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天下

《倾天下》

2 遇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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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前面那人,高马尾,戴银冠、镶玉银抹额,着白袍银锁甲。

纵横驰骋,抡枪而来,好一个白马金羁侠少年。

他身后列有数十个弩手,再往后是几十个抡刀的猛卒,人马不多,却皆是精兵强将,随他一声令下,纷纷投身到猎狼的队伍中去。

士兵们散开,江柍才看到后面的人。

是纪敏骞!

他着红袍琏环铠,驾青骢马,一如几日前离开时的模样。

他勒马远远叫了声“公主殿下”,又飞奔至她面前,下了马,跪地请罪:“微臣护驾来迟,还请公主恕罪。”

江柍没有说话,冷刀自手中滑落,她的视线淡淡落在纪敏骞身后那人身上。

他骑一匹白驹,半束发,戴玉冠,披狐皮大氅,氅里穿着天青色竹叶纹的长袍,神态自若,信马由缰而来。

他凝望着她。

江柍与之对视,眉头微动。

来到她面前,他很快下马,行了个礼,道:“公主万安。”

他与刚才那个气宇轩昂的小将军恰好是两种模样。

那人是轩轩若朝霞举,他则是濯濯如春月柳。

江柍冲他微微颔首一笑,算是回了他这话。

他忽地眼眸微颤。

眼前的女子不笑时,可谓眉目刚烈,美艳威仪,可一笑便尽显她神仪妩媚,娇娆多情。

又想起刚才——狼群凶猛,别说女儿家,饶是几个当兵的也不免惊惶失措,可她却敢举刀与狼搏命,这是何等的决绝,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置信,这是一个娇养在深宫里的公主能够做出来的事。

此刻她眼眸微红,云鬓乱了,几绺发丝散落在肩头,另几绺缠住了轻晃的步摇,她的骁勇就这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惹人怜惜的柔弱。

当真是美人千面。

他不动声色移开目光。

远远看向那位正杀得起劲的小将军。

江柍也循他目光望过去,只见那小将军果然英勇!

他一枪便戳穿一匹狼,挑起扔了,恣意一笑,再刺向另一匹,狼血喷薄而出,迸射到他的银甲上,也飞溅到他灿若星辰的眼眸上,他胡乱抹了把眼皮,目光更加锐意,杀得更加起劲。

那令人恐惧的,于他而言不过游戏而已。

在他的带领下,狼群被迅速击退。

将危险逼退,这领兵的小将军才翻身下马,走来拜见江柍:“臣护驾来迟,公主殿下受惊了。”

他虽是请罪,却未行大礼,只是一拜,甚是不羁。

江柍并不放在心上,问道:“你是何人?”

小将军答道:“在下叶思渊。”

“公主,这乃是骠骑大将军郑国公叶劭的世子,素有‘白马银枪玉霸王’之称,不过十五岁便已是神卫军的副指挥使,可谓是年少有为。”纪敏骞向江柍介绍道。

江柍虽久居深宫,却也晓得,晏国太子麾下有一文一武两位近臣。一个是“素秉丹诚雪无瑕”的文臣谢绪风,另一个便是“白马银枪玉霸王”的武将叶思渊,二人堪称太子左膀右臂。

玉霸王在此,那么雪无瑕呢?

江柍看向面前玉冠束发青袍白氅的男子。

忽而一笑,颔首道:“有劳雪无瑕亲迎。”

谢绪风笑道:“微臣只是行分内之事。”

这一笑极淡,却不冷漠,更显出他如皎月出尘。

“小公爷。”突然有一个留着络腮胡,背着弓箭的士兵向前两步,拱手道:“小公爷,此地不宜久留,趁天色尚早,不如快些赶路吧。”

他的箭筒上插着黑红两色漆的双羽箭。

江柍不由多看了一眼,本是看箭,不知怎地,目光又移到那人脸上,而后目光微滞。

那人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竟胆大包天地也抬眸望了一眼她。

只一眼,像是被雷劈中,又像是被火烫到一般,瞳孔霍然放大,又震悚地缩了回去,低下了头。

江柍本可以不放在心上,却偏偏问出来:“怎么,本宫的长相吓到你了?”

她唇边挂着笑,可眼神却冷。

谢绪风走上前,说道:“公主莫怪,军营里的汉子皆是不识礼数的,他不知未经公主允许,不可私窥公主天颜。方才许是见公主姿容如明珠璀璨,一时震慑到了,不是存心失礼。”

不可私窥天颜?

她的姿容早已被这许多人窥视到了,又何妨多他一个?

何况,她不是没见过被她容色震慑到是何表情,正因见过许多,才知弩手那一眼绝非如此。

江柍看向弩手,故意问道:“是这样么。”

弩手跪下来,把头埋的很低,以一个谦卑的姿态说道:“卑职失礼,请公主殿下恕罪。”

他既已告罪,她也不是真的想发难,便缓了缓语气:“既然国公爷为你求情,本宫便不追究了。”

谢绪风乃是中书右丞相魏国公谢韫的世子,谢韫死后,他便承袭了爵位,旁人提起他少不得要唤一声“国公爷”。

叶思渊闻言灿烂笑起来:“既如此,那便继续赶路吧。”

弩手忙说:“卑职为将军牵马。”

说罢,叶思渊转身去骑马,走前并未行礼。

只有弩手行了一礼方才跟上去。

星垂走来时恰好见到这一幕,她素来是江柍几个侍女中最能言巧辩之人,不由质问:“晏国的人都是这般不知礼数吗?”

纪敏骞斥道:“你这贱婢,小公爷也是你能置喙的?”

“凭他是谁,难不成能越过公主去?堂堂大晏国的将军,如此君臣不分,赶明儿公主嫁过去,还要向他行礼不成?”说话的是江柍身边的教习嬷嬷段春令。

她与星垂同来,此人曾是太后身边得力的老人,有脸面有气魄,连江柍都少不得要给她三分薄面,纪敏骞不敢再说什么。

谢绪风见状,便走过来单膝跪下,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请公主恕罪,思渊自幼在军营长大,于礼数上难免有些不周,微臣代思渊向公主请罪。”

江柍心里其实也因叶思渊失礼而有淡淡不悦。

只是不能直接出口训斥。

既然嬷嬷当了她的喉舌,她怎可不领这个情。

况且,她既已不悦,自然要表现出来让人知道。

她没有让谢绪风免礼,便转身要上厌翟车。

谁知脚底一滑,竟差点摔倒。

还好有人扶住了她的双肩。

她从惊慌里回神,便对上谢绪风那疏淡的眸子。

雪在纷飞,天儿冷得呼一口气便成白雾。

离得这样近。

他身上有清冽的竹香味道,她的红纱袖还堆叠在他的白狐氅上,红与白纠缠着。

雾灯和段春令忙来扶起江柍。

雾灯怕江柍受伤,段春令忌讳着男女大防。

谢绪风见状,退后三步,又行了一礼,道:“公主小心。”

还真是一位萧萧肃肃,温雅清举的人物。

江柍收回视线,直起背脊,并未答话,从容上了厌翟车,仿佛刚才扶她的不过是一个奴才,她并未放在心上。

谢绪风直到江柍连同她的所有宫娥都上了车,落了帘,才直起身。

想起刚才她眉若轻烟,目色潋滟。

对视上,仿若有一片雪落在眼皮,痒痒的,想伸手去拂,它却先一步化了。

他转身上马。

愈往前行,雪愈大。

这次被狼群袭击,江柍的护卫军有二十余人丢了性命,百余人受伤。

江柍的贴身宫娥流火也死于恶狼之口。

流火本叫绮罗,原是侍奉陛下的,因江柍要远嫁,陛下怕服侍她的人不够贴心,才派了绮罗过来,后改名流火。

她有四位近身侍女,除死去的流火之外,还有星垂,月涌,雾灯三人。

星垂生的长佻身材,杏脸桃腮,眉宇间一股机敏,口齿最为伶俐;

月涌是最年幼的那个,稚气尚还未脱,白白胖胖的像个糯米团子,平日里虽有些笨拙贪嘴,好在膳食做得可口,人又十分忠心;

雾灯是跟她最久的丫头,只八字便可概括:兰心蕙性,赤胆忠心。

“公主是在为流火的死失神吗。”星垂正给她重新梳头,见她发呆,便关心道。

江柍叹息:“流火死得可怜,是我辜负皇兄的心意了。”

星垂安抚一笑:“公主不必自责,能侍奉公主一场,也是她的福气。”

能当公主的奴才,连死也是福气。

这种理所应当不是江柍想听到的,她只是可怜人命。

“公主不知,雾灯也受伤了呢。”正帮江柍理妆奁的月涌说道。

雾灯把手臂往身后一藏:“只是小伤。”

眼看她想搪塞,江柍却不依她:“伸出手我看看。”

雾灯笑:“公主还是不要看了,奴婢……”

话未完,江柍已经把雾灯的手臂强行抓了起来。

雾灯袖子滑落,恰好露出手腕上的抓痕,是狼的利爪,白皙的皮肤肿胀得紫红,流血的地方也在流着黄色的脓水。

“伤得这么重,还说是小伤?”江柍语气冷下来。

雾灯收回手,似是察觉到主子的担忧,安抚笑道:“奴婢真的没事,多亏有人救了奴婢。”

“哦?”江柍顺口问道,“是何人?”

雾灯回道:“一个弩手,射箭极准,那畜生险些抓瞎奴婢的眼睛,多亏他相救。”

雾灯忍不住回忆起那惊险的一幕,她能感觉到狼爪离她的眼睛只在毫末之间,本来已经做好再毁一次容的准备。

还好他从侧面一脚踢开恶狼,两步走过去,反手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来,狠狠刺穿了恶狼的心脏。

而后转头看了她一眼:“这么美的脸,伤了可惜了。”

美?

雾灯的心蓦地被攥紧。

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字了?

从她八岁时未免被卖入青楼而在脸上划下一道时,她便一生与这个字无缘。

雾灯看向江柍,眸光里泛出细细温柔。

毁了容貌的女子是不能留于宫中的,在寻常人家讨生活,也只能做倒夜香那等最卑微的活,多亏江柍不嫌弃她,还让她近身伺候。

“那人长什么样子?”听到弩手二字,江柍心头一动。

雾灯回过神来,回忆道:“络腮胡,嗯……身躯凛凛。”

江柍抿抿唇,忽地车停了,月涌掀开车帘问:“怎么了。”

高树说:“叶世子说要原地休息半个时辰。”

江柍命月涌拿药膏给雾灯擦上,掀起帷幕便要出去,月涌忙说:“公主,帷帽。”

说话间江柍已经走了出去。

谢绪风一行人来到她的车前,恰好见她掀帘而出,一阵风吹过,她曳地的大红裙裾飞扬起来,裙子是纱罗的,层层叠叠,如红雾缭绕,渺渺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头发也重新梳过,简单的随云髻,低低簪一支红宝石金步摇。

饶是叶思渊这还不知女色为何物的少年也被迷了下眼睛。

谢绪风倒是神态自若,只是握缰绳的手不自觉紧了一分。

月涌拿了帷帽出来。

江柍摆了摆手,示意不戴了。

她下了马车,问叶思渊:“现在什么时辰?”

“刚到酉时。”叶思渊说,“原地休整片刻,亥时之前定能赶到驿站。”

江柍点头,抬头看天,果然是刚黑下去的样子。

“既然如此,何不直接赶到驿站再休息?”江柍问道。

叶思渊悠悠叹道:“有人畏寒,实在是走不动了。”

江柍看向谢绪风。

谢绪风便笑:“让公主见笑了。”

压着最后一个话音,有侍卫来报:“篝火已架起,请大人前去取暖。”

谢绪风行了礼,转身去了,大氅在转身时扫起了地上的雪,溅到了江柍的裙角上。

叶思渊也跟着谢绪风去了。

江柍想了想,便唤月涌去给她搬小杌子。

当江柍在谢绪风身侧提裙而坐的时候,叶思渊大吃了一惊:“你来做什么?”

江柍笑问:“怎么,小公爷不欢迎吗?”

叶思渊被她问得一愣,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了:“我们可都是爷们儿。”

江柍反问:“那又如何?”

叶思渊着实被她噎了一下,瞪着眼鼓着嘴好半天才回:“男女同坐,岂非于理不合?”

江柍笼手于腹部,坐姿优雅,嘴角却俏皮翘起:“你都不讲礼数,我何必讲规矩?”

言外之意,她还记着他未向她行礼之事。

叶思渊想反驳,心里窝火,却找不出话来,只好眼巴巴看向谢绪风。

那眼神好似小孩子在告状——哥,你看她,她欺负我。

一直作壁上观的谢绪风抖了抖大氅上的雪,淡淡说:“公主不介意,你我又何须拘礼。”

叶思渊只差没噘嘴,虽恨谢绪风帮外人不帮他,可又没办法,最后只“哼”了一声,从怀中掏出小酒壶来喝闷酒。

谢绪风没理会他的小孩子脾气,抬抬手,唤来一个兵:“你来烤肉。”

火架子上烤了一只雉鸡,不知是什么时候猎来的,此刻已吱吱冒油。

香味混合木炭香扑鼻而来。

食物总会令人心生暖意。

被唤来的那个兵,又往鸡肉上洒了洒盐巴,手真好看,江柍往上一瞥——络腮胡,正是白天见到的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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