生黑岬和杜小草的气。

他软下身段，耐心地哄梅花精魅，言语乏味，毫无新意，惹得黑岬撇嘴。

梅花精魅一点通，百事通，诘问蜂妖:“是大供奉给你出的馊主意是不是？那贼老头每次看见我，就像见了什么仙丹妙药一样，对我爱护得很呢，生怕我被虫蛀了，被阴风吹了，我以为他是跟我投缘，原来是怕影响了蜂公子你的口味。”

“没有——”

“以后不准再靠近我！不准吃我的花粉！闻一闻都不行！”

“行，以后你不答应，我绝对你再偷吃，但你得尽快跟我回去，六爻城危机四伏，你是草木精魅，没什么战斗力——”

“走开！”

“你认识了新朋友，就要对我不理不睬？”

“别烦我！”

“……”

蜂妖和梅花精魅吵架，慕三和干瘦少年扒着门板看热闹，对梅花精魅的愤怒深表理解，任谁一夕之间从高高在上的“主人”，沦为从前奴仆的跟班，哪怕这“奴仆”好言好语，悉心爱护，那天翻地覆的幻灭感依旧让人难以承受。

梅花精魅需要冷静，需要充裕的时间来消化这个落差。

蜂妖耐心地等着，也不再出门去浪-荡了，就呆在蜃楼里挑刺，找黑岬和杜小草的晦气。

杜小草能忍，黑岬不饶人，斜睨着眼问他:

“蜂妖一族，没听说过擅长偷窃啊，你是怎么摘了城主藤蔓上的葫芦？”

“谁偷窃了，那本来就是属于我的葫芦，长得也差不多了，我就摘回来让小梅开心开心。”

黑岬啧啧:“别撒谎了，葫芦妖主的本体，每隔百万年才能结九个空间葫，这一茬的买主，我全都认识，并没有你们蜂妖一族。”

“那我管不着，我知道，这混账妖祖食言而肥，欠了我祖父十八枚空间葫，只给了八个，剩下的就赖账！”

他出手只摘回两枚空间葫，是因为其它那几枚的品相太差，距离长成还远着呢。

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也就当事双方自己心知肚明，想要掰扯清楚不知道要浪费多么唾沫星子。

看蜂妖这有恃无恐的模样，也不像是怕葫芦城主追上门来，真要是食言而肥过的，知道了“盗窃”真相也只能捏鼻子认了。

杜小草八卦之火熊熊，问蜂妖:“葫芦妖祖怎么会欠你家那么多空间葫？”

“他破开瓶颈的时候贪功冒进，差一点藤毁妖亡，幸好我祖父从山涧经过，耗费一大堆天材地宝，把他从阎王爷鼻子底下拖回来，还帮他稳固了境界，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只是摘他几个葫芦，便宜他了！”

蜂妖语气不屑，懒洋洋摊在美人榻上，冷不防耳边冒出一支梅花，愤懑质问他:“你祖父是谁？！”

“就是我祖父。”

蜂妖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梅花精魅却不依不饶，一定要问出那名字。

黑岬见蜂妖为难，破天荒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劝梅花精魅:

“你最好不要知道他祖父的名字，更不要喊出来，很多道行高深的大妖，你隔着无数万里喊他一声，他都可能感应到，何况你是他孙儿的美食，还离家出走了，他随手一抓就能把你抓回去，老头们都固执，可不会像这位蜂公子这般好言好语哄着你。”

他的话恰是蜂妖的担心，正色叮嘱梅花精魅:“我那些长辈都很高傲，又固执，你不要跟他打交道。”

梅花精魅嘀咕:“我猜懒得跟糟老头打交道，我也不会再回去，我现在道行已经很高了，随便去哪儿找个风景好、灵气足的山崖，扎根下去就好。”

蜂妖气笑了:“风景好，灵气也足的山崖，放眼天下，都是有主的，你过去扎根，就是自己跳进他们碗里，去的时候容易，想走就难了。”

黑岬附和:“没错！想想看，万一你落到姬岳那种败类手中，生不如死啊，还不如回去给蜂公子当美食，他吃的很节制，你身上的花朵又多，就当做善事了。”

慕三拆台:“才没有！这梅精抠得很，我想摘一筐花瓣让隔壁的三娘子给做点梅花糕，他不肯，想摘几支梅花插瓶，他也不答应，一树花苞，就那么白放着！抠！”

蜂妖怒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动我的东西？树上的梅花再多，没有一朵是你的，还摘了做梅花糕，你配吗？！”

这话倨傲，跟姬岳一个路数，噎得慕三悻悻走人。

刚走到门外，前方走来三位贵公子，为首的很面熟，姬岳，又来纠缠杜小草了。

搁在平时，慕三见了这人，立马冷嘲热讽，今日一反常态，热情接待，端茶擦拭座椅，还给他介绍蜂妖:

“这是蜂公子，出身一个厉害的大妖部，刚来咱们六爻城没多久，你们都是风华绝代的俊彦，有共同语言，好好聊聊吧，说不定能成为好朋友呢。”

嘴上说着自己都不信的鬼话，脸上笑容如花，慕三深谙煽风点火的精髓，姬岳却当了真，如沐春风的跟蜂公子打招呼:

“幸会。”

“你就是丹溪老祖的那个儿子？听他吹嘘过好几次，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轻飘飘一句，把天聊死了。

姬岳脸上的笑容当场挂不住，又忌惮蜂妖的来历，冷着脸发作:

“兄台逾矩了！”

“逾什么矩啊，本公子说得不是事实？另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妖族父亲有了新欢，那新欢刚替他生下一个小儿子，正筹备满月酒呢。”

姬岳如遭雷击，虽然有了一个小弟弟，他依旧是还是妖族的儿子，但跟“独子”的分量大不相同啊。

蜂公子看着姬岳面色紧绷的模样，笑得愈发随意，继续往他伤口上撒盐:

“你那便宜娘亲，出身还不低呢，母凭子贵闹着要丹溪老祖娶她做道侣，这满月酒说不定要跟洞房花烛的喜酒一起喝了，你这庶长子也挺不容易，记得给嫡母准备一份厚礼，妇人大多小心眼，万一惹了他，给你穿小鞋呢？”

蜂公子从未这么多话过，但在场没有任何人打断他，包括正跟他闹脾气的梅花精魅，很开心看到姬岳吃瘪的模样。

气氛尴尬且古怪。

无论姬岳这趟过来所为何事，都注定无法进行，他待要仔细问一问生父“另结新欢”、“喜得贵子”的事，又不想在蜃楼出糗，干脆起身告辞。

没有人挽留，任凭他怎么来的，再怎么回去，来的时候春风满面风度翩翩，走的时候面色冷沉脚步沉重，对比分明。

慕三哈哈大笑:“恶人自有恶人磨啊，他那妖祖老子太给力了！”

黑岬也笑，问蜂妖:“他那妖祖父亲当真又有了儿子？”

“我不知道啊，随口说说。”

蜂公子一脸的理所当然，噎得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这小蜜蜂忒坏了，坏透了！

你这随口说说，让姬岳难受不算，回去肯定还得四处打听，甚至跟他的妖祖父亲对质，他父亲百分百否认，但有些事情，越是否认就越显得真，一时半刻，父子之间的误会和膈膜消除不了，一个不小心，还会留下永久的暗伤。

而做到这一切，只需要“随口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