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春

《二十年春》

秋雨·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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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第一天,程果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这也是几个月以来,她第一次睡到自然醒。

家里很安静,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程果躲在被窝里,裹得像个毛毛虫。

她不知道缪娟为什么没有叫她起床,但她没想那么多,窝在温暖被窝里,翻来覆去地看手机相册里宋远和她的合影。

照片上的她看向宋远,表情惊奇中带着点惊喜,宋远则神色正经,帅脸紧绷。

明明是他主动提出来要拍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这人跟镜头有仇吗?程果默默吐槽。

手机忽然跳出来一条消息,发信人来自照片的男主角。

宋远只发了三个字:看窗外。

程果撑着坐起来,拉开窗帘。

这场雨将仅剩的一点暑气带走了,雨滴细细飘零,窗外的一切都湿漉漉的。院子里铺满了落叶,也不知是风吹掉的,还是雨打落的。

她回复:好美啊。

宋远回了一条:外面冷,今天多穿点。

程果想起来,她今天还要出门。

她穿好衣服,去客厅里晃荡了一圈。

主卧的门紧闭,缪娟似乎在跟谁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

程果倒了杯温水,又去厨房搜罗出一袋吐司。

过了会儿,缪娟从房间里出来,眼眶有点红。

程果想起程宏逸的话,缪娟工作压力大,每天都要面对形形色色的当事人,有时候情绪会不太好。

于是,她主动说:“妈,我不太饿,早上就吃这个好了。”

缪娟看了眼啃面包的女儿,似乎也无心做事,“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程果又问缪娟:“妈,今天真的不去给外公扫墓吗?”

“不去。”

“可为什么舅舅能去?”

缪娟抬眼看她,不耐烦道:“不都跟你说了嘛,咱们这儿有讲究,有规矩,你这孩子,听不懂话?”

程果把剩下的话和面包一起咽进肚子里。

跟缪娟在一起,她必须时刻绷着一根弦。她不小心说错一句,缪娟的火气蹿上来,会成倍地还她。

自从缪娟拆了程果房间门锁,她们母女的相处一直很别扭。

缪娟自知有错,却不肯认错,程果为了不惹缪娟发火,就少说话,甚至不说话。

“那我就去图书馆自习了。”程果起身,把餐桌收拾干净。

“跟谁去?”

“宋远,还有姗姗和齐哥。”

“下着雨就不能在家吗?”

“宋远要给我们讲题。”

缪娟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嘱咐她不要借着自习的借口跑出去瞎玩。

“知道了。”

四十分钟后,程果跟小伙伴们在楼下汇合。她先去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花,然后打车去了西山公墓。

出租车出发时,跟旁边一辆黑色SUV擦肩而过。

方明姗敏锐地回头:“那好像是江叔叔的车。”

方明齐:“是吗?”

“他家车牌号尾数是8,你看嘛,就是往家属院的方向去了。”方明姗晃了晃程果的胳膊,“言澈哥哥回来了?”

方明齐捏着鼻子,学方明姗说话:“言~澈~哥~哥~那小白脸有什么好的,哥哥长哥哥短的,妹啊,你啥时候叫过我哥?我可是你亲哥。”

“瞧你酸的那样儿。”方明姗翻了个白眼,“人家言澈哥哥可从来没说过你,小心眼。”

“江言澈他再怎么着,跟我们宋远比起来可差远了。”

方明姗:“你怎么就不承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呢?宋远,你说是不是?”

宋远懒得跟这兄妹俩讨论无聊话题:“关我屁事。”

方明姗转向程果:“小果,你说呢?”

程果看着车窗外的雨出神,想起了外公。

小学的时候,程宏逸和缪娟工作都忙,没时间给她做饭。

一开始,程果有时候跟着缪娟去单位食堂,有时候去宋远家,混一顿是一顿。可时间久了,不是办法,缪娟便把程果送去了自己父母家。

程果记得,外婆不怎么搭理她,只有外公陪着她玩。

外公教她认字,给她读故事,还鼓励她写作文。

她的五十字小短文在某个作文杂志上刊登出来时,也是外公带着她,去邮局兑换了五块钱稿费。她的第一笔稿费。

出租车停在西山公墓入口几百米的地方,司机说什么也不往前走了。

他们几个下了车,沿着公路边往前走。

程果让他们几个等她,她自己进去。

方明姗问她,害怕吗。

她摇头:“自己的亲人,怎么会怕?”

宋远递给她一把伞,又嘱咐:“小心路滑。”

程果在入口处登记完名字,进去找到外公的墓碑。

雨水打湿了墓碑,上面沾了些落叶,她简单地清理掉污泥和落叶,又将外公的照片用纸巾擦干净,把那束花放了上去。

墓碑上的照片用的是外公年轻时的照片,正好是她小时候外公的样子。

她有很多话想跟外公说,学习的苦闷,家里的烦恼,跟妈妈的关系……各种情绪翻涌着,到最后,只说了一句。

“外公,我们现在都很好。”

她不想让外公太担心。

外公去世前饱受病痛折磨,有两年多的时间一直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全身肌肉萎缩,她几乎认不出他。

外公去世后,程果无意中听到缪娟和程宏逸的对话。

缪娟后悔在最后的日子里一直坚持治疗,让外公毫无生活质量。

当初她偷偷跟宋远说过,宋远为她宽心:“人总是这样,如果当初没尽力救治,他们心里的坎肯定更难过。”

是从那时候开始,程果体会到,人这一生无论怎么活,最后都只有一种感受,名叫后悔。

程果了却了一桩心愿,心情不错,下午跟伙伴们去图书馆看了会书,又一起吃了火锅,直到天黑才回家。

她哼着歌进家门,刚推开门,愣住了。

沙发上坐着外婆和舅舅一家。表哥赵奕铭也在。

客厅气氛凝重,程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礼貌性地问了句:“外婆好,舅舅舅妈好,哥你放假啦?”

没人给她回应。

舅舅和舅妈没说话,表情都不太好。

听见外面的声音,缪娟从程果房间走了出来。

她的房间门现在形同虚设。

“程果,你过来。”缪娟用手势给了她个示意。

程果走进自己房间。

“你今天去哪儿了?”

程果咽了下口水:“图书馆。”

“你跟我说实话。”

程果沉默。

“你是不是去西山公墓了?”

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程果心想,但没说出口。

“说话呀!”缪娟急了,用力扯了下程果的袖子。

她轻飘飘地“嗯”了一声。

这时,外婆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进来,声音响亮:“你一个把全家的规矩都坏了!”

外婆看她的眼神,一如既往。

她偏过头避开。

程果不明白,她只是去看了外公,怎么像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

“为什么不能去?”程果问。

“三周年这么重要的日子,是要长子先去祭奠的,哪里轮得到你?”外婆用拐杖在地板上用力敲了几下。

“妈,你先坐。”

“小娟,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外婆斜睨程果一眼,满脸写着不满,“女儿和女儿的家人是不能去墓碑前祭奠的,你不知道?她倒好,比你哥一家去得还早。她不懂规矩,你也不懂?”

“外婆,我想问问,这是本来就有的规矩,还是您自己定的规矩?”程果不卑不亢地开口。

“给外婆道歉。”缪娟盯着程果,一字一句地说。

“外婆,外公生前对我不错,他去世三年了,前两年我都没能去看他,今年我想去看看他,仅此而已。我不明白这怎么就成不可饶恕的罪名了?我身上是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给外婆道歉。”缪娟有些急了。

“外婆,你不喜欢我无所谓,我不在乎,可我妈是你亲女儿,她怎么就不能去祭奠自己的父亲?她今天早上起来哭了,这么重要的日子,她不想去吗?我外公生病的时候,住院从来都是我妈交钱,他去世的时候,操办不也是我妈出的钱吗?出钱的时候怎么就不说长子优先了?”

很多事她都知道,她只是不说而已。

话音刚落,一个速度很快、但不太重的耳光划过程果脸颊,落到她嘴角。

程果没什么情绪地看了妈妈一眼,甚至没感觉到疼。

那一瞬间,她觉得她们母女好像。

不断地讨好,却从来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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