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尼龙绳绷紧拉直，握在一双蒲扇大手中。

郑虎山上身压低，双腿弓步,摆开了拔河的架势。

只有极近距离的观察才能发现，男人双臂的肌肉完全放松,任由虚握的双掌之间,尼龙绳像缺氧濒死的鱼疯狂摆尾。

快了快了。

还差一点。

1/4的概率就要变成1/3。

这并不是蓄意谋杀，只是机会恰好到了手中,是苏长夜命中该有此劫数，是他狂妄的报应！

一分钟过去了,尼龙绳还在顽强地摆动，绳子另一端的生命紧抓不放,迟迟不愿坠入轮回。

冷汗滑落额角。

就在郑虎山准备逃出匕首之时，高度集中的注意力瞬间捕捉到了假山另一侧的脚步声。

双臂肌肉膨起，郑虎山沉腰用力，在真正握住绳子向后拉的同时,韩美芸的声音由远及近。

“太危险了！”韩美芸急奔而至，尼龙绳再添助力。

韩美芸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拉得郑虎山跟不上节奏,重心不稳差点滑倒。只见韩美芸双手迅速交替,尼龙绳转动堪比运货履带，随着“噗通”一声,少年身影冲出水面。

“咳咳！”苏长夜撑起身子，咳出肺部积水。

“小孩儿，你没事吧！？”韩美芸帮苏长夜扯掉水草，斥道：“这种危险的事情你至少应该先征求大家的意见！你的家长难道没有教过你，做危险的事情前要先向大人报备！”

“你还嬉皮笑脸！”

“抱歉,美芸姐。”苏长夜立刻收了笑，乖乖认错。“我只是很喜欢你的关心。我知道错了，下次会提前告知你们计划。”

韩美芸叹了口气，也回过神来。

“是我情绪激动了，大家都是通过关的人，怎么会冒险去做没有把握的事情。”韩美芸歉然地笑了笑，拉起苏长夜。“抱歉啊小孩儿，我刚才职业病犯了。”

苏长夜：“职业病？”

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韩美芸道：“嗯，其实我在旧世界的职业就是老师。而且也是语文老师，不过是教高三年级。”

“那下午在高二（3）班的教学，对你而言应该不算难事了。”

韩美芸脸色微变，像是想到了什么。苏长夜的话在她脑海激起一线灵光，可那思绪过于飘忽，来不及抓住就散了形。

“教学不难，可是高二（3）班的情况很复杂，李孤城上午的举动引来了班级仇恨，这群孩子行动力惊人，在我的第一堂语文课上，他们已经拟好了针对李孤城的报复计划。”

教室门向后推开，韩美芸下意识后跃半步。头顶上方无事发生，沉默空气嘲笑着她的自以为是。

走进教室，构想好的开场白卡在喉咙里。韩美芸站在讲台，看着底下的学生，不由自主皱紧了眉头。

桌椅依然规规矩矩的排布，然而在不知是谁的策划下，改成了左右各五张桌子

并连，中间留出一条通道，三排总共二十六张桌子，只有两张独立于众生之外。

彩色粉笔绘出的蠕动怪物嵌在另一端的黑板，怪物正下方摆放着一张桌子，女生面带微笑，双手抱臂，舒展地靠在椅背，黑色长发披肩，微微上扬的唇角将眼神下压，齐刘海下方，闪动恶意星彩的双目俯视着异端黑板前方的老师。

林妍。

仅仅一眼，女生的名字自然而然浮现。

李孤城口中的隐形领导者，高二（3）班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统治力量，透明人游戏的创始人。

少女端坐在方阵后方，就像坐在棋盘的另一侧。

而李孤城，他的座位也独立在外，却在最前方，距离后方部队两三米，接近教室讲台。

他被以极屈辱的方式剔除集体，将他视作腐肉、败坏的蛆虫，理应被审判的异类，犯下滔天大罪的凡人，背后是虎视眈眈的陪审团。

建立压迫感最快的方式什么？迫害压迫的对象。

一个还没出社会的孩子，竟然无师自通，娴熟运用起这屑伎俩。谁教她的？还是她生而有此天赋。

“韩美芸老师，你可以开始授课了。”林妍双臂支在书桌，下颌枕着交叠的手背，用一种戏虐的口吻，仿佛在宣布——你可以开始取悦我了。

韩美芸闭了闭眼，见李孤城的情绪还正常，方才平复一点情绪，课本仍在讲桌，“砰”地一声，像是拉响战火的先行炮。

“各位同学的课前准备真是周全，连老师的信息都提前预习了。也好，那就省去无关痛痒的自我介绍，开始今天的课程吧——希望你们能习惯我的教学风格。”

“把课本翻到《将进酒》那一页。”

柔柔女声越过方阵。

“韩老师，今天我想听《春江花月夜》。”

韩美芸继续道：“那就先请一位同学为我们朗诵一遍《将进酒》。”

说完，韩美芸目光从课本抽离，落在另一侧的少女脸上，微微挑眉。

林妍笑容不变，目光里的不加掩饰的恶意却快要爬出枯黑双井。

韩美芸看着这名高高在上的学生，笑着说道：“李孤城，你来念。”

“啊！？”大一学生正走着神，忽然被点名，他看看四周，迟钝地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氛。但是讲台上的韩美芸有一种独特的气场，也许是老师天然的压制力，李孤城就像听见教官的口号，下意识做出反应。

课本翻到那一页，画面里的诗人白衣沽酒，剑走狂墨。在他站起身后，教室里的气氛猛然升至可燃点，李孤城的直觉告诉他，说出口的第一个音节会成为点燃一切的火花。

他迟疑了。

然而，讲台上，韩美芸小臂搭在竖起的课本，直接一声令下。“念！”

目光扫过对峙的学生，那些透明人游戏的主导者们。

“大声念，让所有同学们都听清楚。”

李孤城笑了。“好嘞，那我念了啊。”

念到“请君为我侧耳听”时，教室遍响拍桌子的声音，学生们用书本狂砸桌面，噪音向着李孤城轰炸。韩美芸笑了，也开始用课本拍讲台，铿锵有力，一声高过一声，有节奏感的鼓点就像是在为李孤城击笃助兴。

“陈王昔时宴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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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乐高歌，大开大合。

等到李孤城念出那句“与尔同消万古愁”，犹如两军阵前收剑回鞘，只留清越激荡的剑鸣回望战场。

林妍已经不笑了。

“念得不错。”韩美芸扔开拍烂的课本，拍拍手，道：“那有同学能谈一下自己的感受吗？”

林妍眼神示意之下，第一排的男生举手。

韩美芸目光扫过教室，就像后方举起的手臂全都是透明的，看向唯一没有举手的李孤城。

“李孤城，你来。”

刚坐下的李孤城又站起来，与他同步，后方接连响起凳子挪动声。

所有学生都站起来了，分列两侧，让出正中间的林妍。

“韩老师，你上课的方式我不喜欢，也不想习惯，希望下一堂课，你能改过自新。”林妍路过韩美芸，走到前门口又停住，回看一眼。“我们高二（3）班，不需要没有长进的老师。”

其他二十六个学生紧随其后，从讲台前方一一走过，目不斜视地离开课堂。

“所以你就提前下课了？”郑虎山这才明白，韩美芸怎么来得这么快。“李孤城那小子呢？”

“去探查林妍的去向了，我担心你们这边的情况，就跟他分开行动。”韩美芸看向苏长夜。“湖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以身犯险？”

“这个。”苏长夜抬手，其他两人这才看清他握在手中的银白色智能手机。

韩美芸听他说完情报，道：“所以这部手机不是死者就是凶手的东西，可是投湖事件发生那么久，这手机都快泡烂了吧。”

“浸水后如果电池先损坏，内存芯片尚有可能修复。”苏长夜道：“我想试试看。”

韩美芸点头，又道：“你手怎么回事？”

藏在袖子里时还没发现，苏长夜有一只手的掌心血肉糢糊。

“拽绳子时磨的，不打紧，一会儿去医务室包扎一下就好。”

这可不是磨出来的伤口，虽然被水泡得微微发白，还是能看出来烧伤的特征。韩美芸不动声色，也没提出异议，只道：“那我陪你去吧，正好我也要找个地方拼那堆纸屑。”目光越过苏长夜，看向湖岸边的高壮汉子。“郑虎山，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还是你有别的打算？”

郑虎山看着幽深湖水，似乎没听见身后的声音，注意力全在那隐约可见的水草。

湖底的水草原本没有这么接近水面，它们就像突然二次发育，然后猝不及防地缠住了苏长夜。

可是不对。

尽管它们在拉锯战中落败，可是身负的伤口却不是撕裂伤。太平整了，端口齐整，有的还呈现高温过后的失水蜷曲。

郑虎山想到什么，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在水中与他们拉锯的不是水草！

苏长夜，他早就斩断了这些杂兵。

在韩美芸赶到前，苏长夜就潜伏在水底，隔着幽幽的水面与他对峙。

如果那时候，他切断了尼龙绳，那……会发生什么事情？！

郑虎山扭动僵硬的脖子，回过头去。

韩美芸的背后，苏长夜眉眼弯弯，温和又谦顺，好似美丽又无害。

“啊，谢过美芸姐，也要谢谢你呢，郑虎山先生。”苏长夜笑道：“您又救了我一次，太好了。”

‘求求你，请不要给我，杀你的机会。’

看着那些横断的水草，郑虎山脖颈发冷，情不自禁抬手，确认颈动脉完整。

他的举动似乎取悦了苏长夜，神明的眼睛竖起，轻贴薄软双唇。

“在我的神明注视之下，愿您永保对生命的敬畏之心。”

苏长夜轻吻吊坠。

“信我主者，向善而生。”

郑虎山喉咙微动，咽下口水。他很清楚，现在束起他手脚的并非信仰，而是恐惧，对苏长夜的恐惧。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