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开口的是沈听风。

“过去诸佛灭度之后，”他说，“法不久存？”

殷素问瞥了他一眼。

你小子书看得还挺多。

“那不是佛家的说法吗？”堂堂道士理直气壮地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殷素问当然是知道的。

佛教里有“三时之时限”的概念，分别为正法、像法和末法。正、像各一千年后就是末法时期，末法时期会有足足一万年之久，然后佛法就会灭尽。

自古佛道不分家——至少民间是能信尽信，谁能办事大家就找谁。但要论个人喜好，殷素问是决计不喜欢那边的，务实主义也好，偷懒享乐也罢，清修吃苦一辈子只为了来世善果什么的在他来看都是纯扯淡，不利于及时行乐的话不要说。

兴许是他的不以为然表现得太过明显，老头嘿嘿一笑，叫人怀疑他下一秒就要推荐什么谜之小药丸。

“年轻人，”他语气里有点淡淡的轻蔑，“你这就不够辩证了。”

殷素问：“？？？”

起猛了，被路边的骗子老头教育不要一条路走到黑了。

不能怪他有偏见，实在是这神神秘秘的语气像极了传销。

“道说道有理，佛说佛有理，能流传这么多年，肯定是有它的原因在嘛。”算命老头悠悠道，摘下墨镜后，那双黑豆似的小眼睛射出精明的光，更像市侩的商人而非世外高人，“年轻这一代肯定比我们感受得更清楚，现如今灵气枯竭，信仰大不如前，偏偏妖异掌握了机遇，危机近在眼前啊。”

沈听风：“什么玩意儿？”

殷素问：“……相当于各大门派后继无人，功法宝典全都遗失，一代不如一代，结果赶上江湖上妖魔鬼怪横行，大家一起玩完。”

沈听风波澜不惊地“哦”了声。

他转向老头，“你早这么说不就完了。”

算命先生：“……”

他去摸眼镜腿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喝道：“你就是那个妖异！”

沈听风：“？”

“如果是我，我可不会在这种时候与妖异为伍。”算命老头板着脸说，但殷素问总觉得他有公报私仇之嫌，“省得稀里糊涂地送了命都不知道咋回事。”

“你这是诽谤，”沈听风毫不犹豫地反驳道，“要负法律责任的。”

殷素问默默看着他。

后者在这无言的凝视中想起自己才是会先被判刑的那一位，安静地闭了嘴。

“老先生，您说这话有证据吗？”殷素问挑眉，“断案还要签字画押呢，总不能红口白牙地就扣了帽子吧。”

“年轻人，我看你也是个懂行的。”老头儿冷哼，“你能保证他绝对不会加害于你？”

殷素问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加害是加害了，但是这加害吧……他欲言又止。

“我前头瞅着你们进庙里去了，让我猜猜，没起效吧？”算命老头悠悠地说，“你要是求求财运桃花运什么的还好说，再往深点就不可能了。甭管是上达天听，还是阎王无常，都指望不上不知多久喽。”

“为什么？”殷素问下意识问。

他大学四年不常在家，他爷爷也在这两年从观主之位上退下来了，平时又不会刻意去打探，这种风声还是头一次听说。

更何况当今国泰民安，犯罪率下滑到夜跑最大危险是会长胖的程度，这几天接连遇到的事件已经是普通人生活中前所未有的了。过往的日子里，他仗着自己天赋异禀，从来没考虑过为什么其他人画的符箓大部分只能起到微薄效用，反正那些小打小闹的所谓灵异现象都够用。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此书分解。”老头儿变魔术似的掏出本书，“仅此一本，先到先得，只要九九八！”

……卖书啊？！

一人一鬼齐齐陷入了沉默。

沈听风率先提出了质疑，“我们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只有一本？”

“怎么可能？”算命老头一口否决，“你在侮辱我的品行！”

但是殷素问注意到他的脚往装东西的皮袋口踢了踢，把一册差不多厚的装订本踢进去了。

“不管是不是一本，你这太贵了。”沈听风继续讨价还价，“道义的事也谈钱？你不要这么庸俗。”

老头被他气笑了，“那不然直接送你？”

“不太好吧。”厉鬼说，“无功不受禄，你是不是要害我？”

神棍老头看起来很想把他脑袋按在墙上多撞两下。

“那就一折！九十八，一口价！”算命老头把桌子拍得邦邦响，“我再送你们一条消息，要找什么就往源头找去，要不要一句话！”

殷素问：“……你本来就想卖这个价吧？”

老头虚伪一笑，“哪能呢。”

殷素问有心再讲讲价，但刚刚那一通拍桌子径直引来了不少目光，他完全不想被当成俩人在一起犯神经病。他才抽出一张整的，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有点耳熟的喊声：

“唉，就在那就在那！”

说时迟那时快，他只感觉手里一空，百元大钞被直接抽走，紧接着被塞进了本更厚的书册——而眼前还好端端摆着的桌椅原地收摊，老头以他这个年纪所不该有的速度把装着家伙事的袋子往肩上一甩，脚底抹油地消失在了巷口。

殷素问目瞪口呆。

沈听风：“你找零没了。”

找零不找零的不重要了，气势汹汹地带着两名城管杀到眼前的正是昨天那位大妈。

“就是这边！”她叉着腰，“我举报他无证经营，封建迷信！”

……看来股票赔了不少。

殷素问从对方的只言片语里听出那支新股票果然被套牢了，趁着不关他的事也赶紧离开现场——说实话，他自己也有点后悔买书了，光从封皮这粗糙的手感就摸得出有多粗制滥造。

“珍爱钱包，远离迷信。”沈听风说，“看来是个骗子。”

“也不一定。”

殷素问沉吟。

“人在做，天在看。”他道，“想改名也不是不行，但如果是投机取巧地靠作弊得来的财运，之后就算你仍然按照攻略走，也只会拐回你该有的水准……咳，理论上是说得通的。”

沈听风：“你好唯心。”

“呸，”殷素问没好气地说，“物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怎么就不算一种唯物了！”

“倒是那句话，什么源头不源头的？”

沈听风：“你信他说的？”

“试试呗，总比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方向强。”

“我们现在知道的源头，”沈听风分析了一下，他在回来的路上就听殷素问描述了那阴尸生前的所作所为，“只有那个司机吧？”

殷素问：“嗯……”

他摸出手机，开始搜关键字。

网上的消息交错复杂，干扰讯息更是多得惊人，又过去了好几年，要不是明确定了个目标，他觉得自己还真没那个耐心一页页地挨个往下翻。

太阳开始往正空偏移，殷素问的位置也从街边挪到了饮品店内，他挖掉最后一勺冰淇淋，眼前忽地一亮。

有了。

当年那事闹出来以后，网友义愤填膺的心情不减，警方通报需要时间，在那之前就有各种合法或不合法的曝光。有好事者扒出司机的姓名、经历、家庭住址，前妻的工作单位和儿子的学校也一度被披露过，甚至连他出事前常去的一户农家乐都被熟悉的食客曝光了——那家老板还接受过采访——现代人永远没有最闲只有更闲。

那些隐私信息不用想了，他瞄准了最后一项，然后成功在某篇博文的评论区里找到具体点的地址。毕竟时间离得太近，很难想象一个潦倒乃至走了邪道的杀人预备役会无缘无故地反复去同一处地点。

……退一万步，就算真的什么也没有，既然值得专门往郊区跑，那家的饭菜一定很好吃。

就当旅游打卡了。

算命的老头是不是故弄玄虚无所谓，至少让他意识到了个方向。

但殷素问确实感觉买书买亏了。

他坐在车后座上翻了翻那本书，也不知道是盗版还是老头自己找小作坊印的，纸质相当拉垮，字号也大小不一，看得殷素问头晕。

“小心眼睛。”沈听风好心提醒，“太伤眼了。”

不管是在汽车上看这种劣质印刷物，还是这辣眼睛的文笔。

书写得小白又注水，絮絮叨叨地讲了个莫欺少年穷的俗套故事，殷素问看了个开头就有用它当柴烧的冲动，为了九十八块钱忍了。

他绝不承认自己是人傻钱多。

另一项智商税就在眼前候着，殷素问下了车，望向不远处的农家乐招牌，长叹一口气。

不过说实话，这农家乐在附近的确小有名气，他向师傅稍微一打听，对方就知道他问的是哪家，直接给开了过来。

停车场安置着十多辆私家车，他时间赶得还算凑合，刚过饭点，坐得满满当当的大厅和庭院还剩下一张空桌子。

殷素问理所当然地占了这仅存的空位，才拿起菜单没多久，旁边就来了个服务员抱歉地问他能不能接受和别人拼桌。

“可以。”他头也不抬道，“没问题。”

服务员松了口气，转头招呼道：“这边——”

“不好意思，没空位了，”她说着让开身，“就请您和您女儿跟这位先生拼一桌吧。”

殷素问闻声抬头，好奇地看了看对方。

然后就看到了那两位——说来也巧，都是熟人。

至少在警局的询问室，他们是见过的。

只不过那时对方不是“父亲”和“女儿”，而是师父和徒弟。

殷素问：“……”

姚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