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名格罗。”

“——其名意为，混沌。”

那个存在站立在华贵皇座之间，手指搭在扶手之上，回身之时已见跟随在暗精灵之后的人影。然后她叹息一声，转而坦荡坐在那至高的位置之上。

“虽然是这么说……”她叹息着，将视线落在罗杰身上，“但如果是你，就随便称呼吧。”

塔提哈克震惊地发觉，在面对他身后的人类时，他那无比强大而神秘的主人居然有放纵的意味。

“你先下去吧，塔提哈克。”她对暗精灵如此吩咐道，“我还有话对客人嘱咐。”

“是。”暗精灵向上手之人行礼，继而转身离去。

也许能够从这个人类身上得到关于那个女人的情报。

听见了耳边传来的，暗精灵心中闪现的窃语，格罗也只能无奈笑着将其无视，然后将目光转移到她名义上的子侄身上。

“……您的变化很大。”立在堂下被那人俯视的罗杰在震惊之后却在开口之前便已经恢复了平静。

如果塔提哈克能够观察得再仔细一些、大胆地发挥想象，将人类的面庞再柔和一些、将人类的年龄再缩小一些、将人类的瞳色转变为墨黑再遮挡住他右边的额角与脖颈，那么便很容易能够明白这两人之间的关系。

面对与十几年之前除却脸上诡异的纹饰与瞳色之外，至少在年龄上没有任何变化的姑母，罗杰依然能够接受良好。

即便她的面貌发生了诡异的变化，而且凭借人类之身差遣暗精灵实在诡异，但罗杰终究是明白，即便身边所有的侍从良将都背叛他，但眼前之人也绝对不会对他不利。这是身为罗氏一族成员的自信。

“那么……我离开多久了？”

“……十一年……左右。”对于久未再见的姑母的第一个问题，罗杰犹豫之后才回答。

“十一年啊……难怪。”

罗杰举目注视着上手的那人，脸上盘踞着诡谲纹路的女性面容姣好，与他至少有三分相似的脸上是即便相去十数年也难忘的、强大而独立的人显露出的、陌生的落寞样子。

“祖父和祖母都没了啊……”不是对罗杰所言，而只是在自语而已，手指无意识轻抚着扶手上雕饰的虎首，冰冷而尖锐的棱角终究是比不上那双黑眸更加平静。

罗杰没有搭话。

他没有资格过多言语。

罗启是在九年之前殁亡，而高潇的离去是在三年之前。即便两位老者都是寿终而亡，离开之时也没有经历太大的苦痛，但他们失去生机时，他却没有如东大陆传统一般陪护在他们身边，就连礼葬他都因为在外驻军而错过了吉时。

他连两位老人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赶上。

这是他的过错，也是他的心结。所以他不配开口安慰对方，就情谊血脉而言，两位老人与罗格更加亲密。而她显然也比他更加悲伤。

但是……

“您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注视着长久没有言语的那人，是罗杰首先打破了沉默，“您……又是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的？”

“夏王朝先皇罗格？东大陆冒险者格罗？抑或是如您方才所言，您是以‘混沌’的立场站在这里的？”将过往的身份一个个报出，罗杰的音色中带着些质问的意思。但只有在所剩不多的亲族面前，他才能够放下终究的倨傲。即便他并不知晓所谓的‘混沌’究竟是什么，但联想方才暗精灵对她的态度、过往那天罚神与其契约，还有将东大陆土地全部覆盖的暗黑雾茫，罗杰便已然明白，那令他陷入不安的力量便是出自于罗格之手。不对……依照刚才的意思，她还是当名为格罗。

“——请回答我，姑母。”

——沉浸在过去没有任何意义。

他是为了统一大陆而失去了面见那两位老者的机会，而这也同样是高潇希望他走下去的道路，为了她的死亡不褪去意义，他必须在那般的道路上走下去。统一大陆，这件事不该被称为是愿望，而应当早已经成为了他的执念。所以啊，为了他过往的努力不会褪色，为了老人的死亡不会失去意义，他必须明了面前这个人此番回来是为了什么。将东大陆覆盖黑雾、放出不属于任何已知生命的生物，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即便罗杰明白，面前之人同样有将大陆一统的野望，也曾经是将战乱平定、令百姓安详的皇者，但他终究不敢保证面前之人究竟是否还能够被称为人类！

统携那种生于深渊的生物，这在罗杰的观念之中实在是不可思议，甚至在他的眼中，将其称呼为诡异也未尝不可，只是面前之人终究是他的亲族，所以他才能够如此放肆地将自己的质疑摆出。

“您……还是[人类]吗？”

——————————

“人类？”基尔拉罕从鼻腔之中急促地喷出气流，“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句话难道不该是我问您吗？”娅嘉有些不爽地反问道，“您不在沙漠石林那边做家里蹲怎么有兴致来这里了？”

自十一年之前与魔龙一别，这还是他们在那之后的第一次见面。

比起一边展现戒备的树精灵，与基尔拉罕有过接触的娅嘉与海蒂娜却是一派闲适。受其感染，身为普通人类的凌卫也是放松一些。

“殿下……”然而即便知晓娅嘉与巨龙相识，身为护卫的自觉还是令凌卫放不下戒备。

孱瘦弱小的人类如何也不关他如何，在基尔拉罕看来，若是眼前的人类不自量力，那他也不介意在百年之后再次食人。而此番在如此敌视的目光之下没有暴走伤及这个人类与一边散发着创世神恶臭的精灵，也不过是看在娅嘉与他的交情上罢了。

然而娅嘉下一句话却足够令他暴走。

“安心，这是认识的家伙，至于关系的话……”仔细回想了一番十几年之前格罗与他的相处模式，娅嘉迟疑道，“坐骑……吧……”

“人类！！”

“开玩笑的，开玩笑。”见基尔拉罕暴怒，娅嘉赶紧将双手立在耳边表示投降。然而他的语气却没有任何歉意的样子。

“不过你还没有回答我啊，为什么会来这里？”

即便此地与莫干沙漠相隔不远，但此地毗邻海岸，是属于树精灵的泰莱尔森林。身为半深渊龙的基尔拉罕来这里到底有些不妥。而且……巧合吗？深渊龙出身的魔龙与缭绕着深黑雾气的结界……

“……有人在呼唤我。”在沉默之后，不再将视线分给娅嘉的基尔拉罕注视着不见细则的黑雾沉声回答道。

“……您这样电波系的回答如果是认真的可是会被我嘲笑到死的。”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基尔拉罕不耐烦地咋舌。

“所以你不进去吗？既然有人在叫你……不我开玩笑的，请把翅膀收回去。”见基尔拉罕真的有一言不合向前冲的架势，娅嘉赶紧阻拦。

就算基尔拉罕出身深渊龙，而且她也从那力量之中觉察到那狂躁的力量与十几年之前的格罗身上有几分相似，以此能够推出很有可能那边才是真正属于基尔拉罕的栖地。但这终究只是她的推测，不值得让基尔拉罕去冒险。

“你在开玩笑吗。”基尔拉罕从鼻腔中发出不屑嘲讽的哼笑，“是因为过了太久安定的生活还是因为身边有守卫，所以成了废物？”

“——好好注意气象的变化吧，人类。”

那纯粹的、标志着魔龙的漆黑双翼伸展，在娅嘉的瞠目之间掀飞翼膜。

翅膀带起的飓风将他们身后的树干折裂，急忙蹲地才免去摔倒在地的狼狈，但比之那状态，此刻发型衣饰狼藉的几人亦是与那般状态不遑多让。

“喂……基尔拉罕……”

娅嘉将责备的话堵在了喉间，只因在抬眼之时正好看见了在魔龙对面的存在。

绝对漆黑的身躯与那雾气涌动的黑幕几乎融为一体，然而那掀飞的双翼、反射光辉的鳞片与那双鲜红的眼瞳却已然说明了其身份。

深渊龙……

“你的母亲是美尔丝佳？”

只一句话，便令气势汹汹飞掠至对方面前的基尔拉罕瞪大了双眸。

并不是问句，对面的深渊龙全然是用肯定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

“你是谁。”在震惊之后，反应过来的基尔拉罕沉声向对方发问。

然而对于他的问题，对面的回答却是喷薄的火焰。

赤色的火焰之中参杂着黑色的力量，直直向还未来得及有任何防备的基尔拉罕席卷而去。那火焰挟持着超高的温度，恍然之间如被遮蔽的太阳一般，将在被黑幕遮蔽而昏暗的土地一同照亮。

“！”

面对比自己的身躯庞大数百倍的火球，已然知晓自己绝无可能逃脱的基尔拉罕只能徒劳地注视着那足以将他燃烧至灰烬的火焰不断靠近。

“——！！”

只有耳边轰隆的火焰的燃烧才是真实，在他脚下的人类究竟发出了何种尖锐的呐喊对于他而言早已经失却了意义。

“您这么做真的没关系吗？”注视着被火焰吞食的半深渊龙，塔瑟兰亚向身边的亚科兰塔尔闻讯，“毕竟如果真要算起来，这位是您唯一的子嗣吧？”

虽然父子反目成仇这种戏码算得上有趣，但若是牵连自身不能好好看戏，那便是麻烦得很了。

“收起你那副看戏的嘴脸。”就是因为他这样的性格，所以他才厌恶他。

“他是我的子嗣，我当然知道，所以才要更加磨练他。”言语之间，纯粹墨黑的魔法阵在他脚下显现。瞬息之间，魔法的灵光将他的全部身躯笼罩，光华隐退，留在原地的却是一个年轻的人形。

“真是许久没见过您这般形态了啊。”塔瑟兰亚偏头看着保留着龙族的黑翼掀飞在空中的人形，克制不住地喉间发出一声闷笑，“明明身为龙时您的形态如此巍峨，但化为人形时您的样子却是如此娇小呢。”

确实如他所言，此刻的亚科兰塔尔仅仅是人类十余岁时的孩童体型，比之一边两米余高的暗潭鲛而言确实十分娇小。如果忽略他身后的黑翼与脖颈上残余的些许鳞片，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孩童。

“塔瑟兰亚。”目光依然注视着没有任何熄灭意思的燃烧的火球，但化为人类的深渊龙却喊出了暗潭鲛的名字，“如果舌头不想要了，我可以帮你拔下来。”

“还请大人息怒。”像是感到惶恐一般，暗潭鲛如此言道。然而在下一刻，他却继续向龙族询问，“但您为什么要在此刻显露如此外貌？”

龙族亚科兰塔尔在几时落入深渊域早已经不可考察，这件事可能连他自己都已经遗忘，但即便身为龙时的躯体会伴随着力量的增长而长大，但化为人类之时，显露的样貌却不会再改变。所以由此可见，当亚科兰塔尔变作深渊龙时，他的年岁必不超过两千，而也正是因为这般，所以他才极少显露自己的人类形态，但在此刻如此作为是为了什么呢？

这下亚科兰塔尔终于肯施舍目光给暗潭鲛了。

然而不过一瞬之间，他便又将目光转到容纳了子嗣的火球之中，“干你屁事。”

亚科兰塔尔话说得不客气，而塔瑟兰亚自然也不敢动怒。

身为高阶种，对于鲛人自然有着天生的压迫力。

而对于跟随在自己身边不离开的暗潭鲛，即便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但亚科兰塔尔依旧秉持着高阶种的尊严，自然不会在意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对他的影响。

只是一直有一个嗡嗡不断的聒噪家伙一直跟在身边，所以有些烦躁罢了。

然而在下一刻，面对旁人总是冷脸的深渊龙脸上却显露了丝毫的笑意。那双猩红的双瞳注视着火焰之间。

滚动的热浪将身为龙族的鳞甲也一并灼烧，然而在那翻涌的火光之间却不知何时显露了一个模糊的暗色阴影。

火焰翻旋压缩，而其间的阴影也越发清晰，终于在一声爆裂的呼喝声之后，那伸展了暗黑双翼的存在终于显露！

“恭喜你，成为深渊龙。”与那双与自己一般无二的猩红双瞳对视，人身的龙族对龙身的龙族如此言道。

“——我的，子嗣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