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有疾

《师姐有疾》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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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不眠确实一分钱也没有,但她墟鼎里数不清的宝贝,随便挑一件去卖,也够凡人几辈子吃喝。

往日出入秘境收获的宝物,她大多交给了菖华,却也有菖华看不上的,她自己留着,百年时间也积攒了不少。

她扯开袋子,两根手指伸进去,从里头揪出一颗红石头,神神秘秘,“你猜这是什么。”

那红石头周身灵气四溢,尘埃不附,黯淡烛火也难掩其炫彩光华。

“臻品灵石。”时羽答。

柳不眠大惊,“师妹不是说从来没见过,如何认得?”

时羽无言一瞬,还是耐着性子,“我见过上品中品下品,却唯独没见过臻品,你说是钱,那猜也猜到了。”

“师妹聪颖。”柳不眠夸赞。

“一般。”时羽谦虚。

柳不眠抓起时羽的手,把红石头搁在手心,“你说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就专门给你弄来。”

她又把灵石从锦袋里倒出来,摊在大腿,“你来数一数。”

时羽呆呆握着那石头,呆呆地看她,“你出去半宿,就为了我一句话?”

眸若清泉,漾漾微光,柳不眠朝她羞赧笑,“你说你一年的收成是二十枚上品,我就专门给你凑了二十枚,不过是顶好顶好的臻品,以后你就不愁没灵石花了。”

百枚中品是一枚上品,一枚臻品却抵得上千枚上品,时羽一下被砸晕了头。

钱是好东西,可这样大一笔横财……

“我没有找你要钱啊。”

时羽担心她做了坏事,又问:“钱从哪里来?”

“卖了几样宝贝,我说全部要臻品,他们铺子里的不够,从别处调来,我等了一会儿,所以回来晚了。”

柳不眠口吻平平,并不为那些宝贝可惜。

时羽哑口。

柳不眠把灵石装回去,也是一颗一颗数给她听,最后把袋子塞给她,“都是你的。”

时羽当然不能要,起身坐到一边,拉开些距离。

“以后不要做这样的傻事,我无功不受禄,跟你算账只是想多泡几次泉,没有旁的意思。”

“我们可以交换。”

柳不眠显然是早就算计好了,面上喜色难掩,“我把灵石给你,你让我吃一吃嘴巴,这样就不算无功而禄了,这里有二十枚,够吃二十次呢。”

时羽:“……”

她满腔感动散了个干干净净,有一千零一句祝福想送出。

“我哪儿值啊。”时羽谢谢了,“我不配。”

“不要钱吗?”柳不眠定定看她唇。

时羽顿觉不妙,怎么好像掉坑了。

柳不眠笑起来,“你放心,你不喜欢的事,我不会勉强……”

顿了顿,又挪挪屁股,凑近了问:“真的不喜欢吗?再试试呢,兴许会喜欢的。”

她回味起来,把自己说得脸红了,想吃又怕挨巴掌,抬眼瞧,轻咬唇,迟疑不决,少见的小女儿娇羞模样。

时羽面无表情看着,打不是骂不是,夸不得也纵不得,竟一时拿她无招。

“夜深了,歇息吧。”时羽掀被上榻,“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明日给吃吗?”柳不眠爬过来。

时羽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支应道:“看你表现。”

了然,柳不眠挨着她躺下,“明日我出去一趟,早些时候答应了荆师叔,替他去采药,我天亮出门,天黑前应该能赶回来。”

“去这么久?”时羽心里空落落,竟有点舍不得。

“其实我也说不好。”

柳不眠在被窝里摸她的手,“路途遥远,山中又有妖兽盘踞,恐迟误了时辰,怕你忧心,所以说最迟天黑前。但若能提早赶回来,就是惊喜,我希望你开心。”

时羽慢慢抽回手,“什么担心不担心的,你回不回,都不耽误我泡泉。”

“那你泡泉等我。”柳不眠往里挤挤,想同她挨在一处。

时羽搡了她几把,搡不动,干脆随她。

翌日晨起,柳不眠果然已经离去,只在床头矮柜留下几枝新折的梨花,养在细颈大肚的白玉瓶里,浸染得满室怡香。

闹闹哄哄进屋来侍奉洗漱,时羽从墟鼎里翻出一包去年秋天自制的红薯干奖赏,小傀儡接了,跳上板凳,美滋滋享用。

时羽托腮看牠们吃东西,随口问:“几岁了。”

闹闹答:“六岁了。”

哄哄捧着红薯干,“我也是六岁。”

两只小傀儡模样相差无几,却各有各的性情,闹闹稳重,做事细心,哄哄话多贪吃,有时还得闹闹从旁提点。

时羽奇怪,“你们不是陪着大师姐一起长大,她都百来岁了,你们怎么才六岁呢。”

闹闹说:“可我们就是六岁。”

哄哄说:“我们上山的时候就是六岁。”

“上山?”时羽蹙眉,“你们还在山下待过?”

闹闹“嗯嗯”点头,哄哄用力嗅闻红薯干,“以前,娘亲也常常给我们做这个吃。”

“你们还有娘亲?”时羽更为诧异。

“娘亲、娘亲……”哄哄晕乎乎犯困。

闹闹把红薯干接过来,搁桌上,抱了哄哄在怀里,“贪吃鬼!”

时羽还想问些什么,却怎么也问不出来,“回忆”对牠们来说,似乎极其耗费精力,不多时便相拥着睡去。

闹闹哄哄虽是傀儡,在游纱岭却享有厚待,时羽抱牠们回房安置在床,见床前的软毛地席上,尽都是些小孩子喜欢的玩具,如小木马、陶响球、陀螺等。

房中有维系清洁的法阵,桌案、窗棂俱都不染尘埃,时羽仔细观其小木马的手柄,四角圆润,磨损的痕迹颇为久远。

书架上的书籍,多是儿童启蒙类的《三字经》、《千字文》一类,写完的大字整整齐齐堆放在角落,纸张受潮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书桌旁,时羽捡起几只笔,笔刷张牙舞爪,笔头更是被咬得稀巴烂,砚台里的墨早就干了。

桌上几颗掉落的黑色不明物,她拾了凑到窗前仔细观瞧,像是糖,指甲掐了一点送入口中,糖晶融化,却尝不出甜。

如此看来,闹闹哄哄确实在游纱岭生活了很久,也确实如柳不眠所说,陪伴着她长大,可适才牠们又提到了“娘亲”和“红薯干”。

傀儡怎么会有娘亲呢?

人有娘亲,妖有娘亲,妖兽也有娘亲。妖兽无智,会做红薯干的娘亲,只有人和妖。

六岁的妖,还在娘亲怀里吃奶,连人形都难以幻化……

就只有人了。

那么,又是什么样的机缘,把她们变成了牠们,从人变成了傀儡呢?

时羽轻手轻脚掩上房门。

回房,床边坐了一阵,她掀开枕头,灵石口袋还好端端搁在那里,她取出来看,不多不少,正正二十枚,兴许她一辈子都挣不到这么多钱。

分文不取,她起身离开房间,朝游纱岭后山去,却不是泡泉,竟是直接走了。

翻过几座山,远远见高田如梯,秧苗新绿,山下屋舍俨然,桃李惊春,袅袅炊烟化作飞云。

脱了鞋袜,捞起裙摆,时羽双脚在湿软的田埂上踩实了,留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小窝窝。

田埂边的野草,间或夹杂的蓝白小花,水田中成群的蝌蚪,风中簌簌摇摆的青苗,头顶辽阔的天,脚下厚实的地,果然还是这里最适合她。

漫长吐纳,洗去肺腑浊气,时羽顿觉神清气爽。

“小师姐,好些日子不见了。”一个黑瘦的老头赤脚站在水田里同她打招呼。

“高师弟。”时羽颔首示意。

奉天宗按修为分辈分,是以这位耄耋之年的高姓老者,按照宗门规矩,还得管时羽叫一声师姐。

本来,门派考核倒数第一的位置,高师弟是位强有力的竞争者,可他年纪大了,剩余的寿数左右翻不出两个巴掌,宗门念他孤苦无依,他日寿终正寝也算功德一桩,便留他在外门养老,干脆考核也免去。

他的弟子服已经浆洗得很旧,挂在身上,活似根老树杈子罩了个破麻袋,咧嘴一笑,八颗牙少了四颗,还有两颗摇摇欲坠,出气大点怕都不当心吹掉下来。

“师姐最近是不是寻到了好营生,小半月见不着人,连灵田也不管了。”

“哪有什么好营生。”

时羽苦笑,随口编道:“只是感觉快要突破,找了个清静地方闭关。”

两眼一瞪,老高头忙向她道喜,“若能顺利筑基,拿到宗门的突破奖励,多少也能弥补些灵田的损失了。”

时羽起初还笑,渐渐觉得不对味,“损失?什么损失?”

“灵田的损失呀。”老高头见她一脸懵懂,“小师姐不知道?”

时羽心觉不妙,提裙忙不迭朝前跑,到地方一看,果然,田里秧苗歪歪倒倒,已经被稻蓟马和蚜虫祸害得差不多。

灵气滋养万物,肥壮稻谷,也喂大了田里的害虫,这虫轻易杀不死,需得配合着庚金一类术法才能彻底消灭。

五行术法中,时羽更擅长水系和木系,金系最为薄弱,而奉天宗是器宗,多偏向火系和金系,这也是她门派考核年年倒数第一的原因。

不消得细看,这种规模的虫害不是她能对付的。

“没得救了。”

时羽庆幸,柳不眠给的火燋石和那什么雪蚕帕她还带在身上,下山找个地方卖了,应该能换些钱。

飞快计算了得失,时羽心下稍安,沿着田埂慢慢走,瞧见隔壁章师姐的灵田竟也遭了虫害。

她回头看,老高头蹒跚跟来,便问他,“章师姐怎么也不管,收成不要了?”

章师姐就住在她隔壁,她们难姐难妹,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

“小师姐闭关,不知道情况。”

老高头说:“章师姐起先还帮小师姐浇水呢,见虫害蔓延得极快,收也收不住,实在无招,一咬牙一跺脚,跑了!”

“跑了?”时羽呆住。

“可不是。”老高头一挥胳膊,“毁了收成,交不起年末的分例和灵田的赁钱,死路一条,还不如另谋出路。”

时羽长长叹气。

灵田遭了虫害,还得花钱找内门的师姐师兄们帮忙维护,这又是一笔开销,也难怪章师姐要跑。

辞别老高头,时羽回到山麓下的小院,推开房门,见方桌茶壶底下压了一封信,是章师姐写给她的。

章师姐家里开豆腐坊,几年前逃婚从家跑出来,信里说修仙这条路走不通,决定换条路,变卖了所有家当,准备去肆方城里卖豆腐,还说借了她一点灵石,以后发达了会还……

等等。

时羽眉毛拧成麻花,她的灵石都好好揣在墟鼎里,章师姐从哪里借?

她拍桌而起,立即奔向后院工具房,推门一看,耕种用的法宝被洗劫大半,门上贴张欠条,粗略计算了市值,章师姐千恩万谢,说来日加倍奉还。

时羽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肺都快炸了。

“什么人呐!”

最近接连不顺,莫不是命犯太岁?时羽坐在院中石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墟鼎中盘算所剩的家当,又发现一件大事。

昨夜泡泉,她忘了把燋石收回来!

完了完了,时羽现在是一万个后悔,早知如此,装什么假清高,别说只是让柳不眠啃啃嘴巴,睡上二十次她也愿意!

出了院门,她急急忙忙往游纱岭赶,终于到了地方,左转右转,却难近半步,始终在原地转圈。

心里“咯噔”一下,时羽猜想是近来泡泉有了效果,境界提升,游纱岭的禁制不认她了。

真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被打头风,山上转了大半天,时羽又灰溜溜回了小院。

来回十好几里的山路,她重伤初愈,实在疲惫不堪,进屋便倒头睡下。

直至二更天,平地一声响,时羽惊醒,榻上猛地坐起,耳畔惊雷未绝,霖雨如倒井,狂风拍打着窗棂。

也不知大师姐采药回来了没有,时羽揪紧了被褥,心中惴惴不安。

她本不愿跟柳不眠牵扯太多,现在当真没了牵扯,人像个四处漏风的破茅屋,从心口直冷到脚底,也不知是可惜了这段关系,还是可惜了那二十枚臻品灵石。

缘来则聚,缘尽则散,也罢,多想无益。

倒头就要继续睡,房门却“砰”一声响。

“谁?”时羽怀抱被褥,两耳高竖。

无人应答。

点燃油灯,时羽掀被下榻,屏息静听了会儿动静,慢慢推开门栓。

“砰——”

又是一声。

闪电划破了黑沉的夜,雨筛过似的又细又密,天地间如被网织。

煞白的电光也照亮门外的女子,柳不眠一手抵在门上,一手撑刀,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

她双目锐亮,如手中那把森然的刀,满身冷雨裹挟着腥甜血气,不由分说拍开门。

时羽骇然间,被一只铁钳般冰冷的手捏住下颌,随即呼吸被掠,唇瓣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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