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八年

《乾隆四十八年》

第七百九十七章 山雨欲来起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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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恩虽然对天上掉炸弹这事感到害怕,可他也清楚随园的事绝不能拖,今天必须得解决。

而要想做到这点,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要到永庆寺走一趟。虽说身临第一线的危险系数很高,可如今的情势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十八世纪末的南京是一个拥有十三万多万户家庭、近百万人口的大城市。突如其来的戒严让整个城市生活陷入停滞,数千家店铺无法开门做生意,城外的生活物资也运不进来。这种状况如果只是一天还能凑合对付,可要是连着好几天,整座城市就会陷入恐慌,甚至引发骚乱。

再有就是绵恩已经在江南文武官员面前亮了相,该训的话训了,该做的军事准备也做了。要是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袁枚和十个北海镇的人都收拾不了,他这趟江南之行就成了笑话。等回了京城,嘉庆肯定会借此打压他在禁军和宗室中的威望。

实际上自从他意识到嘉庆派自己南下的背后意图,内心的不满情绪就如同春天的野草一样开始滋生。而两天前收到的京城来信,得知自己在护军营、火器营和健锐营中的亲信将领已经陆续被撤换,所有的不满也转化成了愤怒。

都到这个时候了,不想着如何提振民心军心,清除八旗内部的积弊,挽救江山社稷,居然把心思用在了自家人身上!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绵恩内心升起了“彼可取而代之”的念头。

“都是太祖太宗的直系子孙,凭什么你个庸才能坐上九重宝座,而胸怀文韬武略的我就要屈居人臣,受你摆弄?难道就因为皇祖父的遗诏?不!要不是他老人家在世时担心祸起萧墙,前明“靖难之变”重演,怎么也轮不到你头上!”

“我本无心大位,心甘情愿秉承皇祖遗命,全力辅佐。可你如今却搞起了窝里斗,实在欺人太甚!”

自康熙以来,爱新觉罗的宗室内部虽说在立储前都会有一番明枪暗箭的争斗,可只要胜出者登上了皇帝宝座,出于对皇权天威的畏惧和权力制衡,失败者就算再不甘心也是白搭。当年拥兵在外的大将军王胤禵怎么样,不是一样说撸就撸,连个浪花都没翻起来。

且不说雍正和几个兄弟掐的你死我活,乾隆继位初期也同样经历过一场内斗。其结果就是理亲王弘晳被革除王爵,名字还被改成了“四十六”,圈禁在了景山东果园,三年后就莫名其妙的死了。

绵恩很担心自己会落得跟弘晳一样的下场,因为两者有很多情况都颇为相似。

首先他是乾隆的长房长子次孙,由于兄长绵德不被乾隆所喜,一直是把他当长孙看的;其次当初嘉庆连个贝勒王爵都还没有,他就已经是多罗郡王。这就跟当初弘晳的情况一样,康熙临命终时只为他一人预备特封亲王,而弘历直到雍正十一年才被封为和硕宝亲王。

乾隆继位后总说自己幼年时如何如何受康熙宠爱,其实都是他自己杜撰的。

乾隆五十一年,四十岁的绵德病逝,绵恩就成了“绵”字辈当仁不让的第一人。最关键的是他还握有兵权,对嘉庆的威胁比当年的弘晳要更大。

在另一时空的历史上,绵恩在嘉庆继位后就采取了明哲保身的做法,凡事绝不冒头,装出一副鲁莽人的样子,以消除对方的戒心。就算川陕白莲教闹的再凶,福康安跟和琳都死了,他也绝不请命出征。

问题是本时空有了赵新和他的伙伴们,一切都不同了。

如今驻守在辽西和山东武定府的两万多北海军,就如同卡在京师咽喉上的一把巨钳,逼得嘉庆只能低头求和,以让乾隆体面的下葬为借口换取时间。

乾隆死后,绵恩曾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说嘉庆每天晚上都会长吁短叹,有时还会去奉先殿的后殿,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泪流满面,一夜无眠。

对此绵恩很是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个时候身为皇帝需要的是坚韧不拔的意志,像努尔哈赤和皇太极那样长于军旅,勇武睿智,重振八旗的血性和彪悍。就算放弃京城退守西南,可只要凭着山川之险,未必不能再创基业。

这两天闲暇之余,他把宗室里算得上人物的家伙都在心里过了一遍筛,最后认为能扛起重振大清这面旗帜的,好像似乎差不多也只有自己。

好吧,想实现野心,就得从眼前的小事做起。要让京口八旗提振士气,光有嘴皮子不行,还得有真东西,自己的安全也要有所保证。绵恩可不想大业未成就来个中道崩殂。

想到这里,他对坐在一旁的两江总督福宁道:“福制台,你马上从督标调一百名火铳兵,四门劈山炮,交由本王的侍卫队长伍尼统领,稍后跟本王去永庆寺。”

“这王爷乃是天潢贵胄,怎可身临险地?这要出了差池,奴才就算万死也难辞其咎。奴才恳请.”

“险地?呵呵~”绵恩冷笑着打断了对方的劝阻,冷声道:“北海贼都能从天上掉飞雷了,你觉得这将军衙署就不是险地了?勿要多言!”

“嗻!下官这就传令。”

相比于江宁驻防八旗和绿营城守协,福宁的督标中军算是整个江宁城最训练有素的一支武装。

自从当初赵新和王远方杀进扬州府劫狱,继任的两江总督福宁和江苏巡抚奇丰额都担心自己哪天也会遭遇同样的命运,所以就奏请朝廷在督标和抚标增设火枪兵,理由是弓箭难敌北海贼的快枪。而乾隆经过慎重考虑,最后同意在两江督标增设一支二百人的火枪队,驻防苏州的抚标是一百人。

因为是保命的,所以福宁到任后对火枪队的训练很重视,枪械都是精心打制,饷银也给的很足。几年下来,算得上是一支精锐。

有了武力的保障,接下来就是钱。绵恩又对坐在下首默然不语的江宁知府和腾额道:“和府台,江宁织造归你兼署,眼下库里还有多少现银?”

“回爷的话,有五万余两。不过这钱是预留来年跟丝户订购蚕丝的。”

去年六月间,丁忧在京的江宁织造同德病故,两江总督福宁因为事务繁忙无法兼顾,乾隆便让江宁知府和腾额暂行署理江宁织造。

绵恩毫不在意的道:“本王先从你那里挪借三万两,等扬州盐商的捐输到了,再补给你。银子要用箱子装好,找马车跟本王一起走。”

和腾额是内务府笔帖式出身,而绵恩可是兼管着内务府三旗,如今主子发话哪敢不听命,只得俯首称是,然后就屁颠屁颠的去安排了。

午末时分,头戴斗笠、外罩油布衣的绵恩带着贴身卫队,在一百名督标中军鸟铳队的护卫下,策马来到了永庆寺西南侧的五台山。跟他一起到的,还有四辆炮车和十几辆装满柞木大箱的马车。厚重的木制车轮碾在青石板路上,发出了辚辚之声。

提前接到通知的京口甲兵们都已经在永庆寺南侧的山坡上等候。旧时南京城内的五台山说是山,其实就是五个高低起伏的小山包,坡势缓平,遍布竹林野草。这地方在春天绝对是个赏花踏青的好去处,可眼下正值冬日,草枯叶落,看上去很是荒凉空旷。

漫天细雪中,五百多名甲兵零零散散站在山坡上,毫无队形可言,很多人的眼睛还时不时盯着永庆寺的后山方向。上午的溃败发生后,有几个眼神好的甲兵被安排去了那里当观察哨,一旦无人机出现,就鸣锣示警,同时还会点燃烽火。

来到山脚下的绵恩看到这一幕,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本来不管是打仗还是缉贼捕盗,总会有伤亡。一支六百人的队伍死伤几十个,在冷兵器时代算不得什么。

问题是之前成策没跟手下说这次有死人的风险啊!

过江之前,成策跟手下的参领、佐领说的是奉钦差大臣和硕定亲王之命查抄随园,软禁袁枚一家。甲兵们一听是这,都觉得是小缸里抓王八,手到擒来。

可是没想到啊没想到,连人还没见着呢,也就刚摸着随园的墙皮,死伤四十八个,还有个脑袋都炸没了的。

这特么就实在让人无法接受了!原本信心满满的甲兵们士气一下就跌落谷底,有些甲兵甚至相拥痛哭。知道的这是吃了败仗,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老娘死了要发丧呢!

事实上包括京口八旗在内的整个江南地区驻防八旗从“三藩之乱”后就开始向废柴进化,康雍乾三代帝王怎么申斥都没用,只落得个无可奈何。

康熙晚期,清廷调集大军进藏对付准噶尔部,那时的江南驻防八旗就已经有好多人只会步射,不擅骑射。到了雍正末期西北用兵,被征调的江宁八旗连怎么行军都忘了,造成马匹牲畜大量死伤。因为久在江南安逸惯了,面对新疆的寒冷气候叫苦不迭,想尽各种办法偷懒,令雍正在奏折上痛斥无耻。

到了乾隆中期,随着汉军、开户人纷纷出旗,江南驻防八旗的武力也愈发废柴。当时各地满营官兵经历了一次大调整,为了补充出旗的汉军缺口,便从京城调了一批甲兵。结果这帮家伙比旧有的驻防兵丁更烂,除了饮酒、赌博、逛戏园、泡茶馆等种种耽于安逸的恶习外,私卖武器装备、私卖马匹之事更是屡见不鲜。

七年前,江宁和京口八旗被清廷征调前往台湾,镇压林爽文之乱。当时有目击者称,上至将官,下至披甲,得知被征调的消息一个个面无人色。行军途中某些甲兵甚至边走边哭,就跟上刑场一样,完全不见早年入关前听到“抢西边”就欢腾雀跃的一丝踪影。

最搞的是乍浦驻防八旗,到了台湾后因为山路难行,居然想雇一批抬杆软轿,然而他们又担心轿夫途中逃跑,把自己扔在半路,于是就违抗上面的命令,私自坐船前往目的地。福康安知道后差点被气疯了。

原本乾隆还打算台湾平定后就征调江南八旗北上对付北海镇,可从福康安的奏折中得知情况,便绝了这份心思。

捎带说一句,在另一时空历史上的第一次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时期,江宁满城和镇江满城虽然是顽强抵抗,几乎阖城俱焚,可那是因为他们被逼到了绝地,这才爆发了骨子里残余的血性。

此时骑在马上的绵恩观察了山坡周边的地势,心里有了计较,抬手用马鞭指着永庆寺南墙外的那片树林,对侍卫队长伍尼道:“让火枪队去那里隐蔽待命,做好打放准备。把两门炮运到后山山顶。”

乾隆时代铸造的劈山炮份量并不太重,也就二三百斤。说是山顶,其实高度也就四十多米,而且还是缓坡,运送上去很轻松。

伍尼顺着绵恩所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在半山坡上的永庆寺南墙外长着一片高大挺拔的松柏,枝繁叶茂,其间还夹杂着榆树、桂树等,藏上个百十人毫无问题。

“奴才遵命!”

伍尼右手平胸行了个军礼,随即便带着鸟铳队朝树林走去。鸟铳手们都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火枪也都裹着一层油布。

等他们来到位置,伍尼一声令下,鸟铳手们便按部就班的给火枪装药装铳子,又在引药锅里放好引药,最后掏出火绳点燃,将其夹在了击锤弯钩上。因为头顶的松树枝叶遮挡了大部分落雪,所以也不担心火绳被雪打湿。

当一切准备完毕,伍尼回来禀报,绵恩这才策马带着其他人和马车,顺着通往山顶的道路来到了山坡上的一处平地。

看着周围聚拢过来的甲兵,绵恩深吸一口气,解开了油衣上的扣子,将两片衣襟向后一甩,露出了绣着五爪九蟒的石青色袍服。

在场的甲兵都愣住了,直到他们看清绵恩胸口上绣着的团形正龙,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高大的中年汉子,就是奉命钦差南下的和硕定亲王。

“标下(奴才)给王爷请安!”

甲兵们纷纷下跪行礼,犹如水面荡起的波纹一般,从绵恩马前由近及远的扩散开来。因为都穿着泡钉棉甲,他们只能单膝着地,右手平胸行军礼。

绵恩从22岁就担任右翼前锋统领,已经带了二十五年的兵,对军伍中的那点事再熟悉不过。此刻他脸色板得铁青,扫视着雪坡上的数百人,足足有半袋烟工夫,突然大声问道:“冷不冷?!”

“回王爷的话,还成。”

“不,不太冷。”

“.”

七嘴八舌的回答让绵恩突然有股想拿鞭子抽人的冲动,原来之前在京城听说江南八旗都烂了的话竟是真的。

“瞅瞅你们的熊样儿,才吃了个小亏,就他妈一个个垂头丧气跟死了老娘似的!都他妈没吃午饭吗?爷听不清!”

这帮甲兵的午饭是江宁知府派人送来的煮腊板鸭和黄桥烧饼,量大管饱。话说南京板鸭从梁武帝时代就被用作军粮,到了明代才衍变成江南美食。这玩意最便捷的做法就是切块大火煮,熟透之后那是又咸又香,油脂都煮到了汤里,就着烧饼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甲兵齐声大喝道:“回王爷的话,王爷不冷!我们不冷!”

“行!看来鸭子都没少吃!起来吧!站那么散干嘛?都靠前来!”

绵恩说完看到甲兵们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知道这些人都还是心有余悸,于是便抬手指着林子里的鸟铳队道:“看见了吗?爷带来了一百鸟铳手,那东西要是再敢来,就让它吃顿排枪子!”

听到这话,甲兵们再望向杀气腾腾的督标火枪队,心底总算是踏实了些,纷纷聚拢过来,站了个里外三层。

绵恩跳下马,摆手示意侍卫不要跟上来,随后就游走在甲兵中间,拍拍这个肩膀,捶捶那个胸口,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大声道:“不就是吃了个小亏嘛,七尺高的汉子难道就成了怂包?!要我说,这算不得什么!都是顶天立地的蒙古汉子,你们好多人的祖上还是从龙入关的功臣!怎么?遇到这么点挫折就怂了?!”

“等过两天你们回了家,父母亲人和街坊四邻问北海贼都长什么样啊?你们怎么跟他们说?!人没见着,就他妈知道逃跑了!”

“还有那些汉人书生和老百姓也会在背后嘲笑你们,连个黄土埋脖儿的老书虫都抓不到,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干饭!打马吊!逛戏园子、泡茶馆!才十个北海贼,都不用照面,就让六百八旗精锐溃不成军!丢不丢人啊?!对得起祖宗吗?!”

说句实话,成策挑选的这六百蒙古兵也不全是废柴,大部分都是弓箭娴熟,性格也比满人淳朴的多。他们之所以到现在都惊魂未定,主要是被天上掉炸弹这种闻所未闻的事给吓着了。现在见到身为天潢贵胄的绵恩亲自到场,和他们如同兄弟般的谈话,很多人都羞愧的涨红了脸,低头不语。

“不就是天上掉几个会炸的雷吗?本王现在就跟你们站在这儿,有本事让他再来!自来出兵放马斩头沥血,原本就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勾当!谁要是连这个都怕,马上给爷滚蛋!”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世界上的事就怕念叨二字,而且还经常是怕什么来什么。

绵恩前脚话音刚落,后脚永庆寺后山的山顶上就升起了一道灰黑色的烟柱,在漫天白雪中异常醒目。紧接着,急促的铜锣声也“哐哐”的响了起来。

甲兵们这时看向绵恩的眼神都变了,心说这位可真特么是“金口玉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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