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雪时

《明月雪时》

却妇(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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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娡到谢府时,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漆黑的天幕上,零星缀着几颗星子,弯月散发着朦胧的浅蓝色光晕, 与谢府门前的灯笼发出的光亮一比,便显得微乎其微, 衬的偌大的府邸愈发冷清。

容娡走下马车,听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后知后觉有些冷,拢了拢衣领, 从侧门进入谢府。

侧门离四房地界近,容娡心里惦念着母兄, 便寻了个借口, 先行回了晴菡院一趟。

然而,以往在这个时辰一向灯火通明的晴菡院, 眼下却漆黑一片, 只有偏房里亮着一盏如豆的烛火, 院门前无人看守。

容娡心中疑惑,左右张望一阵, 出声唤人。

过了许久, 偏房的灯亮起, 佩兰遥遥应了一句, 提着灯笼快步走到她面前,惊喜道:“娘子!”

容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看向两侧漆黑的居室:“怎么只有你一人在?我母亲与兄长呢?”

佩兰手里的灯笼忽然一晃。

容娡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便见佩兰的眼睛被摇曳的灯笼光映得忽闪,好半晌,欲言又止:“夫人与郎君……前些时日被郎主接走了。”

容娡一愣:“父亲?”

佩兰点头, 支支吾吾道:“正是,奴婢……奴婢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只知郎主遇难后,似乎另投了明主。北地的叛军攻入皇城后不久,郎主便来了谢府,连夜将夫人与郎君接走,现今应是回江东了。”

还有些话,佩兰犹豫了一会儿,没说出口。

郎主与夫人只顾着自己逃亡,没管在宫中无法脱身的容娡,连封信都没留给她。

故而这一番话,佩兰说的小心翼翼,觑着容娡的脸色,生怕会惹得她心里不舒坦。

容娡听罢,抿紧了唇。

她心里反而没有太意外。

佩兰的话里,没提到家人为她着想的半个字。

她的父母兄长——她的血亲,谁都不愿意为她冒险。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总是被抛下。

仔细想来,他们的做法也算无可厚非。

在那种兵荒马乱的情况下,首要之事自然是保全自己。

换做容娡,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以己为先,抛下别人。

只是……到底还是有些失落。

她忽然意识到,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人非她不可。

她从来都是被抛下的那个。

容娡如鲠在喉,心头酸胀,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垂眸默然半晌,她收敛心神,极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

从四房通往戒律堂,要经过三房的地界。

其中有一条鲜有人迹的偏僻小路,比旁处守卫要少些,是从前谢玉安受罚时,谢云妙悄悄言于容娡的。

走大道势必会被族老阻拦,眼下容娡若想去戒律堂,只能绕行这条小路。

天色完全黑透,四周的光源只有白芷手里提着的灯笼,朦朦胧胧的,勉强能照亮路两旁黑黢黢的树丛。

夜风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回荡在阒寂的夜色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容娡许久不曾外出,衣裳穿的有些少了。没走多久,便被风吹的打了个哆嗦,脑中不受控制地冒出许多话本里的鬼怪故事,霎时觉得周围的树影张牙舞爪的,很是可怖,连忙往白芷身侧靠了靠。

正胡思乱想着,前方幽暗的路上,忽地冒出个影影绰绰的黑影,吓得她险些尖叫出声。

黑影嗤笑一声:“就知道你会来。”

容娡定了定心神,凝眸望去,辨认出这团黑影是谢云妙,便走近她,笑着问安。

谢云妙瞥她一眼,指了指旁边的树丛,语气生硬:“你随我来。”

容娡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树丛后有个凉亭。

这是要有话同她说的意思了。

凉亭前的石灯亮着,柔和的光芒映亮半枯的草丛。

容娡心里直犯嘀咕,但还是跟着谢云妙绕过树丛,这才看见亭中还有一人,像是在此处等候她许久了。

她心念微动,遥遥行了一礼:“三郎君。”

谢玉安起身回礼:“容娘子。”

谢云妙瞅着他们二人,翻了个白眼,扯着一脸警惕的白芷走远几步。

谢玉安走出凉亭,朝容娡走近两步。

石灯发出浅淡的橘黄光晕,映亮他的半边衣衫。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距离,容娡悄悄打量着他,一时没想出他找自己所为何事,便没有贸然出声。

互相问过安后,谁也没再开口。

容娡等的有些不耐烦,正要寻个借口辞别,谢玉安许是看出了她的意图,连忙开口道:“容娘子且慢。”

容娡只好止步。

谢玉安走到容娡面前,整张脸红的像是要滴血,磕磕巴巴道:“你、你随我离开吧!”

容娡疑惑:“什么?”

谢玉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掏出一把地契塞进容娡手里。

“我知道了去岁长兄……国师把你关起来的事。如今他手握大权,必然会再次强迫你。我还算有些积蓄,你若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远走高飞躲起来,找个小城住下,从此远离是非之地,安稳度日。”

容娡总算明白了谢玉安的来意。

他这是要带她私奔!

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说出这种看似为她考虑、实则只会将她害惨的话!

她才不要跟他过躲躲藏藏的日子!

容娡心下不悦,脸色冷了几分,将地契还给他:“我不情愿,郎君慎言。”

谢玉安的神情显而易见变得慌乱,旋即不知想到什么,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介意我有婚约?与王氏女的婚约我这几日正在设法解除,容娘子不必为此忧心。”

容娡拧起眉头:“不是。”

“那……那是为何?是因为长兄?他的确令人忌惮……不过,他如今弑君篡位,是谢氏一族的罪人。若娘子肯出面指认他曾经做过的不光彩之事,没准儿各大世族能借此来打压他,届时他必然会元气大伤,无暇顾及娘子的去处。”

容娡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种话,不知怎地,心里冒出些古怪的不适,眼神也变得微妙起来。

谢玉安陷入自己的设想中,没注意到她古怪的神情,滔滔不绝:“……自此他从神坛跌落,无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们也不必隐居于世……”

容娡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拧紧眉头,打断他的话,没好气道:“郎君请回罢。谢玹并无不光彩之处,我没什么可指认的,也绝不会跟你走。今日我便当郎君没来过。”

谢玉安愣住,满脸难以置信:“你不恨他?他对你做了那般过分的事,夺去了你的清白,难道你不想看着他斯文扫地、声名狼藉?”

“所以郎君今夜前来寻我,是觉得我没得选,只能没名没分的同你私奔,合该躲藏度日?”

容娡忽然明白谢玉安的话语里,那种断定她会同他离开、令她不适的底气来自何处。

不过是因为劳什子的名节,揪着她与谢玹已有了夫妻之实不放,进而以此束缚住她。

虚伪。

他谢玉安未免有些太过理所当然了。

不知怎地,容娡如同吞了苍蝇般难受,心里的那点耐性荡然无存,“郎君慎言,我并不想。”

她摸了摸手腕上戴着的那串属于谢玹的菩提手持,勉强忍下讽刺的话,一字一顿道:

“我想看着他始终高坐神坛之上,始终一尘不染、渊清玉絜。

“我要他功德圆满。

“我要他在神坛上便爱我。”

她绝不会看着谢玹落魄,落到任谁都能踩上两脚的地步。

谢玉安本欲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她面色不虞,也明白自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满脸懊恼之色:“我不是那种意思……娡儿,你当明白,我一直以来都倾慕你,哪怕你身死也不曾消减半分,对你的心意未必会比谢云玠少。你不如再稍作考虑……”

容娡几乎要冷笑出声,半点儿不想同他多费口舌。

深夜私会,多说下去只会惹是生非。

她不想节外生枝,便垂下眼帘,假模假样地黯然道:“对不住……我不能连累郎君,不能随你一走了之。”

“三郎君请回罢,你我异轨殊途,不必再相见,日后珍重。”

说完后,容娡对不远处的谢云妙颔首示意,没有半分犹豫,转身离去。

脸色在转身的那一刹彻底沉了下去。

今日谢云妙虽帮着谢玉安与她私会,但见她除了不耐烦没有别的情绪,只怕还不知道,她的好兄长对她说了什么。

容娡算是看明白了,谢玉安未必是真心实意的倾慕她,只不过是听多了假话,陷在她曾经捏造的假象里,理所当然地觉得她应该附属于他罢了。

……

而谢玉安目送她的窈窕的背影离去,呆呆地愣在原地。

他原以为今夜之行,容娡定会对她感激不尽,反倒是他自己犹豫不决,尚未完全下定决心,为了一个女子割舍家族的荣华富贵。

万万没想到,眼下处境艰难的容娡,竟会拒绝与他私逃。

他百思不得其解,脑中乱成一团浆糊。

一时忘了提醒容娡,今夜莫要往戒律堂附近去,大夫人或许会在今夜对谢玹动手。

想起这件事后,谢玉安一个激灵,立即便想追上前告诉容娡。

紧接着,他忆起容娡方才说过的话,忽然意识到,哪怕他加以提醒,容娡大约也不会不去寻谢玹。

他面色一僵,猛地刹住脚步。

——

即便是谢氏的族老,面对如今有弑君之权的谢玹,也颇为忌惮,因而并未罚他重刑,只罚他抄写经书。

府中唯一的佛堂,去岁被谢玹烧毁,因着众人误以为容娡被烧死在佛堂里,便一直不曾重建,荒废在那处。

族老们只好将谢玹关在戒律堂。

戒律堂门前守卫森严,便是连偶尔的一只鸟雀飞过,都会引起侍卫的警觉。

整座堂内,皆是一派死沉沉的静寂,只有谢玹所在的那间禁室点着灯,偶尔有窸窣的翻书声。

谢玹背对着窗,跪坐在蒲团上,身形如松,烛光下的清峻面容泛着白玉般的光泽。

他垂眸看着案上铺陈的经卷,抬手欲翻开下一页纸。

然而就在同一刻,他的身后的窗牗传出窸窣的声响,有什么人鬼鬼祟祟地接近禁室。

谢玹翻书的动作一顿,手腕一转,藏在案下的霁雪剑倏地出鞘,雪白的剑身在空中划出半圆弧,锋利的剑尖直指身后人。

然而那剑势却蓦地一滞。

光可鉴人的剑身,映出容娡娇若桃花的一张脸。

剑尖离容娡的鼻尖不过半尺远。

“……哥哥?”

凌厉的剑气将容娡鬓边的碎发掀的乱飞,她吓得瞳仁微缩,整个人保持着跨|坐的动作,僵在窗棂上,小声埋怨:“你吓死我啦!”

谢玹没想到来的人竟会是她。

他匆匆收了剑,将容娡抱下来:“我不知是你。”

容娡“哼”了一声,不满地嘀咕:“连我都认不出来,白同床共枕了那么多时日。”

谢玹轻笑,搂着她的腰,将她散开的碎发挽到耳后:“你总爱翻窗。”

“门外守着那么多人,不翻窗如何能见到你?你……”

说着说着,容娡忽然意识到这人是在拿从前的事取笑她呢。

她恼怒地瞪他一眼:“不许笑我!”

谢玹笑着将她抵到墙角,低头吻她:“好,不笑你。”

“……唔!”

容娡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齿关被他的唇舌撩拨开,余下的话尽数破碎在交|缠的舌尖。

不知过了多久,待唇瓣分开时,容娡眼里已盛满潋滟的水光,娇躯软的没骨头似的偎在谢玹怀里。

他的气息将她牢牢包裹,她嗅着冷檀香,顿觉安心不少。

谢玹没问她为何来寻他,只搂着她坐到灯下。

容娡也没多解释。

见到他就好,有些话不必说太清。

案上放着许多抄好的经书,容娡自然识得谢玹的字迹,翻看了两眼,不禁咬牙切齿道:“他们怎么敢罚你!”

谢玹不甚在意。

容娡话语里有着不加遮掩的袒护之意,他听得眉宇间的冷峻一点点消融,神情多了几分愉悦之意。

心情显而易见的好。

谢玹把玩着容娡的发梢,如玉的长指,将她松散的发髻拆开,专心拨弄她柔顺的长发,说话时喉结微微的滑了滑:“头发上怎么沾了这么多水珠。”

容娡想了想,许是走在树丛间沾到的:“应该是树上的露水。”

谢玹抚开那些露珠,持剑抚琴的手,穿过浓密的发丝,为她绾了一个新的发髻。

时辰不早了,绾好发后,容娡接连打了数个哈欠,在谢玹怀里动了动,寻了个舒服的角度,歪歪斜斜地枕在他腿上。

才梳好的发髻,转眼间便被她枕乱。

谢玹眸中含笑,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睡罢。”

烛火氤氲,满室缱绻。

谢玹定定地注视着容娡乌黑的发顶,过了许久才挪开视线,继续去翻案上的经书。

容娡闭着眼安静了会儿,忽然扯住谢玹的衣袖,娇声软语地撒娇:“哥哥,我睡不着。你念话本给我听嘛。”

戒律堂哪里来的话本?

谢玹略一思忖:“没有话本。不是说要睡了?听经书或许会快一些入睡。”

容娡撇嘴:“那好吧。”

谢玹看向面前的经书,翻开有典故的那一卷。

“长老目连,得罗汉道。本妇欲从之,盛服庄严,欲坏目连。目连即说偈言:“‘汝身骨干立,皮肉相缠裹,不净内充满,无一是好物。凡愚所贪爱,智者所不惑。我心如虚空,一切无所著,正使天欲来,不能染我心。’”

容娡听得入神,愈发没了睡意,似懂非懂地问:“说的是这个叫目连的人,修成罗汉后,他出家前的妻子盛装打扮和他见面,想引诱他嘛?”

闻言,谢玹微妙地停顿了一瞬,视线滑过她潋滟的眼,神情有些不自在:“……嗯。”

容娡“嗯”了一声,支起身,瞥了眼成堆的经书,狐疑地看向谢玹。

“哥哥,你是不是故意的?”

“嗯?”

“修佛道的目连。”容娡指了指谢玹,又指了指自己,“盛装前来的女子。”

“你是不是,故意念这个典故给我听。”她睁着一双滴溜溜的眼,放慢语速,“暗示想与我同房。”

谢玹的薄唇微微抿起:“……不是。”

真的是巧合。

容娡不大信,依旧用狐疑的目光盯着他。

这人的面庞迎着烛光,神情一如既往地空净明淡。然而他的眼底映着她小小的身影,清峻的眉眼间因而多了几分和沐的温柔。

愈发显得神姿高彻。

“其实也不是不行。”

容娡发现自己没办法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

她直勾勾地盯着谢玹的脸,往他面前挪了挪,仰面亲了亲他正在微微滑动的喉结。

“就是此处……外面守了太多人,他们可能会听到。”

谢玹忍无可忍,捂住她的唇,沉声道:“容娡,你知不知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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