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拾遗

《华胥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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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这些年的隐忍,已然将周四叔的所有勇气磋磨殆尽。他戴着一副永远也不能打开的枷锁,身处于一座难以逾越的无形囚笼之中。而韩嘉彦与赵樱泓的出现,是这么多年黑暗人生之中终于出现的一束光。

尽管这些年他不止一次想要鼓起勇气,去查清楚当年事的原委,但只要韩忠彦还在的一天,他就顾虑重重,只能止步不前。

“我对当年的事,知之甚少。实在给不了二位多少帮助,对不住……”在平息了内心的哀恸情绪之后,他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神色木讷,声音也好似瞬间苍老了十岁。

“四叔……唉,您好好歇息罢……我们实不该来打搅,这便告辞了。待改日,再来看您。”韩嘉彦叹息着起身道。

赵樱泓心中太难过了,沉默着随她起身,一起步出了屋外。

院子里,苍老的细犬安静地伏在地上,抬着脑袋,一双眼盯着韩嘉彦与赵樱泓。韩嘉彦望着细犬,喉头哽着,心口压着大石。

你这个家伙,若是能说人话多好,你许是知道很多事罢,你当年到底发现了谁,又为何夜夜狂吠?韩嘉彦默默地在心里问。

细犬黑亮的眼珠子望着她,懵懂而无辜。

周四叔将二人送到柴门口,道:“当年那三个劫匪,是相州府衙连夜升堂绞死的,流程走得太急,很不寻常。行刑的刽子手以及牢狱里的牢头,兴许知道点内情。刽子手叫朱九,牢头叫钱大石,我也是当年被传唤到相州府问询时,从一个小吏嘴里打听到这两个人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找过这两个人,我怕再不查,就真的来不及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未答,还是赵樱泓应了一声:“好,我们会去问的。”

“六郎、长公主,小人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不论结果如何,在可以说的范围内,请告与我知晓。小人想让鸢娘,明明白白地离去。”

“等查出结果,我会写信的。”韩嘉彦道了一声,便转身出了篱笆院。赵樱泓连忙追了上去,最后看了一眼立在门口的周四叔,她小跑两步,挽住了韩嘉彦的臂膀。

“你在生他的气?”赵樱泓看着面庞紧绷的韩嘉彦,小心翼翼地问道。

韩嘉彦一时没有回答,隔了一会儿,待走到了远处的田埂小路之上,韩嘉彦顿住脚步,望着漫天的繁星,喉头哽咽:

“我只是在气我自己,竟然开始怀疑起娘亲的清白来。”

“怎么……怎么会这么想?”赵樱泓被她悲伤的情绪感染,眼眶泛热,声线微颤。

“之前,师兄有找我私下里谈过,他问我有没有想过娘亲、师尊如此苦心孤诣地向我们隐瞒当年事,是出于甚么样的目的?会不会事情根本就不像是我们想得那般,会不会真相很难堪,我娘亲、师尊,其实在这些往事之中形象并不光彩。我们如此去探究真相,是否是违背了他们的意愿。

“我当然是不愿这么去想的,但今天我真的不得不……不得不怀疑,我娘亲到底做了甚么事?为何会有一个无辜的人,做了她的替死鬼?她到底知情还是不知情……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去往坏的地方想……樱泓啊……”韩嘉彦已然落下泪来。

赵樱泓忙踮起脚尖,搂住她的肩膀,努力劝慰道:“那就不要这样想,我们所知道的不过是过去的一鳞半爪,根本不是全貌。全靠猜,能猜出甚么来?既然此事你长兄是知情人,那就去问他。”

韩嘉彦摇头道:

“他会说吗?尤其是对着我,他能说出来吗?

“我有时真的不能理解他对我的态度,为何会是这般模样。他利用我,又保护我;讨厌我,又似是对我抱有愧疚;他总是想要试图控制我,又总是小心翼翼,束手束脚,似是不愿把我得罪得太狠。

“如今我好像明白了他的心思,他终究还是知情人,他与我娘亲之间存在我所不知道的一段隐秘往事,所以我娘亲的死,终究与他脱不开干系。”

“别想了,六娘。”赵樱泓压低声音,在她耳畔喃喃劝道,“乖,我们回去罢,好好休息一晚上。明日,再去查查朱九与钱大石。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查清楚,胡乱推测的事,咱们不要做。”

“好。”韩嘉彦很是听话地应了一声,赵樱泓揉了揉她的面颊。关心则乱,浮云子与她说的那些话,显然已经乱了她的心,眼下但凡事关杨璇,她都很难保持一个冷静客观的态度了。

幸亏还有赵樱泓陪着她,帮她稳定心神。

……

翌日,二人寻得浮云子与龚守学,关门密谈。她们将昨夜从周四叔那里得知的情况说明了,浮云子捻须问道:

“你怎么会突然就想到鸢娘是杨大娘子的替身?这里面的推测过程我不是很明白。”

韩嘉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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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从我长兄在这件事中一系列的表现,可以推知他本来就打算在相州这里做一个局。陈安民,以及他带来的那条细犬,还有被赋予某种使命的鸢娘,鸢娘带出来的画,显然都是他的安排。

“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鸢娘半夜带出来的东西里面,那幅画才是重点。她与那幅画共同组成了诱饵。为何长兄会在相州这里设置这样一个诱饵?我只能想到我的娘亲,因为她的事从头至尾,都与画作分不开。那会不会鸢娘带出来的也是一幅布防图?

“亦或至少,我长兄想要让人以为那是一幅值得夺取的布防图。

“鸢娘与我娘亲的外貌,我也与周四叔仔细确认了,确实十分相似。应当是我长兄发现了鸢娘这个人与我娘亲的相似之处,才会构思出这样一个计划。我娘亲究竟知晓不知晓,无法得知。

“只不过事态超出了他的控制和预期,导致他措手不及,差点遭到反噬。故而他只能竭尽所能将自己摘出去,他让陈安民顶在前面,判死那三个劫匪,将这起劫杀案伪装成一起民间寻常案件。

“但他没有想到,这事竟然被蔡确盯上了,胡乱到处攀咬,最后不得不让先帝出来收拾残局,才得以狼狈脱身。

“先帝……”浮云子心中咯噔一下,望了一眼韩嘉彦身旁的赵樱泓。赵樱泓此时的神色凝结,沉思不语。

韩嘉彦点头:“是的,我不得不将先帝考虑进来。若先帝并不知情,他似乎并无必要在蔡确攀咬的过程中,如此费心地抹去了我长兄的存在。我长兄在此事之中完全隐身了,被擦除得如此干净,能做到此事的只有先帝。”

浮云子思索了片刻,摇头道:“不对啊,你还记得李玄携带《韩熙载夜宴图》妄图逃往西夏,被师尊和茶帮老帮主阻止之事吗?那幅布防图分明被拿回来了,藏在了茶帮那里。这件事是元丰三年秋的事,怎么到了元丰四年又冒出来一幅布防图,还被韩忠彦拿来当了诱饵?”

“这不重要,那幅图就是一个诱饵,恐怕压根就是假的。我不觉得我长兄敢拿真正的布防情报图去做诱饵。”韩嘉彦道。

“我不同意,你要知道你长兄到底在引诱的是谁。很有可能就是元丰三年秋逃遁而不知所踪的李玄,若是假情报,李玄是不可能上当的。”浮云子道,“韩忠彦势必向外界传递了某种十分可靠的消息,才能诱使李玄出现,夺取布防图。”

韩嘉彦思索着道:“也许确实存在第二幅布防图,李玄元丰三年失败了,可能并未急着逃往西夏,而是蛰伏了起来。随后,我娘亲和师尊,可能又想办法要诱使她出现,抓住她以绝后患,故而联合韩忠彦设局。”

她随即叹息道:“不论如何,我本以为我娘亲的事和长兄之间没甚么关系,他甚么也不知。但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娘亲和他之间,至少是某种合作关系,他对我娘亲在做的事,某种程度上是知情并且参与了的。相州布下的这个局,娘亲到底参与了多少?我不敢想……”

浮云子道:“你也莫胡思乱想,总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与长公主不方便查那三个被处死的劫匪的身份,所以这件事就交给我与况知兄弟罢,我们去与当年的刽子手、牢头接触接触去。”

说着他与龚守学起身,二人向赵樱泓行了一礼,便往外行去。

“师兄!”韩嘉彦在后面喊住他们,“务必低调行事,莫打草惊蛇。北辰道人恐还在暗处盯着我们。”

“我懂。对了,况知兄弟,昨日你我在乡间闲逛时遇见的那件事,就交给师茂她们去办罢。”他看向龚守学。

“甚么事?”韩嘉彦问道。

龚守学道:“就在韩宅北侧,安丰村的西北处,有一户人家。家中是寡妇与她刚及冠的儿子。本来说好,给王氏姊妹的那菜园子,是要让那户人家的儿子包下来的。结果王氏姊妹一来,答应给他家的菜园子便没有了。昨天我们在村里闲逛时,听村民说闲话提到了此事,于是便去她家中瞧了瞧。

“她们家……确实困难,母子俩也都是老实人,儿子跟着村里的木匠学做活,但要出徒自己接活,还有一段时日。当娘的还生了重病,全指望那菜园子的收成过活。

“这菜园子本来的佃户从军去了,空了出来,韩府本打算自己收回来打理,还是儿子的木匠师傅几番打点疏通,才说服韩府的管事将菜园子佃给他们。

“也不知韩府此后可有甚么补偿,长公主、师茂兄,我与浮云子道长不好插手韩家的安排,只好拜托你们,帮一帮他们罢。”

“这户人家叫甚么名字,你们可打听到了?”赵樱泓问道。

龚守学道:“为娘的姓吴,村里都叫她吴寡妇。她年轻的时候也是韩府里的奴婢,后来嫁给了村里的一个农户。那农户姓郑,是个周正人物,从过军、会枪棒,一把子好气力。他彼时还是村里的保正,率领这村里的壮丁,每天巡夜打更,维护治安,勤勤恳恳,颇受爱戴。二人很恩爱,不过吴氏身子不好,他们只有一个儿子。

“可叹,这郑保正命短,十一年前的夏天,下暴雨,洹河涨水冲走了一个小孩,他下河救人,跟着一起没了,丢下妻子和只有九岁的儿子。”

“唉……”赵樱泓叹息,随即点头应允道,“好,我知晓了,这件事交给我和嘉郎来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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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却像是想到了甚么,忽而问道:

“这郑保正是甚么时候去世的?”

“元丰四年的夏季,六月的事情。”浮云子道。

“元丰四年……他去世前还是村里的保正,对吗?”韩嘉彦道。

“是,就是因为这个死亡时间太蹊跷,我们才会上了心。”浮云子道。

“确实,时间太巧了,也许这郑家人知道些什么……”韩嘉彦呢喃道。

第一百二十二章

菜园子的事,韩嘉彦亲自去寻了韩府管事过问。得到的答案是韩府打算赔给郑家一个仓吏名额,让郑家的儿子去看管村里的粮仓,能多拿一份钱粮。

这个赔偿,不能说不好,但对于郑家儿子来说,显然没有佃下菜园子更方便。因为这郑家儿子是学木匠活计的,菜园子距离他家很近,几步路就到。他佃下菜园子,可以一边种菜,一边做木匠活,同时照看他重病的母亲,三不误。

但要去看管粮仓,吃住都在仓旁的茅屋中,条件很差,粮仓又在村子最东南处,距离他家也远,他没办法兼顾他重病的老母亲。

“真的没有其他的地皮可以划给他家了?”韩嘉彦问。

“他家里本来是有地的,但郑保正死后,儿子还小,没人种地,只好让了出来。眼下郑家儿子长大了,但毕竟只是一个人,学了木匠活,能种的地就有限,一个菜园子就够他忙活了,种庄稼恐怕是没那个精力。”韩府管事为难道,“况且,这附近的佃户一直都挺稳定的,家家户户的田地都有人规整,他家因为情况特殊,才会这般。眼下也不好叫其他佃户为了他腾出地皮来。”

这相州洹河北岸的上千亩土地,几乎都是韩氏的,这附近的农户也都几乎是韩氏的佃农。韩氏对这里采取的治理,是典型的儒家教化,顺天理、讲人情,叫人心服口服。故而才能在这里博得如此高的声望。

若做出欺负人的不公平事来,显然违背了韩氏治理乡间的宗旨。

“六郎啊,郑家的事,是乡老会早就和全村商量好的事,我们也同意了的。您和长公主的吩咐,我们也不敢不执行。您看……这事儿该如何处理才好?”韩府管事小心问道。

他对这位六郎并不熟悉,他虽听命于大郎和五郎,但六郎也是主子,而且还是驸马,实在是不敢得罪。

“我与五兄商议过了,让郑家儿子看仓的事暂缓,我今天与长公主会去他家里拜访,问问情况,之后再做决定。”韩嘉彦沉稳道。

于是这一日午后,王隋亲自驾着马车,引赵樱泓与韩嘉彦往村西北行去。同行的还有媛兮。

韩府几乎是位于村子的正中央,出了韩府北门,上了村道,行了约莫十里地,便瞧见了一处宅院,宅院的东北用篱笆圈出来一大块地,内里种满了各式蔬菜。这里便是打算给王氏姊妹的菜园子。

韩嘉彦让王隋先停车,二人下了车,先往菜园子里去,打算见一见有两日未见的王氏姊妹。她们刚刚住进这里,不知是否住得惯。

姊妹俩见韩嘉彦和赵樱泓来了,慌忙出来相迎,这刚住进来,屋子还在收拾。姐姐慈渡有孕在身,而且已然有些显怀了,做起事来不方便。全靠妹妹慈舟做事,收拾了两日,也就将一间堂屋与一间寝室收拾出来,旁的厨房、仓房都还没动手,就别说这满园子的菜了。

“哎呀,长公主、六郎君,屋里实在太简陋了,您二位身份尊贵,我们实在是惶恐……”慈渡感到手足无措。

“没事,咱们没那么矫情。”赵樱泓笑道,在见识过嵩山卢崖瀑布旁那间茅屋之后,她觉得这里其实还不错,至少看上去挺结实。

王氏姊妹见赵樱泓一身十分平易近人的素雅襦裙,薄施粉黛,发髻之上也并无太多金贵的首饰,只簪了一支银打梅花簪,尽管一身的天家气度并不能遮掩,也确然已有几分融入民间的状态了。

且总觉得两日未见,长公主好像愈发成熟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而六郎……似是好像比前两日看起来更疏朗俊逸了,眉目愈发温柔,说话和颜悦色,比从前还要和气。

她们不禁感叹,能遇见这两个神仙人物,是她们前生好几世修来的福分。

韩嘉彦与赵樱泓来此,显然并不只是来看望姊妹俩当下的状况,她们也将郑家母子俩人的情况告诉了王氏姊妹知晓。

她二人一听,顿时过意不去了。

韩嘉彦却安抚道:

“此事你们知道就行,你们到底是外来人,就莫要出面了。还是我与长公主来协调,再不济,我们俩给他们做补偿。我们一会儿去郑家瞧瞧,问一问他们最需要甚么。”

“这怎么能行……长公主、六郎待我们已然太好,我们怎能心安理得地受着。此事,我们合该出面赔偿才是。”慈渡道。

慈舟也道:“姐姐说得是,六郎、长公主,就带我们一起去郑家看看罢,我们突然到来,占了人家的田宅,不能连一句道歉也无。”

韩嘉彦和赵樱泓相视一眼,出于保护姊妹俩的想法,赵樱泓微微摇了摇头。但瞧韩嘉彦眼神,赵樱泓最后还是答应了。

“你二人随我们来罢,一会儿到了郑家,不要往前冲,跟在我身后。”韩嘉彦吩咐道。

姊妹俩立刻答应下来。

郑家距离菜园子非常近,马车往前跑了一小段路,就见田埂旁,有一处略显破败的农家木屋。

一行人下了车,韩嘉彦率先去敲柴门:

“敢问,郑大郎可在家?”

“来了,谁啊?”不多时,从院子后头走出来一个年轻男子,打开了柴门,看着门外一大群人,他愣在当场。

他个头颇高,一身黝黑的皮肤,头上扎着一圈彩绳抹额,身上的竖褐布衫沾了不少木屑,因着天热,他又一直在外做活,衣衫都被汗水打湿了。松敞的领口里露出了结实的胸膛,加上他五官长得颇为周正,倒是个看着很顺眼的年轻人。

韩嘉彦揖手笑道:“可是郑大郎?”

“我……我是。”他有些结舌道,眼前这个人的气质相貌,实是他见所未见,让他恍惚间以为谪仙人下凡了。

“在下韩嘉彦,字师茂。这位是在下的娘子,曹国长公主。”

“六郎君、长……长公主……”郑大郎感到了一阵眩晕,连忙收回了看向赵樱泓的目光,浑身颤抖起来,慌里慌张就要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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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免礼,我们在民间私访,不必跪拜。”韩嘉彦扶住他。

“怎…怎…怎…怎么会……”他已然说不出话来,甚至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我们可以进屋谈谈吗?”韩嘉彦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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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以,当然可以。”他稍稍镇定心神,将一众人迎入屋中。

当他瞧见随在韩嘉彦、赵樱泓身后的王氏姊妹时,他一时神思震动,眼神凝滞在了妹妹慈舟的面庞上。慈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对他微微一笑,带着些许赧然与歉意。

“娘亲眼下卧病在床,不大方便出来见人,诸位先在堂上就坐。”他将众人引入堂屋,这堂屋里实则就两把椅子,一个方凳。韩嘉彦与赵樱泓被请到了上首两把椅子上落座,有身孕的慈渡坐了下首方凳,其余人等皆立着,侍候在旁。

“茶……茶盏,我得洗洗,家里没茶了,还有吃的……”郑大郎急得满头大汗,他家里几乎不会来两人以上的客人,更是穷得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招待客人的东西。

这屋子里几乎是家徒四壁。只有些小巧精致的木头玩意儿,估计都是这位木匠学徒的作品。但这些小作品,恐怕也得拿出去换钱,来供给郑母治病的汤药。

“郑大郎,莫要忙了,你过来,我们有些事与你谈。”韩嘉彦温和道。

郑大郎手足无措的立在韩嘉彦和赵樱泓身前,窘迫至极。

“你名唤修文,是吗?”韩嘉彦问。

“是……是的。”

“这名字是你父亲给你取得?”

“是,父亲想让我读书,考功名。”

“读过书吗?”

“读了五年私塾,实在不是那块儿料。”他挠头。

“你习过武?”韩嘉彦瞧着他的体格,问。

郑修文有些惊讶于韩嘉彦的眼光,点头道:“是,自六岁起至今,习武不辍。”

“你爹教你的功夫?”

“爹爹会的就是些军中的枪棒功夫,比较粗浅,但也能强身健体。”

韩嘉彦起身走到堂屋不远处的餐桌旁,看着桌子摆着的那些精美的小木构件,其中有某种木制机关,似是水车上用的。也有木玩具……

“手艺很好啊,学了几年木匠了?”

“也有三年了……做得不好,实在教您见笑了。”郑修文愈发窘迫,且一头雾水,不知这群贵人来他家中是为了什么。

韩嘉彦走回他身前,抬起手向他介绍道:“这两位是王氏姊妹,姐姐慈渡,妹妹慈舟。她们俩的情况,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是我们带她们来的,也是我们将她们安置在了那菜园子里。”

郑修文闻言,顿时面色一白。他忙跪下,道:

“六郎君,长公主,小人绝不敢与您二位争地……”

“唉,都说了莫要跪拜,起来说话。”

韩嘉彦要扶他起来,这憨直家伙却不肯。韩嘉彦心道好小子,够沉的,于是提了把劲儿,将他一拽而起。郑修文顿时吃了一惊,他没料到眼前这位温和的儒生模样的驸马郎,竟然有此等气力。

韩嘉彦道:“我们就是来解决你的问题来的。那块菜地,还是要让给你种,佃租我们来付,你尽管在那儿种菜,收成你与王氏姊妹对半分。就是菜园子的屋舍,还是让出一间来,给姊妹俩住下。王家姊妹毕竟是女子,姐姐又有孕在身,不比你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能做活。那园子里的菜你打理着,也请你帮衬帮衬这姊妹俩,如何?”

这个想法是来的半途中,姐姐慈渡提出来的。她知道自己和妹妹这么些年也没下过地,几乎不做农活,这一下子要管住一整个菜园,没有人帮忙是决计不行的。且她们两个外地人,刚到本地来,也不能与本地人闹出矛盾,搞坏关系,所以必须要让步。

至于开办坤育院的事,还可再徐徐图之。

本还愁苦到毫无出路的郑修文此时仿佛被天降的馅饼砸中了。他不仅重新拿到了菜园,而且还免了佃租。他甚至可以带着病重的母亲搬去菜园那里,那里的屋舍更结实,更宽敞,比他们眼下所住的这处破败木屋好多了。

此前他还忧心村里将他打发到村边去看管粮仓,娘亲无人看护呢。

“小人,小人……不知该说甚么才好。”他激动不已,再次跪拜叩首,“感谢长公主、六郎君大恩大德!”

这回韩嘉彦也没再扶他,他忙又道:“我去,我去告与娘亲知晓。”

“我都听到了。”堂屋旁的寝室门打开了,一身破旧、打满补丁衣裙的女子颤巍巍地扶着墙走了出来。她实际尚不到四十岁,但已然是鬓发花白、面庞皱纹丛生。

韩嘉彦瞧她面色,又见她躬身弯腰,腹部缠着一圈保暖用的缠带,一时蹙起眉来。

“娘!您怎么出来了。”郑修文连忙去扶她。

郑母双膝一软,就要向韩嘉彦和赵樱泓跪下,赵樱泓和韩嘉彦已然无奈了,只得又去扶。她泪眼婆娑,絮絮叨叨着千恩万谢的话,让韩嘉彦和赵樱泓感到心酸。本该是他们的东西,不过是失而复得,怎会好似得了甚么天大的恩情似的。

韩嘉彦将自己椅子让给了吴氏坐,吴氏望着王氏姊妹,腼腆地打招呼。

慈渡歉疚不已,对吴氏道歉。吴氏却道:“你们姊妹无依无靠的,遇着长公主与六郎君这样的贵人,实在是天大的福分。长公主、六郎君这是在行善事,我们也得跟着沾沾福气不是。我这傻小子没甚么本事,但做事情勤快,有甚么事你们尽管跟他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到底曾经是韩府服侍过的奴婢,吴氏还是很会说话的。

她抬头看向自家儿子,却见这傻小子一直盯着妹妹慈舟瞧,目不转睛的。吴氏心头一喜,暗道这可真是云开月明,还以为是一场祸事,如今却变成了大喜事了。

“郑夫人,恕我直言,您是否是得了胆石?”韩嘉彦询问道。

吴氏讶然,道:“确然是胆石……疼了三年了。”

“六郎君,您…您会医术?”郑修文连忙求道,“求您救救娘亲!”

“冒犯了。”韩嘉彦给吴氏切脉,沉吟了片刻,问,“眼下你们在服甚么汤药?”

“我……我去拿方子给您看。”郑修文立刻冲进寝室,不多时小心捧着一张药方出来,呈给韩嘉彦。他虽识字,但实在不懂药方,因而也复述不出来这些药材的名字。他只是按照村里郎中开的药方,按时按点的抓药,煎药,给娘亲服下。

只可惜,吴氏病了有三年多了,还是不见好转,反倒愈发病重了。

韩嘉彦看了看这个方子,蹙眉道:“这方子有问题,郑夫人这分明是热结血瘀,表现为胁痛如刺,持续不解、入夜尤甚、疼痛部位有积块。这方子却是治肝郁气滞的方子,根本不治本。”

“六郎君,您……您有甚么办法吗?”郑修文瞪大了眼睛。

“有,针灸排石,配合药剂,可以做到七日内见效。”韩嘉彦道。

郑修文大喜过望,韩嘉彦想了想,笑道:“这样,宜早不宜迟,我今日来本就打算给郑夫人瞧瞧病,针灸包也带来了。王隋,你去车上取一下。来,郑夫人,我带您上榻针灸去。我再开个方子,郑大郎你这就去抓药去,回来煎服。”

“好,好,多谢六郎君,多谢六郎君!”

第一百二十三章

龚守学与浮云子在相州城里打听了两天,终于找到了牢头钱大石。

此人就住在相州城里,是个鳏夫,有一个女儿已经嫁人了。因着好酒好赌,时常出没赌坊酒肆,很多人认识他,比较好打听。

今天比较幸运,刚到钱大石家门口,就撞见此人打算出门。浮云子二话不说就将这人摁回了家中,并让龚守学锁上了门。

“你们干什么的?!”钱大石已六十余岁,年老体衰,气力根本比不上浮云子。被浮云子拿住,动弹不得,心中大惊。

“我们俩是京中大理寺的,前来相州暗访。”浮云子开门见山亮明身份。他身后的龚守学亮出了手中的大理寺令和派遣文书,这实际上都是伪造的。

龚守学和韩嘉彦都见过大理寺令和文书的模样,浮云子按照他们画出的样板,巧手造出。大理寺令牌本是铜铸的,浮云子使用烧陶的泥仿制,烧硬了后,在其上喷了些铜粉,打造出金属的质感来。

钱大石闻言皮肉一紧,陪笑道:“原来是京中的上官,小人……小人早就不在相州府任职了,您有何公干,要来找小人?”

“我且问你,你可识得朱九,此人曾是你们相州府的刽子手。”浮云子道。

钱大石歪着嘴,眉头拧在一起,一脸痛苦地道:“朱九……小人确实识得,但他早就死了。”

“死了?甚么时候的事?”浮云子问。

“应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猝然病死的,好像是犯了心绞病。小人还去他家吃了丧酒。”

“具体点,甚么时候死的?”

“这……元丰四年六月时死的。”

这个时间点让浮云子、龚守学眉头蹙起,心道怎么这么巧,相州劫盗杀人案是五月份的事,六月,处死三个劫匪的刽子手就猝死了,要说这里面没有问题,他们可半点不信。

“那就只剩下你了,嘿。”浮云子扯着嘴角诡异一笑,钱大石闻言,心底一沉,他显然已意识到了浮云子二人是来调查甚么事的。

“上官,您饶了小人罢,小人都这把年纪,没几年好活了……”他哭丧起来。

“你哭甚么?我啥都没问呢?还是说,你有什么说出来会危及身家性命的事?”浮云子冷笑道。

“小人哪敢有此等隐秘,上头打个喷嚏,我们这些小人物都会被喷出老远,小人好歹在相州府干了这么多年,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你搞清楚,你现在不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当下就有性命之危。”浮云子道。

钱大石颤抖道:“上官要问甚么,小人答就是了……”

“你可还记得元丰四年,相州府发生的那起劫道杀人案?”

“小人好像……唉,记得,记得记得……”钱大石还想耍滑头,但被浮云子掐住酸穴,稍一使劲儿,便痛不欲生,只得立刻改口。

“记得就好,现在老实回答我的问题。那三个劫匪是何人,你一一说来。”

“小人……”他挣扎着,实在难以开口。

浮云子见状,加把火道:“不敢说?没关系,我们早就查出眉目来了,你自己说,还是我们查,这里面的差别可就大了。”

“我说,我说……唉……”钱大石一脸痛苦,“那三个劫匪,是三兄弟,姓唐。”

“没了?”浮云子挑眉,随即喝道,“继续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钱大石吓得一抖,只得道:“多的小人真的不知了,小人只是偶然间听闻这三兄弟在牢里窃窃私语,说到甚么‘大姐’,甚么‘颠覆宋室’,甚么‘死而无憾’之类的话,小人真的要吓死了,根本不敢细听。”

“是谁下令处死他们的?是否是当时的知州韩忠彦?”

钱大石摇着头,死活不肯说,只道:“你们杀了我罢,杀了我罢,一了百了算了。”

“不敢说?你和朱九当时是怎么活下来的?如何能安然在相州城里待着,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封口费拿了多少?”

钱大石嚎啕大哭,整个人从浮云子手中滑到了地上,瘫软下来。

“说!说了就解脱了。”

这一番威逼恫吓,真是让一旁的龚守学大开眼界。浮云子似乎一早就看透了钱大石的性格,根本不与他绕圈子,单刀直入,见血封喉,几个来回间就迅速打破了钱大石的防线。

钱大石嚎了半晌,终究是累了,颓丧地哑着嗓子说出了当年事:

“我俩是拿了钱,陈安民直接找到了我们,要我们尽快处理掉那三个劫匪,下手的是朱九,我只负责开牢门把人带出去。他绞死了那三个人,不是我下手的。陈安民本身就听命于韩相公行事,这一整个相州府,有谁不知道相州韩氏的威名的。但那三个劫匪也确实干了杀人的勾当,也确实该死啊。”

“朱九死了,你怎么会安然无恙?你就不觉得自身处境危险?”

钱大石叠声道:“谁说不是啊!小人就是因为跑了,才能保住这条命。我事后每每想起此事,都觉得自己当时做出的决定无比英明。我吃完朱九的丧酒,就连夜逃去了外地。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女儿早嫁了人,也没甚么牵挂。我在外躲了三年,后来觉得风声过去了,才回来。”

龚守学接过话头,转而问道:

“被劫杀的死者是否名叫程鸢?”

“是叫程鸢,曾是相州韩氏的女婢,丈夫名叫周书诚。”

“程鸢当时不过二十岁,怎么会后来讹传成了老妇人?”

“小人也不知道,可能是韩相公放出来迷惑人的消息。”钱大石猜测道。

“关于劫匪,把你知道的都吐出来,你绝不仅仅只知道他们姓唐。”

钱大石乞求道:“我确实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内部消息,还望二位上官看在我知无不言的份上,放小人一条生路。”

“你说,我们自会视情况决定。”

钱大石无奈,只得道:“劫匪是亲兄弟三人。杀人者是这三兄弟的老大,叫唐毅。老二叫唐肃,老三叫唐复。他们操着汴京口音,是白矾楼的乐工。”

浮云子与龚守学震惊,浮云子确认道:“你说甚么?白矾楼的乐工?!”

“这唐家三兄弟是教坊司乐籍,是白矾楼的乐工,这是刑部查出来的结果。我也是无意间看到陈安民公房之内还没烧尽的信件里提到了这些,其他的我都不知道了。”钱大石抱着脑袋,颓丧道。

龚守学眸光闪烁,浮云子则追问道:“唐毅为何会杀死程鸢?怎么杀死的?这三兄弟又是怎么落网的,你细细道来。”

“为何会杀死……这小人真的不知啊,那三兄弟,守口如瓶,任如何严刑逼供,也不说一个字。若不是小人瞧见了陈安民未烧完的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他们是谁。小人只知道,那唐毅是二话不说,上去就给了程鸢一刀,那一刀砍在脖子上,当时就断了气。这若不是天大的愁怨,压根就不会……”

“你不是说这三人守口如瓶的吗?你怎么会知道他行凶时的情况?”龚守学发现他话中的漏洞,厉声逼问道。

“因为当时……安丰村的保正带着巡夜的乡勇就在附近,目击到了全过程。这三兄弟行凶后,当即就被保正带队阻截,之后便落网了。据保正说,还逃了一个人,没抓住。”钱大石解释道。

果然,钱大石的证词与周书诚所说的“大鱼跑了,只落下三块鳞片”完全吻合。

“那保正可是姓郑?”浮云子确认道。

“对对对,姓郑。”

浮云子与龚守学相视一眼,知道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

正当浮云子与龚守学从钱大石口中问出关键信息之时,安丰村内,为卢氏进行第二日针灸的韩嘉彦,也套出了关键情报。

趴在床上接受韩嘉彦针灸的吴氏回忆道:

“哟,您提起此事,我倒确实曾听我家相公提过。那夜他带着人巡逻到道口,就碰巧撞见了歹人行凶。那歹人可狠毒,上去一刀就杀了那个女子,抢东西的过程中,耽误了点时间,相公便带人追了上去,将他们当场拿下。因为这事儿,相公还得了韩府的奖赏,拿回来好些银钱、布匹,还有三对鸡鸭,一头猪。”

“一刀就杀了?甚么话都没说?”韩嘉彦蹙眉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吴氏非常确定地道:“没有,相公当时特意跟我说了这个细节,他也感到很惊讶。说他分明看见有四道人影从田里猛地窜上了道路,为首一人手起一刀就劈了过去,半句废话都没有。后面一个人直接就去夺包袱,翻里面的东西,最后留两个人在路两头望风。

“后来相公带人追了上去,那个翻包袱的黑影率先跑了,身形就像是那黄鼠狼似的,快得看不清,根本追不上。其余三人反应不及,在逃跑的过程之中,被乡勇追上,拿下了。”

“那被杀的女子,你知道是谁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知道,是村东槐树旁周四家的媳妇,程鸢程娘子。唉……年纪轻轻,就这样没了。”

“郑保正可曾与你提过那包袱里的画,到底画了甚么?”

“还真提过,那画被那翻包袱的歹徒一把丢到了旁边的沟渠里去了,相公后来去捞上来看,那画上甚么都没画,就是一张白纸。相公说他最纳闷的就是这件事,程娘子偷盗已然是非常不可思议了,偏生的还偷出一幅白画来,怕不是拿错了。”

果不其然,韩嘉彦心中沉吟。

“那为何后来传着传着,大家就又都不知道是程娘子被杀了,反倒传成了老妇人被害?”一旁的赵樱泓询问道。

吴氏连忙解释道:“是乡老会召集了当时一干知情人秘密碰头,当时还有韩府的人在场,大家商议着要保护程娘子的丈夫周四还有他们年幼的儿子,还是不要让人知晓程娘子半夜盗窃之事,故而能瞒着的都瞒下来了。相公因着与此事脱不开干系,知道内情,也就说与我知晓了。但我们夫妻俩只是私下里交谈,从未对外人提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要不是六郎君和长公主问起,我也是不会对谁说的。”

“你儿子知道吗?”韩嘉彦问。

“他不清楚,村里的小辈几乎都不清楚。”吴氏道。

“你相公有提过那三个被抓的劫匪,长什么样吗?或者身上有甚么特征?”

“长什么样?这……他倒是没提过。但相公与我说,那三个劫匪,看着长得挺像,应该是三个亲兄弟。他们被抓之后,砍人的凶器,相公看了一眼,那是一口宝刀,刀镡上还刻着刀匠的名号,叫甚么……诶呦,我还真不记得了,就记得相公是识得的,他说是汴京城一家十分有名的铁匠铺子造的。”

“可是丰城雷氏?”韩嘉彦问。

“是,是这个名字来着。”吴氏经她这么一提醒,顿时想起来了。

全汴京城最出名的刀剑铺子,就属他家了。传说晋永平年间,丰城县治曾有“紫气冲斗牛星”,县令雷焕挖狱基得春秋干将、莫邪雌雄宝剑。雷氏便自称是这位雷县令的后人,是传承好几百年的工匠世家。

韩嘉彦与丰城县不可谓没有缘分,因为她的龙尧剑,就是师尊平渊道人下龙虎山,亲自往丰城,托最好的刀剑匠人打造出来的绝世神兵。

这兜兜转转的,又转回了汴京城,恐怕韩忠彦也知道了这条线索,此后往丰城雷氏刀剑铺查访,不难查出买刀人是谁。

果不其然,当她与赵樱泓返回韩府,与浮云子、龚守学那一侧所获知的消息一比对,顿时所有线索严丝合缝地扣上了。当年相州劫道杀人案的始末,也终于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轮廓。

第一百二十四章

相州韩式祖宅,客院茶室之中。韩嘉彦、赵樱泓、浮云子与龚守学四人私下密谈。

韩嘉彦将目前已知的所有线索信息按照时间顺序、逻辑关联串在了一起,做了梳理:

元丰四年初,韩忠彦接到了相州知州的任命,赴任。随后没多久,他的副手陈安民也从汴京到任,并带来了一只疑似从宫中而来的细犬,送给了韩忠彦。

韩忠彦随后将这只细犬交给了周书诚、程鸢夫妻来养,并用这条细犬来护卫丛书堂。

此后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五月,细犬开始连续数夜狂吠不止,韩府查遍了里里外外,并未找到任何可疑人物潜入的痕迹。因实在忍受不住这细犬的吵闹,故而韩忠彦让周书诚将这条细犬带去了周家田宅去。

紧接着五月十七日,程鸢表现异常,她如同交代后事一般处理完了家中所有的事,随后向周书诚告别,并告知他要去府内连夜赶工,夜里便不回了。

当夜,程鸢携带一幅白纸画、一些金银珠宝连夜出了韩府,上了官道,疑似往自家方向行去。随后遭遇劫杀,抢劫者为唐家三兄弟,大哥唐毅似是带着极大的仇恨,上来就砍死了程鸢。另一名身份不明的同伙(疑似李玄)翻看了那卷画,得知上当后,迅速逃离。

这一过程被巡夜的郑保正目睹,唐家三兄弟被郑保正带人抓捕。郑保正发现画卷是白纸,杀人凶器乃是汴京城丰城雷氏所造之刀。

命案发生第二日,韩忠彦将周书诚和他尚且年幼的儿子接入韩府,控制起来。

之后韩忠彦、陈安民对这三兄弟严刑逼供,约莫三日后,连夜将这三兄弟一并绞死。处死三兄弟的为相州府衙刽子手朱九,而从牢里将三兄弟带出来的人,是牢头钱大石。

三兄弟死后不过一个月,刽子手朱九猝然发心病而亡,随后郑保正溺亡,钱大石觉得自身岌岌可危,连夜逃往外地避难。

之后七月,西夏前线生变,韩忠彦被调任,出使辽国。相州劫道杀人案被蔡确利用攻击旧党,陈安民卷入党争漩涡,被去职调回汴京城。韩忠彦担任相州知州的履历被抹除。

七月廿六,陈安民被毒杀,死因被掩盖为突发心绞病而亡,掩盖死因的乃是开封府仵作,他收授文彦博家中管事的贿赂,对验尸结果做了篡改。而龚守学的老父亲对此知情,并给老仵作提了病退避难的意见。

七月廿九,杨璇不明原因溺亡。

十年后,元祐六年春,两个西夏间谍伪装成辽国客商入汴京,其中一人溺亡于汴河之中,从其手中握着的纸张残角可判断,某张盖有杨璇签章的文书或画卷失踪,疑似被其同伙取走。

元祐七年二月,时隔十一年,龚家老父被害。

听完韩嘉彦的一系列叙述,浮云子想了想道:

“就这一系列的事实,我们可以推测出几个比较确定的推论:

“一、元丰四年相州之局,是一个利用假画对某个人物所设下的诱捕陷阱。基本可以推测,他们要诱捕的正是元丰三年逃遁的李玄。当时李玄未曾将布防图带去西夏,势必不肯罢休。

“二、先帝对此事知情,并且可能本就主导了这个局。宫中细犬、抹除韩忠彦履历这两件事是最有力的佐证。

“三、此事隐秘,先帝不允许其他的朝臣知晓,故而限制在了极小范围内,避开了汴京城,让韩忠彦在相州制造了一个诱捕陷阱。

“四、这诱捕陷阱的关键在于程鸢与杨大娘子的相似性,但这件事到底有没有杨大娘子的参与,不好说。我倾向于杨大娘子没有参与,否则就不会存在替身这一说。不过,此事发生之后,杨大娘子应还是知情了。

“五、诱捕失败,让李玄跑了。为了善后,此事处理得太急太草率,反而未曾掩盖妥当,被蔡确注意到,当成了党争的利器,才使得事情闹到了台面之上。此后文彦博也被牵扯进来,不得不跟着一起掩盖此事。但文彦博很可能一开始就与此事脱不开干系,他的小舅子陈安民被选为此事的参与者,就是一个佐证。

“也因着唐家三兄弟被杀,逃脱的李玄事后对所有人都进行报复,刽子手朱九率先被杀、其次是郑保正、接着是陈安民、然后是你娘亲杨大娘子、最后是龚家老父。钱大石因为躲去了外地,逃过一劫。”

赵樱泓叹息:“如此看来,先帝果然对这一切都知情,都是他安排的。”

如若不是因为设了这个局,也不会制造出这么多的悲剧,也许韩嘉彦的娘亲也不会死,赵樱泓感到无比的痛心。

这些想法她没有说出来,但韩嘉彦都懂,她紧紧握住了赵樱泓的手,让她莫要多想。

“时隔十一年还会被害,她为何还会回来杀了我爹……”痛心的不止是赵樱泓,龚守学至今也还无法接受父亲被害这件事。

浮云子道:“因为你父亲本身与此事的关联度不强,很可能李玄十一年前尚未注意到你父亲的存在。直到去年她以北辰道人的身份重现汴京城,通过西榆林巷小院的产权变动,发现了你父亲与当年事情的关联性,你父亲才会被杀害。”

“所以……李玄是一开始就知晓六郎就是杨大娘子的孩子吗?”赵樱泓问出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

“如果李玄害死了杨大娘子,她就不会不知道六郎是她的孩子。只是她可能从未接触过六郎,对六郎的样貌特征比较陌生。”说这话时,浮云子望了一眼韩嘉彦,韩嘉彦默默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关于平渊道人刘兴武可能是韩嘉彦亲生父亲的猜测,当着龚守学的面,她们很默契地没有提。至于李玄究竟知不知道这一点,不论是浮云子还是韩嘉彦,都倾向于不知道。因为除非杨璇或平渊道人亲口告知,李玄是无从得知这件事的。

哪怕是对平渊道人和杨璇如此熟悉的韩嘉彦,这么多年都始终未曾察觉这件事,何况是李玄呢?杨璇当初一定要将韩嘉彦与韩氏绑定在一起,就是为了让韩嘉彦受到韩氏庇护,断绝她父系血缘带来的危险因素。

赵樱泓再问:“既然如此,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嘉郎前年刚返回汴京时,就已然被李玄盯上了呢?”

韩嘉彦、浮云子沉吟了片刻,韩嘉彦思索了片刻,神色铁青道:“确有可能,而且可能性还不小。现在可以确认的是,元祐六年春末至七年二月,李玄应在嵩山之中。我返回汴京城是元佑五年的十一月,这个时间点,李玄在何处不得而知,很有可能已然在汴京城内。这与西夏间谍入京的时间相差不多,也是吻合的。

“我在过城门时,偶遇同年谢盛发病,当场给他医治,又结识了秦观,当时在城门口就曾表露过身份。后与谢盛一起去礼部报道,也曾唱名。我还带谢盛主仆去了西榆林巷的小院,将小院借给他们住了一段时日。也许在这个过程之中,我已然暴露了我的身份,被盯上了。”

浮云子补充道:“不仅是你暴露了,而且西榆林巷的小院也暴露了,后来李玄才会顺藤摸瓜,查到了安排这院子给杨大娘子居住的龚守学的老父。

“我现在甚至怀疑,李玄向长公主车驾打出去的那飞针,本身不是冲着长公主去的,而是冲着你去的。她知道你在茶肆楼上,她想看你在这等危机之中,会作何反应。这个家伙,她一直在盯着你。”

赵樱泓神色中透出惊惧,她望向韩嘉彦,见韩嘉彦的面色发白。她想安慰,却说不出话来。

此时的韩嘉彦真是脊背发凉,如此看来,进汴京城后她的所有行动,包括以侠女燕六娘的身份行事,都在李玄的注视之下。也难怪她会与孙绍东和蔡香亭勾结,这两人与燕六娘产生冲突,也都是李玄亲眼所见。

念及此,她忽而起身,感到不妙:

“师兄,你们问完话后,是如何安排钱大石的?”

浮云子道:“你放心,我们考虑到了他的安全问题,我们看着他收拾东西,送他到女儿女婿那里去了。并且叮嘱他这些天都不要出门,避一避风头。不过……这钱大石与女儿女婿的关系不好,尤其是和女婿关系水火不容的,也不知他能在那里待多久。”

韩嘉彦闻言,暂时放下心来。但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思虑再三,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明日还是得去见一面钱大石,让他再去外地避避风头才是。这钱大石的女儿女婿一家在哪里?”

“说来也巧,就在安丰村。郑修文的木匠师傅——刘采,就是钱大石的女婿。刘采和妻子钱氏住得距离周书诚家不远。在周家北面,隔着田地。”

这可真是巧了,也省却了到处跑的麻烦。

……

这一日是五月廿日。当日深夜,戌末亥初,安丰村内静悄悄的,村民们大多都已入眠。周书诚按照每日入睡前的惯例,在田宅旁的老槐树下给亡妻上了一炷香,拜了拜,便披着衣服,提着灯笼返回不远处的周家屋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周书诚年纪大了,因着常年伏案做事,眼神很不好,夜里几乎不能视物。但家门口这条路他太熟悉了,半夜里出来也早已成了习惯,因而倒也无大碍。

他是为了给前妻鸢娘上香。但不愿让现在的妻子瞧见,故而总是等家里人都睡下了,才自己一人独自起身,到槐树下祭拜。

他提着灯笼,迈着蹒跚的步伐,缓缓打开了柴门。老迈的细犬伏在院子一隅,闭着眼假寐,耳朵动了动,听到了他返回的声响,但早已习惯,故而一点也不吭声。

周书诚并不知道他离开后,老槐树下出现一个黑影,仿若从浓如墨汁的夜色之中析出一般,悄无声息。黑影蹲下身来,瞧着他插在槐树下土地里的香,片刻后又起身,衣袂拂过香头,带起的风使得袅袅香烟忽颤。

黑影沿着周书诚方才走过的道路,来到了柴门外。站在门口,黑影隔着篱笆望向院内。老迈的细犬警觉地抬起头,黑暗之中,细犬凝视着篱笆之外的黑影,而黑影也凝视着细犬。

片刻后,细犬似是终于辨析出了久远的,埋藏在记忆之中的气味,忽而开始狂吠起来。那黑影身形微微一顿,随即立刻拔腿就走,快速远离了周家。

细犬不依不饶,发了疯一般地吠叫着,声音穿透了寂静的夜,将村庄之中已安然入眠的人们吵醒。

“怎么回事?狗在叫甚么?”周家人纷纷起身,率先出屋查看情况的是周书诚的大儿子。他刚走到院子里,忽而那细犬咬断了拴在脖子上的绳索,猛地翻越了篱笆,吠叫着跑了出去。

“唉!别跑!”周家大儿顿时吃了一惊,顾不得其他,连忙抓起地上的绳索,就去追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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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书诚与其妻随后出了屋子,吃惊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这是怎么了这是……”周妻张皇询问丈夫。

周书诚面色苍白,似是忽而想起了什么,立刻去抓了院子里的劈柴斧头,道了句:“你回去!”

说罢就往外跑。

他在黑暗的夜里奔跑,因着难以视物,走得很艰难。但他毕竟在这村里生活了这么多年,道路的朝向还是很清楚的。他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地跑了一会儿,循着犬吠声的方向,判断应是往刘木匠家的方向去了。

待他终于跑到刘木匠家,周家儿子瞧见父亲也追过来了,连忙过来扶父亲。

“爹!爹啊……糟了,出事了!”周家儿子明显是被吓到了,声音都在发颤。

“怎么了?出甚么事了了?”周书诚抓着儿子问。

“出人命了!狗也死了……”周家儿子颤声道。

周书诚连忙推开儿子,冲进了刘木匠家中,哭嚎声从寝室之内传出,他冲进寝室,就看到刘木匠的妻子钱氏趴在床榻边哀嚎,刘木匠抱着妻子瑟瑟发抖。二人遭受了巨大的冲击,已然说不出话来。

他们俩的脚边,家中的细犬已然倒毙,正在抽搐。细犬的头颅被重击了一下,脖子上扎了一根银针。

而火炕之上,钱大石圆瞪双眼,眉心之间中了一针,浑身状如牵机,反弓着身子,腰部向上顶起,犹如一座人桥,形状骇人,已然没了气息。

周书诚双腿一软,向后倒退了几步,片刻后忽而想起了甚么,连忙高呼道:

“儿啊,儿!”

“爹!”周家儿子就在他身后,连忙过来扶住他。

“快去,快去找六郎,去韩府找六郎!快!”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夜里,韩嘉彦总感觉睡得不踏实,她又不敢乱动,怕吵着怀里安眠的赵樱泓。

思绪翻来覆去总是在最近这几日查到的案情上打转,挥之不去。她有些烦扰,闭着眼,打算静息凝神,不再让纷乱的思绪占领脑海,冥想片刻以正心念。

却忽闻怀中赵樱泓低声道:“睡不着啊?”

“嗯,想事情呢。”

“我也睡不着呢。”

“想甚么呢?”韩嘉彦缠着她散于后背的发丝在指尖玩,低声问。

“想我父皇。想……元丰年间的事。那会儿我还很小,不怎么记事。但我记得那段时间,因着西夏前线战事的问题,父皇的情绪非常不好,时常发怒。他也时常熬夜,一直到夜半仍然在福宁殿内盯着舆图与沙盘推演,听取战报。那会子,好些个宰执也都夜宿在阁内,随时听候传诏。也许就在某个夜晚,父皇与韩忠彦定下了在相州的这个局。”

韩嘉彦一时无言,默然半晌,却听赵樱泓小声道了句:

“对不起,六娘。”

“说甚么对不起呢?”

“若不是……我父皇设的这个局,也许也不会牵连到杨大娘子,也许杨大娘子就……”赵樱泓说不下去了。

“嘘……不要这么说,我不爱听这些话。这不是谁的责任,若说谁有罪,那也是害死了娘亲的罪魁祸首。我不会无缘无故地迁怒他人。”韩嘉彦抱紧她,安抚她的后背。

二人正在床帐内互相低语抚慰时,忽而寝室之外传来了一阵骚动声。韩嘉彦顿时警觉,起身下榻着履,赵樱泓随后也跟着起来。

“你躺着,我去看看。”韩嘉彦将头发迅速束起,用幞头干脆利落地一裹,随后换上了衣袍。幸而她目前仍然防备着有人偷窥她与赵樱泓就寝,故而并未解开裹胸布,也未撕下假喉结,否则眼下更衣也没办法这么迅速。

她刚穿戴好,寝室门就被拍响了,门外传来了公主府禁军都头王隋的声音:

“臣有罪,搅扰长公主、阿郎安寝了,府外有急事要禀报。”

韩嘉彦随即走来开门:“出甚么事了?”

门外,媛兮正怨怼地望着王隋,不满于他搅扰韩嘉彦和赵樱泓休息。见韩嘉彦出来了,立刻躬身退去了一旁。

王隋见韩嘉彦一敲门就出来了,实在是佩服于她的警觉度,随即揖手道:“府外来了个乡民,自称是周四家的儿子,说是村里出人命了,要紧急报与您知晓。”

“出人命了?!”韩嘉彦吃了一惊,“是谁?谁出事了?”

“说是刘木匠家的老丈人,姓钱来着。”

果然是钱大石!韩嘉彦的心狠狠一沉,立刻道:“你带一队人,即刻备马,我们现在就往现场去。”

“喏!”

“嘉郎!”韩嘉彦刚要带着王隋走,身后赵樱泓追到了寝室门口喊住她,她散发跣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披一件,慌得王隋连忙别过身子去不敢看。

赵樱泓满面担忧,她本能地意识到眼下韩嘉彦出去,可能会面临危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放心,我去去就回。”韩嘉彦回身,拥住赵樱泓,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吻。

“你千万小心。”赵樱泓强忍住担忧,理了理韩嘉彦鬓边的碎发,叮嘱道。

“嗯,我会的。一会儿师兄若来,让他留在你身边保护你。”

“好,王隋,你护好嘉郎。”赵樱泓又叮嘱不远处避开视线的王隋。

王隋连忙垂眸拜下,道:“请长公主放心!属下肝脑涂地,护阿郎周全。”

“我走了。”韩嘉彦不再耽搁,与王隋一道出发。

她们自马厩旁的侧门上马出府,彼时韩粹彦也被惊动了,已然派了一队韩府的家丁,跟着长公主府的人马一起去查看情况。

韩嘉彦对在场的韩府管事道:“即刻派人封堵离村的道路,再派人通知州府,让厢兵立刻支援封锁全境,歹徒应该还未走远!”

“喏!”管事立刻去办。

吩咐完,韩嘉彦见周家儿子就等在门口,便直接把他拽上了自己的马,让他坐在自己身后带着他走。

“甚么情况,你跟我说一下。”前方有一韩府家丁举着火把照明带路,韩嘉彦紧随其后,率队打马快行。

坐在韩嘉彦身后的周家儿子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只得扶着马鞍后角,颤巍巍地将今夜发生的事都说了,他因着太过惊惧害怕,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但韩嘉彦还是听明白了。

“你家的细犬以前也会咬断绳索往外跑吗?”韩嘉彦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从未有过的,六郎君,我家狗顶多就护着院子,陌生人走远了它就不叫了。尤其是它年纪已然大了,早没了小时候那股猛冲的劲儿。今夜还是第一回 这般模样。”

细犬是顶级猎犬,对气味极度敏感,听觉次之。擅长奔跑追索,速度与耐力兼备,且记忆力很强。如果自小精心养育训练,能成为极佳的狩猎帮手。

今夜这番表现,极不寻常,它当是嗅到了记忆之中的某种味道,刺激到了它,才会使得它发狂,咬断绳索,翻出篱笆猛追。

韩嘉彦加紧马速,不多时便赶到了出事的刘木匠家。彼时,附近已有村民赶到了,刘木匠家外围了一圈或打着灯笼,或点着火把的村民。

见一大队人马打马而来,村民们心知是韩府来人了,连忙让开道路。韩嘉彦翻身下马,迅速往刘木匠家里行去。

她冲进屋内,见刘木匠搂着他的妻子钱氏正坐在前堂上,二人神色期期艾艾。钱氏已然不哭了,面上挂着泪痕,看上去像是没了魂魄一般。夫妻二人身侧,周书诚焦虑地坐着,见韩嘉彦来了,立刻上前见礼。

“六郎君。”

“村里的保正没来?”韩嘉彦进来就问。

“来了,眼下带着乡勇到附近追索去了。”

“你去通知村民,让那些人都撤回来,不要冒然去追,否则有性命之危。”韩嘉彦道。

“好,好。”周书诚连忙出门,告与外面的村民。

韩嘉彦向刘木匠和钱氏揖手,道了句:“节哀,在下需要进去查看一下,冒犯了。”

“六郎君请便。”刘木匠低声道。

韩嘉彦步入了寝室,首先入眼的是破碎的牖窗,正在夜风中吱呀作响。那条老迈的细犬倒毙于火炕旁。她走过去,查看了一下细犬的情况。细犬正当头挨了重物一击,面部凹陷进去,击打它的重物落在一旁,是一根本放在炕旁石臼里用来舂米的铁杵。

但凶手唯恐这细犬不死,在细犬的脖颈处还补了一针。这针韩嘉彦太熟悉了,与袭击赵樱泓车驾御马的那根针完全一致。只不过这一回,针上喂了剧毒。

而同样的针,还有一根,就扎在炕上钱大石的眉心处。而钱大石头项强直,腰背反折,向后弯曲如角弓状,状似牵机。韩嘉彦检查了一下,除了眉心这根针,他全身上下均无明显外伤,应当是中了针后立时毒发身亡。

细犬同样是四肢僵硬外张,口中流涎,死状狰狞。

好厉害的毒,这毒已然超越太宗时期牵机药的毒性了。韩嘉彦沉吟。

韩嘉彦忽而注意到细犬嘴部的异样,她掰开细犬的嘴,发现它齿间残留着血液,还有一片撕扯下来的黑色布片。

细犬咬伤了李玄!机会千载难逢!

她将两枚针小心收入自己腰间的革包之中,随后步出屋来,询问刘木匠道:

“今夜你们可曾听到闯入的声响?”

刘木匠苦着脸道:“我与娘子是被犬吠声吵醒的,匆忙起身,就撞见家中门不知何时被撬开了,门栓落在一旁,老丈人的寝室门也开着。有一条大黑狗从外头窜进来,一头扎进了老丈人屋内,随后就听到大黑狗的狂吠变成了呜咽声,一下没了声响。

“我当时吓坏了,腿都软了,强撑着身子,拿着家里的柴刀冲进老丈人屋里,就见老丈人已经是那般模样,大黑狗也死了,窗户也被劈开了,凶徒跳窗跑了。”

“你看到凶徒的模样了吗?”韩嘉彦问。

“只看到了一个黑影子,一下窜了出去。根本看不清长甚么样子。”刘木匠道。

“晌午过后,两个京中的差役将我爹送过来,我就觉得不妙,谁曾想晚上就出事了……定是,定是十多年前那个索命鬼又回来了,呜呜呜……”钱氏哭诉起来。

“关于这个索命鬼,你知道多少?”韩嘉彦闻言,追问道。

“我啥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我爹自从十多年前摊上那桩劫杀案,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朱九死了,郑保正也死了,若不是他逃去外地,恐怕也不会活到今天。我本以为这么多年,也该过去了。谁曾想今天他被差役送来,我就知道这事儿还没完!”钱氏悲怆道。

刘木匠附和道:“唉,可不是嘛,我也是看那郑保正家里的孤儿寡母可怜,才会收他家儿子当学徒,学点手艺,以后吃饭不愁。都是同病相怜的人。”

韩嘉彦问:“恕我多嘴一问,听闻你们夫妻与老丈人关系不睦?”

“他三不五时要我们拿钱接济,赌瘾难戒,一把年纪了安定不下来,到处漂着,叫人担心。因着这些事,我与他也是闹得不可开交……但到底是我老丈人,他人就这么没了,我们也……”刘木匠说不下去了。

韩嘉彦心知自钱大石返回相州,这些年来出入赌场能够安然无恙,全是因为李玄并未对他穷追不舍。但如今自己又将李玄引来了相州,李玄开始翻旧账,再度查到了钱大石头上。她定是要杀他以报当年之仇了。

思及此,韩嘉彦心中不好受,自己也许就不该来相州的,行事也该更隐秘一些。但事到如今,后悔已无用,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她必须抓住。

“我会给你们一个公道。”她丢下这句话,便步出了刘木匠家。

她自破开的窗外查找线索,果然发现有血迹落在了刘木匠家的院墙之上,那是半个指印,李玄确实被咬伤了!血迹往南侧绵延而去。

韩嘉彦眯眼,心中升起一股难以遏制的兴奋之情:李玄,这回是你自己冒进行事,你既然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杀人,就要有被抓住的觉悟。

眼下龙尧剑不在身边,她没有趁手的兵器。她心知李玄狡猾,且手段诡异,与她正面对上,恐难占上风。但眼下若她不亲自出马,还有谁拦得住李玄这等狡诈诡异的人物?

她看向身边侍候着的公主府卫兵,为首的王隋使的是朴刀,他身侧的副将使一杆银头环子枪。身后的将士都挂弓带箭,腰间悬刀。

“枪借我用一用。”她对那副将道。

“这……”那副将迟疑,被王隋瞪了一眼,于是副将连忙恭敬地双手呈给韩嘉彦。

韩嘉彦接过,拿在手中颠了颠,随即将枪杆拦在腰间,扎、搕、挑、崩、滚、砸、抖、缠,一套枪法行云流水,英武非凡,枪尖震动的气流刺破了夜晚的宁静。

“好枪!”韩嘉彦赞了一句。

副将吃了一惊,他不知道驸马郎竟然还会使枪,而且这枪术是真的不弱,像是有十年以上的功夫了。

韩嘉彦随即又从一名士兵的马鞍旁解下箭箙,道了句:“弓给我。”

士兵连忙听从,韩嘉彦将箭箙挂上自己的马匹,弓往身上一背,提枪上马。

“阿郎,您这是要做甚么?”王隋顿时紧张起来。

“抓凶徒,你们随我来。”韩嘉彦打马就往村子南侧去,她走得不快,全神贯注地分析着四野里的状况,判断李玄会往哪个方向而去。

“阿郎!太危险了,万万不可啊!”王隋吓得急忙要拦住她。

奈何此时有个村民急匆匆跑来,报道:

“保正他们发现那凶徒踪迹了!他往西南面跑了!洹河方向!”

果不出所料!

“追!”韩嘉彦当即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温热的夜风拂过面颊,暑热在夜间也未能完全褪去。

寂静的相州村野被搅乱,打着火把的追击马队穿过田间,向洹河的方向急速冲去。河畔的树林在夜风之中沙沙作响,马蹄杂乱纷飞。

背弓提枪的韩嘉彦已然从林道树木的间隙之间瞧见了黑夜里奔腾的洹河之水,水声哗哗,与马蹄声混杂在了一起,仿若一曲夜奔调。

有一队十来人组成的夜巡小队出现在了道路侧旁,那是一处过河的桥口。这群人同样打着火把,是村中保正所带领的保丁夜巡队。

“人在哪儿?”韩嘉彦勒马高喊问道。

“往西南去了,前面还有一处过洹河的浮桥。”为首保正回道,“那凶徒太能跑了,我们追不动了,但是放了猎犬去追,循着狗叫声应该能找到!”

“王隋,你派一队人马走这边的桥过河,包夹过去。其余人随我继续追击,驾!”韩嘉彦丝毫不停,策马继续往西南方向猛追。

“阿郎!你慢点!”王隋在后面急得大喊,队伍已经要追不上韩嘉彦。她马术太过精湛,马儿在她的控制下越跑越快,竟不觉疲惫一般。王隋这一停下来调派人手包抄,后方的大部队已然与她脱节了。

韩嘉彦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越骑越快,在王隋眼中逐渐拉远。

马儿冲到了岔路口,一条路继续往前,一条路则往河畔延伸过去。此路的尽头便是过河的浮桥,是北岸村落往河南岸而去的一条便捷之路。

浮桥以数艘木筏栓在一起,随水而动,往日里水源不充足时倒也无恙,但若遇着发大水,势必要被冲跑了。

自入夏季以来,雨渐渐增多,洹河之水上涨了不少,水流也湍急了起来,冲得浮桥来回摇摆,走上去相当不稳当。

而此时隐有犬吠声传来,与其说是犬吠,不若说是呜咽之声。韩嘉彦眯眼远眺,眸光穿透黑沉沉的夜色,能瞧见远处浮桥桥面之上有几个黑影混战在一起。

那是数条猎犬,追上了逃遁的凶徒,但几个眨眼间,就已然被黑影毙于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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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策马上前,心中盘算了一下时间。自己从韩府被吵醒,赶到刘木匠家查看,再到追逐至此,其实耗费了不少时间。按道理说,她其实不大应该能追上凶徒了。

于是她心中下了个判断:她是故意将自己引到此处来的,她甚至故意在等候。

韩嘉彦来到了河畔,借着稀疏的星月光芒看清了浮桥上的人影。那人戴着一副惨白可怖的傩面,静静立在浮桥之上。脚边倒毙了四五条猎犬,她的手臂被咬伤了,临时扯下来扎住了伤口,露出一条苍白的手臂,瘦削且青筋暴起。

韩嘉彦的心口在剧烈地跳动,跳下马,一手取下箭箙拴在腰上,一手提着枪,在浮桥的一端停下了脚步。她警惕着,并未着急靠近,立在岸边不踏上浮桥,保持着飞针打不到的安全距离。

她将手中枪往脚下滩涂泥地狠狠一杵,张弓搭箭对准浮桥上的白傩面黑影,怒目圆睁,爆喝一声:

“李玄!我找了你十三年!杀母之仇,今日当报!”说罢连连放出三箭,分三路锁定对方躲避的路径。

然而那黑影身法诡秘摇晃,身段如蛇一般扭曲,竟让她将三支箭全躲了过去。

“哈哈哈哈哈……”那惨白傩面的黑衣人伏在桥面上,怪笑出声,声音韩嘉彦听着颇有几分熟悉,确然是金明池夜袭时,那个歹徒的声音。虽然当时那歹徒力图伪装出燕六娘的声线,奈何装得不完全像,还有几丝本音掺杂,让韩嘉彦辨别了出来。

“小孩子,不要说大话。你能找出我的蛛丝马迹,追索到这个份上,已然很了不起了。但三十年了,也无人能找到我,抓住我,何况是你这个毛头孩子。”她谑笑着说道。她的声音听上去略有些沙哑苍老,但确然是女声,年轻时,嗓音可能更为动听。

“哼!到底是谁在说大话,你今夜被狗咬成这副惨状,还真是令我意外。”韩嘉彦冷笑着嘲讽道。说话间她丢掉弓箭,拔起长枪提在手中,对付此人,单弓单箭无用。

“那细犬,真令人怀念。奈何畜生就是畜生,我想对它留情,它却要咬死我,这畜生已不知主人到底是谁了。”

“甚么意思?”韩嘉彦蹙眉道。她一面与李玄对话着,一面拖延时间,因为她知道自己派出的另一队人马已然过了河,正从河对岸包抄过去,她需要等待合围包夹之势形成,有了十足的把握,再抓李玄。

而且此人身上的毒针实在是防不胜防,这黑暗里甚么也看不清,她不能冒进。

“呵,你当那细犬是哪来的?那细犬名唤乌毛流矢,这一脉细犬本就自金陵皇室而来。我在宋宫之中时,还曾照料过那细犬的祖辈。畜生,不分主人是谁就咬。”

“畜生能知道甚么家国忠孝,畜生只知道谁对它好,谁对它不好。你怕是连畜生都不如。”韩嘉彦道。

“小鸦头,你这伶牙俐齿的模样,还真有你娘亲当年的风采。”李玄轻笑了两声,站直了身子。

“你还敢提我娘亲?”韩嘉彦眯起眼来。

“为何不敢?你这眉眼五官,与她有七分相似,尤其是你杵着枪站在我眼前,就好像她复活了过来。果敢杨娘子,银枪白牡丹。迷人,太迷人了。”她状似疯癫地说着,面具下的双眸闪烁着痴迷的光芒。

这个凶手怎么有脸在她面前口口声声亵渎娘亲的!韩嘉彦的心仿佛被狠狠攥住,又疼又酸,她努力克制着自己胸中溢出的悲愤之情,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

“我且问你,北辰道人、龟儿寺的李姓女冠,是不是都是你伪装的?”她问出关键问题。

“哈,你很聪明,我也没甚么好隐瞒的。对,那都是我。”李玄笑道。

“你终日里假扮他人,也不怕忘却了自己是谁?”韩嘉彦问。

“她也问过我,问我究竟是谁,呵呵,我是她可怜的玉衡啊,她却说她不认识我了……”

这李玄似是精神不大正常了,忽而张皇地念念有词着:

“我让她跟我走,她就是不肯。这宋室有甚么好留恋的?杨家将是如何被迫害至分崩离析的?难道她都忘了?随我去西夏,在大梁后治下,当能一展宏图伟愿,一统天下也未尝不可!但她就是不肯,就是不肯……太倔了……”

她忽而呜咽起来,仿佛孩子一般哭泣,抬手想去擦眼泪,却发觉被面具挡住了。于是竟然也不遮掩了,挪开了面具,以手拭泪。

韩嘉彦震惊无比地看清了她的容貌。

好个绝色的大美人!一双丹凤眼,一对柳叶眉,鼻如悬刀,薄唇两角天然微翘。肤如凝脂,不起一丝皱纹。此时那黛眉凝愁,眸波含泪,楚楚可怜。这容颜样貌,韩嘉彦好似在哪里见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想起来了……是李冥!那画像之中的李冥不就是这般长相吗?但画像画的是毁容复原后的死者相,真人在面前,比那画像要美艳鲜活无数倍。

韩嘉彦心中翻腾起惊涛骇浪。

这人还是个正常人吗?岁月似是不曾在她面庞之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她年少时既曾与杨璇一道在曹皇后身侧服侍,那么她的年纪应与杨璇相仿,都是仁宗庆历年间出生的人,算起来起码也年过五旬了,瞧上去竟像是个三十出头的美妇人一般。

这应该就是她的本来面目,是并未作伪的面容。

“阿璇,阿璇啊……”她啜泣着,跌跌撞撞地向韩嘉彦靠近,摊开双手泪眼婆娑地呼唤着杨璇的名。偏斜的面具将她头上包裹的头巾扯开一角,韩嘉彦瞧见了她雪白的鬓发。

“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阿璇!”她扑到韩嘉彦近前,韩嘉彦竟慌得不知该如何对处,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

“啊……”见状,她顿住了身形,泪水凝结在面庞上,望着韩嘉彦的神色骤然变得疏冷,“我差点忘了,你不是阿璇,你是她女儿……”

这人怎么变脸比翻书还要快?方才还哭得梨花带雨,下一瞬变成了个冷冰冰的怪人。韩嘉彦眉头紧蹙,神经紧绷。

“你的身上,还流着某个臭男人的血。我现在不确定是哪个臭男人霸占了她,但我承认我差点被她骗了,她把那个男人保护得很好。”李玄怪笑着说道。她那绝色容颜变得扭曲怪异,令人毛骨悚然。

“你觉得是谁?”韩嘉彦故意问,她不相信李玄不知道,她要试探试探她。

“呵呵……”她轻笑两声,“她没告诉你?连自己的亲女儿都不说,不愧是她。我头一回听闻她怀孕生产,我压根不相信她会和韩琦生孩子。我一早就知道你的父亲另有其人,只是我知道,哪怕我逼问她,她也不会说。不过那不重要,她依然是我的,永远是我的,我可以不在乎那些,我就是要她跟我走。我以为……我可以说服她……”

她的神色再次变得哀恸,韩嘉彦却愈发警惕起来。因为她发觉这一回,李玄是在故作姿态,她藏在袍袖下的左手有异动。

马蹄声从远处传来,火把的光亮逐渐照亮了洹河两岸的景象,李玄比韩嘉彦更早注意到追兵靠近。她微微一笑,左手率先打出两根飞针,一面甩向韩嘉彦,一面拧身往桥另一头跑。

“休走!”韩嘉彦舞动银枪,挥开那两根飞针,大踏步拖枪追击。

李玄向洹河南岸疾奔,韩嘉彦也大阔步跑上了浮桥,脚底顿时变得不稳,浮板在水浪的冲刷下,不断地抬升下降、左右摆动。韩嘉彦怒喝一声,向前急速大跨步,托枪前扎,人未到、枪先至。

李玄偏转身子,让开枪尖,枪尖扎在了她右肩上方空出,韩嘉彦抹枪横打,李玄俯身左旋身躯避让,被迫转身与韩嘉彦在浮桥之上对战。

她拧过身时,白傩面具已然回到了面庞正处,遮盖了全部面容。

韩嘉彦未见她使任何兵器,只是不断的避让银枪的各路攻击。韩嘉彦将枪使出了花来,这李玄却像是泥鳅一样滑不留手,片叶不沾身,步伐诡异,身法奇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却因为心神震荡,脚下不稳,枪法也有些生疏了,一时间奈何她不得。但李玄似是留了后手,一直未曾再向韩嘉彦打出飞针,这让韩嘉彦愈发忌惮。此人手段阴狠毒辣,不知还有多少暗器藏在身上,她只敢与她拉开距离,根本不敢近身。

她急促呼喊,试图用谈话扰乱对方心神,同时全力施展枪法,试图寻找她的破绽:“唐氏三兄弟和你是甚么关系?!李冥与你又是甚么关系?!”

“哈哈哈哈……”李玄却只是怪笑着,根本不答。

眼看着二人的对战在桥上陷入僵局,两岸的追兵也终于完成了合围,韩嘉彦见状,道:

“你逃不了了!束手就擒罢!”言罢,一枪挑向李玄心窝。

李玄扭转身子轻松避开,笑道:

“小孩,你以为我为何要将你引来这里?你今日抓不住我,日后就休想再抓住我,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她到底要做甚么?此人一会儿疯癫,一会儿又清醒,不论是疯癫还是清醒,都足够狡猾,实在是太难缠!韩嘉彦恨恨咬牙。

只见李玄忽而从怀中摸出一瓶药,道:

“你猜我在韩府客院的水井里放了什么?”

韩嘉彦瞳孔震动,浑身汗毛耸立。

“你家长公主能扛得住这药吗?要是她眼下去井中取水喝,牵机毒发,除了我,无人可解。”

“李玄!!!!!”韩嘉彦愤怒地大喊。

“放我走,你现在回去,还赶得及救她。”

“所有人撤退!立刻回府!”韩嘉彦怒喝道。随即倒退着往桥边去,绝不将背后对着李玄。

“很好,明智的抉择。”李玄笑道,她忽而足下用力一蹬,浮桥竟然从中断开,原来拴住浮筏的绳索此前已然被她弄得将断不断。她踩着那断开的一节浮筏,被水流瞬间往下游冲去。

“小孩,你记住。你娘亲不是我杀的,她是被他们害死的,是他们害死了她!”李玄立在筏子上,对韩嘉彦喊道。

“谁?他们是谁?!”韩嘉彦急切追问。

“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一整个赵宋、北辽、西夏,全都要付出代价!哈哈哈哈哈哈哈……”伴随着一连串张狂的笑声,筏子逐渐漂远了。

韩嘉彦提气轻身,踩着失控的浮桥跌跌撞撞奔上岸,顾不得与王隋等人多解释一句,丢下手中枪,立刻跨上马往回疾奔。

樱泓!千万不要有事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韩嘉彦出去后,赵樱泓哪里还睡得着,只得披衣盘发,略略洗漱,坐于客院前堂中等候消息。

不多时,浮云子与龚守学一道赶来了。

“长公主,我听闻出事了。”二人进来后一揖手,浮云子便急切问道。

“是,钱大石死了。嘉郎带着人去查看现场了。”赵樱泓神色凝肃道。

“唉!”浮云子感到很气馁,“怎么会,我与龚兄去寻钱大石时,再三确认了身后无人跟踪,怎么还是被盯上了……”

龚守学仰天一叹,太难了,杀害他父亲的凶手,实在太难抓到了,他不知何时才能为父亲复仇,将那凶徒绳之以法。

“二位莫急,嘉郎让你们候在府内,等候消息。”赵樱泓气息倒是显得沉稳,转头吩咐道,“媛兮,你去沏茶罢,浓一点,好提提神。”

“喏。”

“六郎这一去,不会有事罢。”浮云子根本坐不下来,有些焦虑地在堂内徘徊。

龚守学有些无力地坐下,一时脑海放空,没了主意。

不多时,茶水呈上来了,赵樱泓端着茶盏放在唇边吹了吹,太烫,她没急着喝,只是将茶盏端在手中,凝望着茶汤出神。

她内心其实比浮云子还要焦虑,只是此刻并不能表现出来。

等了一会儿,韩府管事也赶到了客院,面色很难看。赵樱泓连忙放下茶盏,询问道:

“有甚么新消息?”

“回长公主,六郎君他们发现了凶徒的行踪,六郎率队追缉去了。五郎君眼下也赶到了案发现场稳定局面。”

赵樱泓、浮云子顿时紧张起来,赵樱泓面色苍白道:

“她怎么就追上去了?”

“她手里也没有个趁手的兵器,如何对付那家伙!”浮云子也焦急万分。

韩府管事被他们问得哑口无言,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唯唯诺诺地揖手哈腰。

龚守学道:“我看今夜这事颇有些蹊跷,那凶徒若真是北辰道人,她不是向来狡猾谨慎的吗?怎么会冒险在今夜杀人,而且还打草惊蛇,闹出了这样的乱子。若说她是故意的,目的为何?”

“可不是嘛,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她一定有所图谋,也许是……声东击西?转移视线?也许就是为了要引六郎出韩府……”浮云子念叨着、思索着。

赵樱泓咬唇,她恨不能现在就飞到韩嘉彦身边去,拉住她,让她不要冒进。奈何她没有这个能力,她只能等。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心口像是被火灼烧着,无奈又煎熬。

她强压着内心的焦虑,端起茶盏,想喝口茶压一压情绪,茶盏刚送到口边,却忽闻韩嘉彦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别喝!别喝!”

人未到,声先至,赵樱泓身形一顿,惊了一跳,手上一软,茶盏没端稳,啪嚓一声摔碎在了地上。而下一刻韩嘉彦已然冲了进来,若一阵旋风般赶到赵樱泓近前,一把抱住她:

“樱泓,那茶你喝了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没呢。”赵樱泓被她吓坏了。

“天呐……苍天保佑……”韩嘉彦大松一口气,身子一软,差点要跌倒。赵樱泓连忙扶抱住她,但韩嘉彦的体重她扶不住,最后还是浮云子赶上前来,一掌顶住韩嘉彦后心,温热的内劲输送进入她心脉,给了韩嘉彦强有力的支撑。

“怎么回事?茶怎么了?”浮云子蹙眉问。

“让所有人都别碰客院井水,那里面可能被下了毒!”韩嘉彦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所有人霎时无比震惊,韩府管事反应非常快,立刻出去做安排。

“我方才……用水洗漱了一下……”赵樱泓道。

“甚么水,可是我们睡前打的水?”韩嘉彦忙问。

“是啊?就是房里那盆水……”赵樱泓的面色更白了。

韩嘉彦当即为她切脉,两只手仔细切过后,神色舒缓下来,道:“没事,没事,一切正常。”

随即她望向媛兮道:“这茶水可是客院井水泡的?”

“是……是的,不过今夜的用水都是今晨下人们从井中汲上来的,满满一缸,尚未用完。”媛兮结舌道,她亦被吓坏了。

“万幸,万幸。”

虚惊一场,略略平息情绪,韩嘉彦、赵樱泓、浮云子、龚守学四人再入茶室内密谈。韩嘉彦将今夜发生之事详细说出,其余三人越听神色绷得越紧,及至后来,赵樱泓甚至紧张地抓着韩嘉彦的手臂,不敢松开。

今夜太凶险了,她不敢去想韩嘉彦与李玄在浮桥上对决的场面。

“如此看来,此前我们所有的推测,其实都是对的。李玄就是北辰道人,同时也是那个白傩面的李姓女冠。而她的样貌,竟然与念佛桥落水溺亡的被害者李冥一模一样,这两个人……难道是双胞胎姊妹?”浮云子惊疑不定地道。

韩嘉彦道:

“多半是的。李冥死后还被毁容,这必定与李玄有关。而且这也解释了为何身为白矾楼乐工的唐家三兄弟会和李玄扯上关系,随她一道来了相州犯案,杀人夺画。

“这唐家三兄弟应该本来就与李玄、李冥是一伙的。这五人之间关系非常密切,应当都是南唐后裔。唐家三兄弟被处死,对于李玄来说是不可饶恕的,故而她为了复仇,杀死了一系列的人。

“我此前就已然有这样的猜测——推李冥落水之人与毁掉其容貌之人,并不是同一个人。而李冥究竟死于谁手,很难说。”

三人视线均看向她,等她的解释。

“根据元达和尚的供词,李冥出事那夜,念佛桥上的争执十分短暂急促,争执后紧接着就落水了,显然与李冥产生争执的那个人是来不及一刀一刀划烂李冥的脸的。而落水后的李冥,应是被另外的人杀害。

“她落水后,曾一度上过岸,被某个神秘人物控制住,毁了容,最后被这个神秘人物溺毙。”

闻言,赵樱泓灵机一动,侧首道:“嘉郎,会不会是这样的。世人不知李玄、李冥双胞胎之事,李玄的仇家找错了人,找上了李冥,李冥为逃脱仇家纠缠而从桥上跳水逃走。但是上岸后却被李玄抓住,李玄毁掉了李冥的面容,并且将她淹死,因为她想要让仇家以为自己已死。至于毁容,很可能是李玄预见到此后经手李冥尸体的人中,有人不认识李冥,但却认识李玄,所以为了隐藏双胞胎的事实,才会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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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守学一拍手道:

“对,长公主说得非常对!官府之中定有人认识李玄,若是看到李冥尸体的面容,定会联想到李玄,进而察觉异样。若继续探究,说不定就会揪出李玄等一系列党羽来。故而李玄毁掉了李冥的面容,是有可能的。”

浮云子突然顿悟,道:“是那个开封府的画像师,李冥的遗容像就是那个画像师画的。李玄也是画师,这两人定然认识!”

众人顿时眸中放光,一切扑朔迷离的线索在脑海中串联,通达,变得明朗起来。

韩嘉彦接着道:“还有文彦博,他托秦老大夫恢复李冥的容貌,定然是为了确认死者的身份。也就是说,当他看到李冥的画像之时,应当就确认了李玄已然死亡。文彦博与李冥之死必然脱不开干系,当初在桥上迫使李冥落水的人,应当就是文彦博的人。文彦博为了收拾残局,掩盖事实,才会在后续有买宅院、搬家、收买元达和尚等诸多动作。”

浮云子点头,接受了这个猜想。但他仍然心存疑惑:“毁容这事,做得还是很不自然,文彦博托人恢复了李冥的样貌,确认了死者确然是落水的李冥,但被毁容这件事不是文彦博的人做的,他定会心存怀疑。且诡异的是,李冥身为张定远之妾的事被掩盖了,张定远似乎全程在李冥之死中隐身。”

“张定远此人……背景幽深,我认为李冥没有能力背着他做事,李冥的一切行为都在张定远的掌控之中。他在案件中隐身,说明他定是使了手段做切割。也许这里面还存在我们不知道的隐情。”赵樱泓推测道。

龚守学思索着,缓缓道:“李冥是熙宁九年死的,这个案子比所有案件发生得都要早。我总觉得这一系列案件的时间先后十分重要,我们必须严格按照时间先后来推断案件的起因、经过、后果。”

韩嘉彦道:“况知兄说得非常在理,李冥案最先发生;随后是元丰三年李玄带布防图欲逃往西夏,被平渊道人、茶帮老帮主阻截,后隐匿。接着是元丰四年相州劫道杀人案,紧接着发生了一系列凶杀案,刽子手朱九、郑保正、陈安民、我娘亲杨璇、西夏间谍、龚老父,还有今夜被害的钱大石。这一系列案件,都是相州劫道案的延续。”

赵樱泓提出疑问:“你娘亲算吗?李玄不是说她没有杀了你娘亲?”

“她这是不打自招,若我娘亲之死与她无干,她何苦要强调自己没有害死娘亲?何况她口口声声甚么要说服娘亲跟她往西夏去,又说是‘他们’害死了娘亲,她必定知晓我娘亲之死的隐情。我敢肯定就算不是她直接下杀手,也间接与她有关。”韩嘉彦道。

“这个‘他们’到底指的是谁?”赵樱泓一头雾水。

“不知道,她疯疯癫癫,说话颠三倒四,看上去神智不是很清楚。”韩嘉彦摇头。

浮云子却道:“千万别被表象迷惑了,这李玄极其狡猾,你看她疯癫,实则她脑子清醒得很,她懂得蛰伏、设陷阱诱导、嫁祸利用乃至于控制人心,计谋权术一样不落。尤其是今夜,她蛰伏了这么久,却突然现身杀人,鲁莽惊动细犬,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杀死钱大石复仇?我认为目的可不简单。”

龚守学问:“浮云子道长认为今夜李玄如此行事,目的为何?”

浮云子道:“方才我就推测她今夜可能是为了单独将六郎引出去,眼下听完全过程,我更笃定了。

“你们仔细想,我与龚兄不曾去过周四家里,而六郎与长公主去过。李玄要去杀钱大石,何苦绕个远路先去了周四家,还惊动了细犬?她是故意的,她知道一旦惊动细犬,周四会第一时间去找六郎。

“事急从权,六郎必定会撇下长公主独自率先带队而出,去查看现场。我与龚兄则会因着时间差而赶不及应对,落后于府中。六郎谨慎,留我和龚兄在府里保护长公主,也是大概率之事。

“待六郎独自追出来,届时她再耍些手段,使得六郎落单,便能创造她与六郎独处的机会。那浮桥,就是她一早设定好的见面场所,她早就在那浮桥上做了手脚,也是为了方便脱身。”

赵樱泓不禁问:“她为何要千方百计制造这一次单独见面?”

浮云子点了点太阳穴,道:“为了思想控制。我敢笃定,她正在一步步尝试控制六郎的想法。”

韩嘉彦顿时感到汗毛耸立,忙道:“这怎么可能?”

“你正在试图扭转你对她的想法,她主动将镶金翡翠镯放进箱子里,让你知晓她的身份,随后又引导你出来见面,告诉你她的苦衷,屡次三番暗示或明示她与你娘亲之间亲密的关系,无非就是要让你知晓,她并非是害死你娘亲的凶手,她也不想与你为敌。她甚至……可能期望你能成为她的帮手。”

“不可能!”韩嘉彦的反应十分激烈。

“确实不可能,但你不能否认,你的心里已经被她种下了种子。这种子会慢慢生根发芽,直至占据你的思想。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啊,哪怕你能认识到这一点,也无法抗拒。”浮云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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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韩嘉彦一时无言以对,但随即又道,“那她还企图下毒毒害樱泓?她这么做,分明与她想要达成的目的背道而驰。”

正当此时,门外响起了韩府管事的声音:

“启禀长公主、六郎君,我们查了一下客院井中的水,水里应该并无毒。可否请几位出来看看?”

闻言,众人连忙离开茶室,来到院中。只见韩府管事让人逮了好几只老鼠,分别喝下了方才沏茶的茶水、水缸里的水还有井中水,这几只老鼠都活蹦乱跳的,在笼中到处乱窜。

“我们还将府内所有井水都查了一遍,应该都无异样。”韩府管事道。

韩嘉彦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李玄不曾下毒,那就意味着她单纯只是为了脱身,才用计迫使自己放她走。

难道真如师兄推测的那般,她在试图改变我对她的看法?

她不禁看向浮云子,浮云子感受到她的目光,望向她,神色凝重。

“嘉郎,待此间事了,我们即刻返回汴京城罢。我很担心京中的安危。”赵樱泓拉着韩嘉彦的手,轻声说道。

她想得更远,眼下李玄逃遁,想来是不会继续跟踪她们了。她会去哪里?她今夜喊出“赵宋、北辽、西夏,全都要付出代价”,这让赵樱泓对官家的安危愈发忧心。

“好。”韩嘉彦反握紧她的手,眸光沉沉。

此后数日,相州当地的乡勇、相州府官兵和韩府家丁组成的队伍合力封锁搜捕,未果,宣告着李玄再度隐匿于黑暗之中。

第一百二十八章

建州蒲城,毗邻闽江之源,位于武夷山北段东南侧。自蒲城向西南三百里,便可看到绵延苍翠的武夷山。

六月初,县城中暑热愈发蒸腾。白日里街面上除了商贩走卒,几乎不见人影。一直到夜幕降临,家家户户才有人出门,或临水嬉戏,或于屋檐下摇着扇子纳凉。

章氏大宅位于县城西侧,几乎占据了县城四分之一的土地。章家是这里绝对的名门望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章素儿回到章家祖宅已然一年有余,但她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父亲禁足于家中,哪儿也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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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郁寡欢之下,她只能日日抚琴排遣。但近来越发炎热潮湿,她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时常夜里噩梦连连,精神萎顿,以至于连抚琴的力气都没了。

娘亲张氏很着急,请了郎中来给她瞧病,郎中开了几贴解暑的药,服下后暑气是解了,但郁气仍然凝结胸中不散。

郎中建议,要让她出门散散心去才是。张氏几次三番向章惇哭诉,闹得章惇实在心烦。

章惇内心本就心疼女儿,也觉得近来郁闷得慌,不愿待在家中。他眼下去官闲居,本也无事,便携了一家人,坐了两驾马车,往武夷山中避暑散心而去。

至于他服丧期间不在家中戴孝,却去游玩山水,是否会给旧党造成新的攻击他的口实,已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他已然厌倦了这些,只想找个地方躲躲清净。

走了一日,一家人自蒲城来到了武夷山脚下。章家在建州的交往面极广,在武夷山这不远的地方,自然也有熟人。他们与武夷山脚下的一处黄姓大户人家有姻亲关系,来了武夷山,便住进了这户人家的客院之中。

翌日,休整了一夜,章素儿便随着家中人徒步上山游玩。

这武夷山乃是道教三十六洞天之一的第十六升真元化洞天,此山的武夷宫乃是闻名遐迩的道教宫观。

同时,这山上还产名茶,建州本就是大宋最负盛名的茶产区,而武夷山的茶在建州茶中亦属珍品。闻名大宋全境,让皇亲贵胄也为之疯狂的龙团凤饼茶就产自于这里。

故而围绕着武夷山而居的山民大多都从事茶业,且各个富甲一方,与北方朝中权贵大多都有利益输送的关系。比如章惇一行人此次下榻的这户黄姓人家,这家人就是做建茶起家的,自上一辈就已然与章家结了姻亲,后代子弟多有科举及第之辈,迅速从民家变为了世代传家的官商。

建茶之暴利,还引发了朝廷控制的漕马帮与东南茶帮之间的争斗。眼下东南茶帮被剿灭溃散,未能染指建州茶。建州茶依旧稀缺不已,名贵无价,其中暴利被官府及其附属利益集团所把控。

不过今日,来此游赏的章素儿脑海之中并未去想这些蝇营狗苟之事,她这几日一直打不起精神,除却因为暑热造成的身体疲劳之外,也因她一直在等曹希蕴的消息。

她知晓五月末时,曹希蕴已然南下,且出现在了南雄。算算日子,如若她要东行来建州,也该到了。

可她一直不曾等到曹希蕴露面,不由得心中打起鼓来。也许曹希蕴并没有来看她,也许她替自己解了围之后就已然离去了。

她说服自己这才是正常的,毕竟曹希蕴能为她千里迢迢南下解困,已然是仁至义尽,二人本也没有甚么交情,她凭什么期望人家来建州寻自己。

何况就算寻到了自己,又能如何?

她知晓自己的人生,终究还是要自己去面对。如若她当真想要摆脱婚嫁的约束,那唯有狠了心与家中断了关系。可偏生的,她无法狠下这个心。爹娘待她不薄,包容抚养她至今,为她操碎了心。她根本不愿伤害他们,否则莫说不孝,连生而为人的良心都丧尽了。

也许唯有“拖”字诀一条道路,她只能硬着头皮拖下去,拖到家中彻底放弃为止。

秀丽的武夷山风景似乎与她无干,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随着家人们上山,走着崎岖的山路,徐徐而行。

他们时走时停,并不着急,累了渴了就停下原地休息,过午也只是在山中亭台中落座,吃些冷食干粮充饥。他们爬上了天游峰,纵览了整个武夷山风景,望见山下九曲溪水蜿蜒流淌,如同翡翠玉带。随后又从天游峰西麓下山,夜间宿在了九龙窠谷中的黄氏茶园之内。

这里不止一间茶园,都属于这附近的茶农。章素儿在这里尝到了上好的岩茶,茶香涤去了她的烦扰,使得她内心终于获得了一丝平静。

这走了一整天,她的脚都磨出泡来,累得没了力气,夜里倒也久违地扎扎实实睡了一觉。

待到翌日,一行人用罢朝食,继续出发。这一回,终于从山中而出,过一线天、观玉女峰,最后沿着九曲溪一路顺流而下,抵达了大王峰南麓的武夷宫。

章惇比较崇道,此前也曾担任过提举杭州洞霄宫,对道家宫观他总是莫名感兴趣。一行人入内上香礼拜,章惇随后与观主道长坐而论道,家中妇孺则被安排去了武夷宫后院的花苑游赏,饮茶暂歇。

章素儿见这花苑景色别致,尤其是一片青翠的竹林,内里幽静闲适,不由得撇开了下人,一人独自步入了竹林之中。

她又不由自主回想起在龙虎山上的时光,她所居的院子之外也有一片竹林。韩嘉彦总会在那竹林里练剑,她就在旁边看着,悠然而没有烦恼。

她知道自己回不到过去了,可她却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在何处。迷茫,已然成为了她人生的常态。她曾以韩嘉彦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但如今这目标已然破灭,再不能去希冀。

那么,她究竟该何去何从?她尚未做好真正出家的准备,也许是因为她尘缘未断。她割舍不下家人,也无法彻底割舍过去的情。而最重要的是,她的脑海中还有一段始终无法恢复的记忆,也许这段失去的记忆,才是牵绊她的最重要的尘世钩锁。

甚么时候她能够堪破一切,也许人生才终究寻到了方向。

“姑娘一人步入这竹林之中,望见了甚么?”冷不防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章素儿惊了一跳,回身一瞧,顿时由惊转喜。

“曹道长!您竟然在此处!”

身后正是曹希蕴,她唇角扬着淡淡的弧度,美丽的面庞依旧如记忆中秀丽出尘。身着八卦丝缎道袍,束玉莲冠,手托拂尘,霁月光风。见章素儿望向自己,便一扬拂尘挂于臂弯,揖手抱拳,微微颔首。

“福生无量天尊,章七娘,许久不见。”

“福生无量天尊,曹道长。”章素儿还礼。

曹希蕴淡笑道:“你不问贫道为何在此处,却说贫道‘竟然在此处’,有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素儿顿时面上一红,垂下眸子不敢看她。这句话,已然将她期盼曹希蕴来见她的心思暴露无遗了。

竹林中一时沉默,曹希蕴望着眼前的章素儿,默然不语,不知在想些甚么。章素儿赧然了片刻,又鼓起勇气,抬眸问道:

“曹道长……为何在此处?”

“我在此处竹林静修,偏生的遇上了七娘,恐是上天之安排…”曹希蕴微微弯唇轻笑起来,又道,“我在犹豫该不该去见你,有些进退两难,故而先落脚在此处,等思索出答案,再行动。”

章素儿莫名感到心头一滞,一阵酸酸的感受逐渐在心间蔓延而开,倏然间又化为了淡淡的甜意。

“为何会……犹豫?”她怯怯问道,仿佛生怕眼前这一切都是幻觉,自己一说话就会消散不见。

“是啊,我这犹豫可真奇怪。我在汴京接到你的书信后,可是丝毫没有犹豫,背着行囊就南下了。可临到此处,却心中踟躇难前,这……我自己也没想明白是为何。”曹希蕴淡薄的面容中带上几分滞涩迷惑,没了往日的洒脱。

她与韩嘉彦可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韩嘉彦在面对章素儿时,总会闪躲退避。可曹希蕴说话异常坦诚,将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剖露给章素儿看,这着实让章素儿有些受不住。

“我还未感谢道长,千里迢迢南下,只为了帮我解困。”章素儿道。她的面颊已然绯红,自韩嘉彦之后,她从未遇见过这般能为了她做出这样不可思议之事的人。

“倒也不完全是为了给你解困,我也是为了完成老友的嘱托。浮云子道长曾嘱托我,为你恢复失去的记忆。我近些日子,也一直在研究此事,埋首书海几个月,总算是有了些眉目。适逢你来了书信,我才会南下寻你。此为其一,其二是我知你素有向道之心,也不知我此行,是否能引你入道。若然,则也是功德一件。”

曹希蕴解释到此处,自认已然将理智之中南下的目的全部解释清楚了,可她总觉得着心中还含着甚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困惑着她,难以看清。

于是她神思现出一瞬的迷惘。

然而章素儿没能注意到,她垂首低眉,心口微堵——原来是受浮云子道长之托……章素儿就知道定是韩嘉彦和浮云子委托曹希蕴,不然非亲非故,她怎么会对自己有这般大的热情。

她的神思现出了一瞬的失落。

但她还是压下了那些难以言明的情绪,正色道:“不论原因为何,道长为我车马劳顿,我都合该称谢才是。我真不知该如何答谢道长才好……”

“我自循心迹,乃是顺从天道冥冥之中的指引,这也是为了我自己的修行。”曹希蕴举步上前来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视线望向竹林深处,转而道,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在这竹林里望见了甚么?”

章素儿偏首瞧她,忽而轻笑一声:“莫非道长这便开始给我治病了?”

“是也,非也,七娘先回答贫道的问题。”曹希蕴道。

“我……甚么也没望见,在你出现之前。”章素儿道。

“这竹林在七娘眼中,是不存在的事物吗?”曹希蕴问。

“我心不在此处,竹便不在我身周。”章素儿垂首低声道。

“但我出现后,你却瞧见了我,你的心回来了吗?”曹希蕴笑问。

章素儿面上再起殷红之色,一时扭过头去遮掩神色,赧然不作答。

曹希蕴沉吟了片刻,道:“七娘可介意我与你父母相识,去你家中借宿一段时日?亦或,我还是不出面的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素儿顿时有些着急,她下意识地害怕曹希蕴离去,连忙道:

“道长可还能于建州久留?”

“我本无根浮萍,在何处不是修道。客随主便,全凭七娘安排。”曹希蕴温和道。

“我……家父家母一直忧心于我向道,害怕我出家。若让他们知晓我与……”

“我明白了。”曹希蕴不等她说完,淡然应道。

“可是我……”章素儿怕她误会,连忙解释,“我希望道长……能留下。”

曹希蕴顿时笑出声来,眉眼弯弯,皓齿似月牙儿:“哈哈哈,所以贫道这不是要让你这位主人家做个安排嘛。贫道在这建州人生地不熟的,七娘可得管我食宿呀。”

章素儿咬唇,被眼前的笑靥美景迷得心跳加速,神思不属。天呐,曹道长这清冷美人欢笑起来竟是如此好看吗?

“我家祖宅附近也有一处道观,观主与我相熟,也许……道长可以去那里挂单。”

“好,便托七娘安排了。”曹希蕴从贴身的袖袋中取出了一只白玉瓶,放到章素儿手中道,“这里面是三十粒我调配的凝神丸,你一日服下一粒,一个月后,你无论如何寻个机会出府,咱们再见一面,我需要查看你的状况,再确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章素儿捧着那还带着她温润体温的白玉瓶,一颗心陷入了久违的雀跃欣喜之中。她如雀儿一般颔首应下,又忙不迭地扯了扯曹希蕴的衣袖,催着她去往静修的竹林草庐,借纸笔、写荐信,好让曹希蕴带去道观作为信物。

曹希蕴被她欢欣的小动作所感染,望着她走在前面一步三回头的背影,眸光如寒冰逢春,化为春波。

第一百二十九章

在相州韩氏配合当地州府处理完钱大石被害的案子,又给吴氏做完了七天的针灸治疗,确认她的病情已然好转,最后看着郑修文带着母亲吴氏一起搬入菜园子,整顿好一切,与王氏姊妹融洽相处,韩嘉彦与赵樱泓一行人在相州的事,也差不多了了。

李玄的突然出现与骤然消失,使得赵樱泓已然归心似箭,她要尽快看到宫中亲人们安然无恙,才能放下心来。

这几日,作为“大理寺吏员”的龚守学、浮云子一直在协助相州州府处理钱大石之案,这案子与从前案件的牵扯,显然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安。

由于凶手已然逃遁,相州韩氏与当地州府商量了几日,最终只是发了个通缉令,对外宣称钱大石是在外惹了赌债,遭到仇家夜半追杀,就算是暂时将这个案子压了下去。

韩嘉彦感到很无力,她本答应给刘木匠与钱氏一个交代,如今看来,这个承诺短时间内很难兑现了。她只能上门安抚,送了不少慰问之物,让他们暂时接受现状。夫妻二人经过这一番冲击,精神显得萎靡了许多,但钱大石之死,终究也算是去掉了他们的一个心病,他们也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

约莫拖到了六月初五,一行人才总算自相州南下,返回汴京。

出行一个多月,长公主车驾返回汴京的消息传回宫中,官家特意派了宫中的内侍在城门口迎接。入城时,赵樱泓故意让韩嘉彦骑着马伴行在马车侧,让所有人都瞧清楚驸马已然随公主车驾回京。

这个消息,恐怕不日将会传遍整个汴京的上层圈子,人人都会知道,长公主此行出去,就是去找驸马的,而驸马也已然结束了邓州安置的小小惩处,与公主重修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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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汴京城后,一切似乎又都归于寻常。

赵樱泓首先入宫看望官家、朱太妃和弟弟妹妹,确认他们安然无恙,随后又去拜见了太皇太后高氏、太后向氏以及新立的皇后孟氏。

高氏还是老样子,她的身子似乎愈发病弱了,思维也不再敏捷,总是昏沉不语的状态。基本都是向太后在代她向赵樱泓问话。而向太后仍是老样子,气焰却收了不少,对待赵樱泓愈发柔声细气起来。

新后孟氏温良贤淑,小心谨慎,在赵樱泓面前,甚至显得谦卑而不敢说话。

赵樱泓听宫人说,她与官家的关系相处得不算好,自立后以来,除了第一夜圆房,后面再未同过房。官家近来夜夜与宫人刘氏在一处,但还暂未给刘氏上任何封号。

赵樱泓也见到了刘氏,这个女人千娇百媚,温柔体贴,且十分会说话,确然与孟氏截然不同。也难怪弟弟会喜欢她,她身为宫人的体贴,反衬得孟氏木讷迂腐了。

官家本身这些年就过得拘谨压抑,最需要的就是心灵上的抚慰,这最重要的需求是孟攸棠不能给的,但刘漪柔却能做到时时刻刻让官家如沐春风。

官家近来身体状况还不错,不知是不是因为刘氏悉心抚慰照料。他又长个子了,面容愈发英俊,嗓音愈发低沉,唇上也长出了软须,逐渐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样。

但在长姊面前,他仍然是那个听话懂事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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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很关心长姊的感情生活,听闻长姊与驸马已然重归于好,他不禁笑着用韩嘉彦的那首《玉漏迟》逗弄起姐姐来,惹得赵樱泓又是羞赧又是气愤。

“改日还是要请姐夫进宫来,朕可想他,有好多话要对他说。”他笑道。

赵樱泓则问:“你仍打算让她担任资善堂直讲之职?”

“长姊有何建议?”官家知道她有别的想法,故而直接问。

“不知皇城司可有合适的职位?”

官家感到很意外,他本以为赵樱泓要让韩嘉彦入太学担任某个清贵的教职,却没想到竟然是皇城司。

这个想法是回来的路上韩嘉彦与赵樱泓商议出来的,眼下韩嘉彦在京中也算是有了不小的武名,她眼下还要继续查李玄的事,有一个皇城司的官职,会更为便宜行事。

且皇城司前身乃是武德司,由太祖皇帝初创,本身就是直接隶属于皇帝的监察特务机构,内里成员全是皇帝的亲信之人,官职不大,但权力颇重。所谓“戚里致贵,尤被亲任,中外践历,最为旧故”。

眼下皇城司之中多为武臣、宦官,但并无规定皇城司之职只能由武臣、宦官来担任,但凡是皇帝亲信都有可能被委任。只不过这皇城司之官,多被科举晋升的文臣所鄙夷,因着祖宗之法,也少有皇亲国戚担任此职。皇城司之官必须能随时入宫向皇帝报告情况,故而才会多是宦官担任,韩嘉彦可谓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存在了。

眼下京中谁人不知韩嘉彦是官家亲信,倒也不必有任何避讳。不过,眼下皇城司内的宦官,其实都是太皇太后的耳目亲信,官家的人是一个没有,韩嘉彦若是此时被安排进去,就会成为第一个官家的亲信。这对官家来说,不可谓不是好事。

“皇城司眼下确然还缺一个勾当之职,朕可以安排,不过……太皇太后必然要过问。”官家沉吟道。

赵樱泓对此早有预料,只道:“无妨,官家尽管安排,太皇太后应不会阻挠。”

官家奇怪问:“长姊为何这般确信?”

“相信你姐夫的神算。”赵樱泓半开玩笑道。

官家挑眉,知道姐姐不愿细说,他也便不细问了,全心全意信任她二人。

……

赵樱泓在宫中上下打点安排之时,韩嘉彦也没闲着,她、浮云子与留守汴京的丹青兄弟、雁秋重聚,互诉近期发生之事。相比于韩嘉彦、浮云子在外的波折经历,汴京的生活并无太多起伏变化,一切都很宁静。

话题谈论的重点自然在李玄的身上,消失的李玄究竟去了哪里,仍然是未知之事。丹青兄弟与雁秋,都不曾察觉到汴京城内有任何异样。

唯二值得一提的,一是雁秋的弟弟梁从政在宫中的职位变动,他眼下成为了内东头供奉官,在禁中炙手可热。但相对的,想要出宫就成了难事。不过他出不来,却可以托小内侍出来传话,小内侍近期频繁来书画铺子,都是问有无驸马回京的消息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得知张茂则已然病亡,而梁从政频繁找自己,让韩嘉彦感到有些诧异。猜测莫非是与当年的事有关,张茂则临死前说出了甚么内情,需要梁从政传达给自己吗?

韩嘉彦眼下正在等皇城司的任职下来,在此之前她不好进宫,此事只能先暂时往后压一压。

另外一件事,便是曹希蕴道长南下去寻章素儿去了,这让韩嘉彦多少有些意外,感叹曹道长真是个自由自在的性情中人,令人钦羡。

不过这是一件好事,韩嘉彦希望曹道长能有办法唤起章素儿失去的记忆。韩嘉彦心知章素儿当年可能瞧见的是服丧中的陈安民宅,也许她瞧见了甚么也说不定。

当然比起这些,她更希望章素儿能填补缺失的记忆,因为这关乎于她的精神与志向是否能美满清晰。

她想要看到一个为着某个目标而努力奋斗的章素儿,不是为了谁,而只为了她自己奋斗,自由而独立。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寻访丰城雷氏刀剑铺子,同时还要去查一查白矾楼的张定远,搞明白当年李冥与唐氏三兄弟到底有甚么关系,以及白矾楼是否还有人记得李玄的存在。

然而韩嘉彦在查这件事时,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一是丰城雷氏的老店主已然过世,新的店主是他的孙子,还很年轻,根本不记得十多年前的事,不能提供任何情报。二是白矾楼看似只是一家民间酒楼,但想要打入内部查清楚内情,却比登天还难。

也难怪张定远号称是“汴京城的地下天子”,这个人对自家产业的掌控超出外界的想象,他与官府有着极深的利益绑定,所触及到的生意,不论是茶还是酒都是暴利行业,是个一时间很难查清、看清的人物。

韩嘉彦一时有些头疼,以她眼下驸马的身份,比较敏感,哪怕拿到了皇城司的职务,也不好大鸣大放地进入白矾楼调查。而若要再度启用燕六娘这个身份,也不妥,毕竟燕六娘曾与漕马帮为敌,而白矾楼显然与漕马帮利益相关,互相并不对付,燕六娘暗中查访也很难查清楚张定远的私事。

她眼下与赵樱泓心意相通,已经不打算再冒险启用燕六娘这个身份了,否则一着不慎,可能会弄巧成拙。她知道李玄恐怕一直躲在暗处盯着她,她必须慎重、稳当地行事。

她只能托师兄浮云子与龚守学乔装改扮,低调地在白矾楼附近潜伏,寻找可以接触的人,以期能渗透入白矾楼的内部。

而她自己眼下还有一件事可以做,就是寻找李冥曾经的金兰姐妹——李蕴李娘子,看看她是否知道些甚么。李蕴的存在还是从李师师那里打听出来的,她还需要再去问一问李师师李蕴眼下身在何处。

不过……不能以驸马的身份明晃晃地去找李师师,她决定还是先与赵樱泓商量一下,然后写密信询问比较妥当。于是也不着急了,不紧不慢地回了公主府。

到了六月中旬,太皇太后与官家的任命下来了,果不出韩嘉彦所料,太皇太后并未阻拦韩嘉彦担任皇城司勾当之职。而与此任命一同到来的,还有李师师的回信。

李师师在信中说,李蕴娘子眼下就在大相国寺旁小甜水巷的宅中,已经是半隐退的状态。她已然写了荐信过去,韩嘉彦可以随时上门拜访。

“师师姑娘对你的事还挺上心的呢。”赵樱泓看完了李师师来信,瞪着韩嘉彦道。

韩嘉彦心道不妙,连忙解释:“她素有任侠之心,乐于助人。”

“嗯,上回你也是这么说的,你倒是说说看她究竟帮了谁?”赵樱泓眯眼。

韩嘉彦只能赖一声:“哎呀,好娘子,可饶了我罢”,缠过去抱住赵樱泓,转开她的注意力,不然晚上也许就不能上榻了。

赵樱泓总是对李师师特别的在意,尤其在意韩嘉彦与李师师的关系。她解释了无数遍,赵樱泓仍然心存芥蒂。也难怪,那会儿自己受伤被李师师救了,后来还暴露了女子身份,李师师比赵樱泓还先知道韩嘉彦的秘密,这件事让赵樱泓始终耿耿于怀。

赵樱泓被她抱住,又是被密密麻麻一阵亲吻,又是被她提抱起来转圈儿,闹得她头晕眼花,不得不掐住她脸蛋叫她停手。

“别闹!快放我下来。”

“我不放。”

“你这是欺我力气不如你?”

“我可没有!”

“听话……”

“哦。”韩嘉彦最终还是依言行事,却没想到刚将赵樱泓放下来,突然被赵樱泓一推,她本下意识转开重心,避免向后栽倒,但忽而反应过来不该躲,于是使了个千斤坠,还真就一屁股向后坐去,坐在了身后的圈椅上。

赵樱泓随即欺身上来,跨坐在了她双腿之上,掐着她的下巴恼道:“你到底何时带我强健身体?是不是怕我厉害了,你就再不能欺我了?”

“娘子可莫要污蔑我,要不自明日起,娘子便随我锻炼?”韩嘉彦提踵,拢住她的后腰,免得她滑下去。她仰首望着赵樱泓漂亮的眉眼和殷红的唇瓣,低声笑道。

“一言为定,你明天可别起不来。”

“娘子这话……”韩嘉彦觉得好笑,到底是谁会起不来?她本想反驳,却被赵樱泓含住唇瓣,堵了回去。她也就不再说甚么了,便遂了这被撩拨起来的心火,忽而一顶腰,托着赵樱泓的身子从椅子中猛然起身,抱着她三步并做两步往榻上去。

红鸾帐暖,一室旖旎。

第一百三十章

翌日晨间,当韩嘉彦呼唤怀中的赵樱泓起来锻炼时,赵樱泓却连眸子都不愿抬一下,只想继续睡。昨夜又是好一番缠绵,权当是锻炼了罢。

于是韩嘉彦再一次纵容她睡了懒觉,却鞭策自己起身晨练。眼下她不好再启用燕六娘的身份,而与燕六娘身份绑定的龙尧剑,自然也就很难再继续使用。

她必须要更换武器了,正好前段时间去丰城雷氏刀剑铺调查,顺便在铺子里定了一柄剑,完全按着龙尧的规制打造,可以作为她的替换武器。

眼下这剑已然打好,丰城雷氏特意送了过来。剑鞘剑柄全黑,外表看着十分低调。但剑出鞘后,剑光似水,锋锐至极,虽比不上龙尧,但应付寻常战斗已然是足够了。

这柄剑,韩嘉彦起名为“潜渊”。近来每日晨间,她都在院中习练这柄新剑,熟悉磨合新武器的特性。

练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剑,赵樱泓终于起身了。韩嘉彦擦着汗、提着剑走到寝室门口时,她刚梳洗穿戴好,坐在梳妆台前,媛兮正给她盘发。

看到媛兮,韩嘉彦神色微凝。

赵樱泓和她目前仍然还未将身份之秘相告,总觉得此事要说出口,有些困难。赵樱泓说这件事让她来和媛兮提,但如今看来,樱泓也是实难开口,只是如此僵持下去也不行,总得下定决心才是。

眼下她和樱泓亲热,也并不会躲开贴身侍奉的媛兮,其中就藏有让媛兮自己发现的意图。只不过媛兮十分识大体,也很机敏,知道昨夜主子行房缠绵,一大早也不会再来搅扰,更不会擅自掀帘偷窥,这就很难让她自己发现端倪了。

韩嘉彦将潜渊剑挂在寝室多宝格旁的挂钩上,随后走到室内的洗漱架旁,就着盆里的水打湿毛巾擦了擦汗。

“阿郎,那是方才长公主用过的洗面水。我给您换盆水罢。”媛兮注意到了,连忙开口道。

“无妨,我就擦擦汗。这天可真是越来越热了。”韩嘉彦笑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瞥着镜中的韩嘉彦,淡笑着道:

“日头出来了肯定就热了,还是等太阳落山了再练,比较凉爽。”

闻言韩嘉彦笑着回身,走过来道:“那今夜你可得随我习练,莫再偷懒了。不然又得怪在我头上,说我不愿让你练。”

她搬了个墩子坐在赵樱泓身侧,手臂支在梳妆台上,撑着太阳穴静静观赏赵樱泓的容颜。

赵樱泓忍不住抬手抚了下她的面颊,道:“好,要练甚么都依你,我定不偷懒。”

媛兮眼观鼻,鼻观心,手上依旧稳稳当当地盘着发。假装甚么也看不见,甚么也听不到,面带绯红地完成盘发。近来赵樱泓已然不喜戴太多首饰了,故而发髻也择了最简便的,独独簪上那银打梅花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的官服昨儿送来了,今儿穿吗?”赵樱泓问韩嘉彦。

“穿还是要穿,今儿得先去皇城司报个到。”

“李娘子那里你打算何时去?”

“明日罢,明日入三伏,是休沐日。”韩嘉彦道,“你可想与我一起去?”

“想啊,我们顺便去大相国寺逛逛。”赵樱泓来了兴致。

“好。”韩嘉彦开心地笑弯了眼。

“一身的汗,快去换衣服去,我想看你穿官服的样子。”赵樱泓催促道。

韩嘉彦听话地去了屏风后更衣,不多时走了出来,赵樱泓望向她,眼前一亮。

韩嘉彦眼下身为勾当皇城司公事,为从七品武官。按规制,穿绿缎窄袖圆领公服,配银銙革带,足踏皂靴,头戴乌纱交脚官帽。这交脚官帽帽翅向上交叉束在脑后,乃是武官日常的首服,方便行动。若要入宫面圣,还得佩戴展脚官帽。

韩嘉彦穿过文臣的公服,赵樱泓却还是感到很新鲜,这回的武官服将她英姿衬得越发淋漓尽致,丰神俊秀,朗逸非凡。

“怎么样?”韩嘉彦笑问。

“好看。”赵樱泓回道,随即看了一眼身旁的媛兮。媛兮顿时领悟,躬身一礼,迅速退下,带好了门。

韩嘉彦走了过去,再次坐在了赵樱泓身侧。赵樱泓理了理她的领口,道:

“我家六郎,合该服红服紫。”

“绿袍也挺好。”

“皇城司不是好差事,你是状元之才,实在委屈你了。”赵樱泓不无痛心道。皇城司被全大宋的文臣武将视作瘟神,虽然待遇还是很好的,升迁也快,可顶天了也就到正六品结束,本身地位并不高,还会被暗中鄙夷。

“无妨,便宜行事。”

“我为何不是……前朝公主……”赵樱泓哽咽道。

“樱泓……莫哭莫哭。”韩嘉彦连忙捧住她的面庞,以拇指抹去她落下的泪,“莫要再挂怀了,如今的我真的很幸福,你是我人生最珍贵的宝物,是上天赐给我的。甚么仕途名利都不可比。我的志向,你和官家也可以帮我实现,我也不是非要站在台前。”

“可我想让你青史留名。”赵樱泓轻声道。

“能与你成婚,我已经青史留名了。”韩嘉彦笑了。

赵樱泓被她逗笑:“你说的青史留名,不是我说的那种。”

“三千年史书,留名者不过万人。兆亿黎民,若长河流水奔腾离去,留名者能有几许?我已然很满足了。”韩嘉彦半抱着她,安抚道。

韩嘉彦用巾帕小心拭干净她的面庞,道:“答应我,以后莫要再想这些了,开开心心的,我们好好过日子,过好我们这一生。”

“嗯。”

“我们这一生,只要行得端,坐得正,尽我们所能结善缘,广积德,定能得福报,也是在为后世开太平。这是大事业,不比成为王侯将相差多少。”韩嘉彦说着,拾起梳妆台上的眉笔,笑道: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樱泓,我为你画眉。”

赵樱泓闭上眼,感受到眉笔在眉间轻缓擦过,不多时眉心被印下一吻。

她觉得定是自己前世修了大德,才能换来此生良缘佳偶相伴余生。她决意此生还要继续修德,许愿此后生生世世,与她结为鹤伴,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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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封府左承天门,实际便是皇城东华门里内横门,皇城司衙署便在此处。韩嘉彦纵马而来,在东华门外翻身利落下马,过门合勘、解除兵器后,大阔步向衙署门口行去。

门口看守的皇城司禁军前来见礼问询,韩嘉彦出示了皇城司官令,兵将瞧过后立刻躬身揖手行礼:

“韩管勾稍候,容小人先去禀报。”

皇城司衙署不得随意出入,因着内里有许多机密,哪怕是在衙署内行走,不该去的区域也是不能去的。韩嘉彦虽然是新官上任,但她到底对内里一无所知,按照惯例,是需要有同等级的官僚前来接引。

勾当官是皇城司的实际掌权官,官额一共十人。此前空缺一额,是因为有一老勾当官因病去世了。

另有吏额十四人,分别为勾押官、押司官各一人,前行四人、后行六人、勘契官二人,负责协助处理文书工作。

此外,皇城司共辖亲从官五指挥约三千人;亲事官六指挥约五千人;入内院子五百人,司圊三人;曹司三十人。此皆为兵额。

这些人分别隶属于探事司和冰井务两大皇城司所属机构。

探事司顾名思义,便是刺探各类情报的机关,是皇城司绝对的核心。绝大部分的禁军兵额都归属于探事司九勾当的手下。

而冰井务设勾当一人,下属八十兵额,职责比较特殊,主要负责采冰、藏冰、颁冰、刷洗冰室等一系列工作,负责给皇室及宗亲贵戚、高官勋贵提供夏季的冰食降暑服务,同时也负责一部分的贮藏事务。

近来入伏,天气炎热,正是冰井务最为忙碌的时节之一。曹国长公主府近些时日的用冰,也都是冰井务送去的。

等了一会儿,皇城司内出来了一位官僚,与韩嘉彦见礼。此人是一名从六品的宦官,名唤冯谦,与韩嘉彦同为勾当皇城司公事,但他见了韩嘉彦必须揖手行礼,因为韩嘉彦身为驸马要比他尊贵得多。

“下官见过韩管勾。”

“冯管勾,有礼了。”韩嘉彦也客气见礼。

却没想到冯管勾接下来向外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还请韩驸马随下官先走一趟。”

“所谓何事?”韩嘉彦疑惑道。

“下官也是昨夜接到命令,今日候到驸马前来任职,便要带您去见一面,就在不远处,还请您行个方便。”冯谦不愿在此多说。

韩嘉彦想了想,道:“好,请。”

冯谦带着她往南行,一路穿过宫道,出了左升龙门,进入了都堂所在的院落。韩嘉彦愈发惊奇,这可是她头一回步入这大宋的权力核心地带。那些历代为人所津津乐道的高官宰执,就在这里办公。

皇城司可真是便宜行事,有皇城司令,出入大内几乎没有任何阻碍,也包括进入宰执们办公的都堂院。

上门下,下中书,都堂在中央,枢密在南方。这说的是都堂院的公房位置分布。门下省的公房在北,中书省的公房在南,中间夹着的便是宰执们议事、办公的都堂。而枢密院的公房则在院落的最南端。

冯谦引着韩嘉彦一路穿过三重公房,最终抵达了最南端的枢密院公房门口。此时的韩嘉彦,已经猜到了是甚么人要见自己了。

枢密院掌管一国军务,皇城司虽然只对皇帝负责,但枢密院仍旧是上级部门,也得给几分薄面。何况如今皇权旁落,太皇太后倚重几位宰执重臣处理国事,皇城司眼下的处境也有些尴尬,对于枢密院下来的命令不敢怠慢。

而如今掌管枢密院的,自然就是韩嘉彦的长兄——韩忠彦。

唉……躲是躲不了的,终究还是要面对。自回京,韩嘉彦一直就不曾去见韩忠彦,至于为何,一是不忿,二是不敢。而在相州发生的事,韩忠彦多半都已知晓了,他也明白韩嘉彦到底在查甚么。

不得不说,韩忠彦可是真沉得住气,韩嘉彦回京也有大半月了,他一直不曾主动找韩嘉彦见面。

冯谦请韩嘉彦入内,他自己则候在了外面。韩嘉彦称谢,入内,过前堂,穿过两侧一溜的公房,最后来到了最内间属于枢密院最高长官的公房。

韩忠彦的公房门是开着的,一身紫袍公服的他彼时正伏案看公文,不远处的帽架上端端正正放着他的展翅乌纱官帽。他眯着眸子,似是已有些看不清公文之上的文字了。

韩嘉彦抬手在门旁敲了三下,韩忠彦抬眸看向门口,见到她的那一瞬眸光微凝。随后道了句:

“进来罢,关好门。”

韩嘉彦依言行事,入内后垂首安然站立,等候韩忠彦发话。

“回来这么久,也不知道往家里捎封书信?”韩忠彦一面继续批公文,一面开口道。

“您知道我回来就行,我无需对家中任何人汇报。”韩嘉彦淡淡道。

韩忠彦笑了笑,无视了她此话中暗含的怒意,只是道:“在外这么久,过得还好罢,可有生病?”

“长兄,有甚么事就直说了罢,莫要再拐弯抹角。”韩嘉彦受不了他这假惺惺的关怀。

“唉……”韩忠彦叹了口气,搁笔起身,在窗口站定,负手望着牖窗外都堂院南侧的花苑景象,道:

“相州发生的事,我确然都已知晓。你既然已经查到了这一步,便也没有甚么好隐瞒的了。我此番叫你来,并不是我想对你说甚么,而是你想知道甚么事,你现在就可以问我了。我所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

韩嘉彦十分诧异,诧异于他竟然会如此坦诚。她不禁怀疑起韩忠彦这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您肯说?那为何此前十多年始终隐瞒,瞒得密不透风。”韩嘉彦很是不客气地质问道。

韩忠彦却语出惊人:“你要我直说,那我便直说。你在相州之事,太皇太后也已知晓,这是她的意思。当年杨璇之事,我们所知道的部分全部对你解密。”

韩嘉彦睁大了眼睛。韩忠彦随即补充道:

“但我们也有很多不知道的部分,这就需要你来查清了。这也是为何太皇太后应允你进入皇城司任职的最大缘故。她老人家说……时日已然无多,希望你能抓紧时间,查明真相,杜绝隐患继续蔓延。她希望在她有生之年,能弄清楚杨璇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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