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正月十二，祭天大典。

安平殿前，站满了数以千计的大大小小的朝臣。

武帝站在高高的天授台上，高声诵读着祭天的祷词。

皓亲王一如既往地缺席，而姬弘站在高处新封的皇贵妃杨知儿身边。因而青麓所在的是即将受赏者那一层，不过仅仅站了四个人，青麓、杨思恒、子桑有知，还有谢家小将谢渺。谢渺与他们都生疏些，因而站得稍远。

以青麓和青梵的地位，早已无法再加封赏，无非也就是将青州的地界再扩大些许，赏赐些珠宝首饰，也没有什么特别。

武帝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杨爱卿杨思恒，此番为平定乱贼立下大功，特加封青州府府牧。”

群臣皆惊，青州府府牧虽说官居从二品，却需要远离京城，远居青州，可谓是明升暗降。武帝在这时候对立下大功的杨思恒如此作为，难道不怕寒了天下俊彦的心么？

杨思恒大步上前，叩首：“谢陛下！微臣必定竭诚辅佐皓亲王治理青州！”

群臣在杨思恒清朗的声音中，终于或快或慢不敢置信地醒悟了这个事实，这个荒唐的结果，居然是杨思恒自己求来的，他忠于皓亲王，居然忠诚到如此地步！

杨思恒退回原处，听到一旁的青麓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急就要走？宣博毕竟是你表弟，年纪这么小就成为太子，你不为他平定了朝局再去寻皇兄？”

杨思恒淡淡一笑：“阿鹭，太子的位置，或是皇位，那都是有着某种力量。在那位置上，权力会把人变得不似从前。而这一朝登位，便杀尽同袍的事情，也太多了些，这世上，并没有多少人在共患难之后，还可以共享乐。

陛下是个好皇帝，他能不为其所动，那未必不是因为皇后的自尽让陛下一朝痛失所爱，因痛苦而清醒。若是我现在不走，终有一日他便会猜忌我，逼到我除了与他反目之外，就只能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自尽。而我，却并不想要成为宣博的那个‘秦姜皇后’。”

青麓看向高处杨知儿身边那个小小的身影，默然。

杨思恒含笑又低声问了一句：“阿凡他不愿意继位，当真只是因为他又四分之一妖族血么？”

青麓诧异地抬头看向杨思恒，杨思恒脸上含笑，却不能说是不失望的。他为青梵奋斗良多，终究是为他人做了嫁裳。这个他人即便是他表弟，也还是令他失望了。

青麓没有回答杨思恒的问题，只是因为她也回答不上。青梵当初弃她而去，只留下麒麟印和秦姜皇后的半纸遗书。她看到那麒麟印便知道青梵已经放弃了太子之位，原因却并不清楚。她抬起头，远远地看到大太监重恩匆匆听传讯官说了什么，又赶紧转告武帝。看不清武帝的神情。

武帝继续朗声道：“三皇子姬弘，多番临危不乱，少年老成，封为太子，礼部择吉日举行建储大典！”

这一点并不特别让人惊讶，毕竟杨家最近封赏甚重，宫中四位皇子，二皇子齐王已死，皓王又常年在外，姬弘数次立功不曾封王，众人多少也猜到这是要直接封太子了。姬弘赶紧上前谢恩，因为已经名义上封了太子不再是孩童，不能站回杨知儿身边，便走到青麓身边站定。

青麓微笑道：“宣博终于成为太子了。”

姬弘稍稍脸红，却听到杨思恒轻声道：“不知道陛下会选谁做太子太傅。”

姬弘稍稍一愣，顿时也有些紧张。青麓悄悄拍拍他的背：“放心吧，皇姐给你选的太子太傅。”

姬弘和杨思恒都诧异地看了看青麓，青麓笑着抿口不言。

等群臣中一片议论声渐渐平息，武帝才继续道：“太子师长关系重大，需得才德兼备，因而仍旧尊镜言先生为太子太傅！”

群臣哗然，却见群臣之中那条本来留给武帝通过的高高的华道上，一人白发翩然，仙风道骨飘然而过，走到台下，亦不向着武帝下跪，只躬身行礼，

姬弘惊讶地几乎叫出声来，一手捂住嘴，看着自己一直崇敬的对象。

杨思恒镇定得多，很快便笑了笑：“阿鹭真是厉害，居然把先生请回来了。”青麓神色稍动，没有答话。

钟离镜言向青麓的方向走了过来，杨思恒与青麓皆是躬腰行弟子的礼节，轻声唤道：“先生。”

钟离镜言只伸手扶起杨思恒，却并没有受青麓这个礼，从她身边擦过，站到姬弘身旁。

青麓等了一会才直起身，心中微微一酸，镜言先生曾经说过，他们师徒缘分已尽，果真从此便不会再认她这个弟子了。

钟离镜言过了半晌才轻声道：“我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你不必再向我行这个礼。狐姬是我师妹，你既然已经不再是我的弟子，便随临渊，称呼我师伯吧。”

青麓一怔，使劲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样，镜言先生终究没有与她形同陌路。

祭天大典刚刚结束，青麓回到思怡宫，正遇上在等她等得团团转的一个小宫女，一看她回来，立刻迎了上去：“殿下！长帝姬她临盆了！邢公子让我来传讯，让您立刻过去！”

姬茹怀孕，在宫里算得上是件丑事，因而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如今也没人敢去通知武帝和太后，更不敢光明正大地传唤御医，若不是邢诺亲自让她们去寻青麓，只怕去找青麓也是不敢的。御医不在，只能由邢诺亲自接生。

所幸邢诺乃是妖，对于凡俗间迂腐的礼法知道不多，倒也并不甚在意。

青麓与临渊赶到姬茹处的时候，与前些日子在杨知儿那里声声惨叫相反，宁昌宫里一片寂静，青麓心中一凛，顾不得禁忌，喝退阻拦她的嬷嬷和宫女，大步直接走进宁昌宫里。

姬茹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比起她前几次来看望的时候更加瘦得惊人，几乎全靠临渊抽空来给她腹中的胎儿直接输过几次妖气才勉强让她撑到如今。

她已经连为生产的剧痛而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睛里已经开始泛白，腹部高高地耸起，比正常临盆的孕妇还要大上许多，极圆极硬，毋庸置疑，那是个蛋。

而除了高耸的腹部，姬茹已经几乎就是一副还会动的骨架。

邢诺双手都在颤抖，向着刚到的青麓道：“不可能的，这对人类而言太大了，而她已经没力气了，不可能生得下来！”

毕方乃是火鸟，毕方之卵，绝不能冷下来。要是姬茹此时死了，那这个腹中的孩子便也死了。

姬茹也不知还有没有余力听见邢诺的话，腹部一阵**，喉间勉强漏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随即又脱力，软软地摔到床上。

临渊推开阻拦的宫女，走了进来，冷冷地看向邢诺：“她已经无论如何不可能活下来了。”

邢诺面容纠结成一团，声音里没什么中气：“是……早在五个月之前，就应该流掉这个孩子，她才可能活下来……如今……”

姬茹短暂的昏厥后慢慢醒来，嘴里嗫嚅了两声：“司诚，司诚，救救我们的孩子……”

临渊走过去，一把抓起那只剩下一层皮的手腕，想要渡些妖气给她。

邢诺出声阻止：“住手，没用的，她是凡人之躯，不能靠妖气续力，只不过多痛苦一会。”

姬茹眼前恍惚能看到东西，她费力地认出握着她手腕的，正是那个保住她孩子的半妖，忽地回光返照般有了力气，反握住临渊的手，挣扎着道：“大人！你说过会保住这孩子！你答应过我的！无论如何，不惜代价地保住这孩子！你答应了的！你答应过的！”

临渊低声道：“不惜代价……么……”

姬茹电光火石之间居然理解了临渊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费力地点头：“我已经活不久了，保住我的孩子！答应我！救这个孩子！”

临渊偏头问邢诺：“我听说毕方一族雄性也能孵蛋，你也会吧。所以此时只要把蛋取出来就好。”

邢诺没能领会这句话，下意识地嗯了一声，便看见临渊出手如电，在他来得及反应过来阻止之前，便指尖翻出薄刃对着姬茹的腹部划了下去。

并没有多少血溅出来，姬茹已经憔悴到这个程度，本也没有多少血可流了。

邢诺僵住了，青麓一声惊呼卡在嘴里，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姬茹仿佛丝毫察觉不到疼痛与血流，凭着最后的力气对着临渊：“多谢大人……让我看看他……”

临渊从血污中抱出一个蛋来，放到姬茹眼前。邢诺这才赶紧上前去给她腹部止血，收拢伤口。

然而事到如今，邢诺所做的，也不过就只是尽一尽人事罢了。姬茹早在她一意孤行要生下这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没有救了。

姬茹费力地收缩瞳孔，眼前终于稍稍清晰，她伸手摸了摸那带着血污与毕方一族纹理的蛋，有如骷髅一般的脸上勉力笑了笑，含混不清地向着不知何处呢喃道：

“司诚，司诚……你看，我们的孩子……”

邢诺沉默地抱起那个蛋，在宫中一片龙气之中勉强散发出毕方灼热的妖气把那枚蛋包裹其中：“我在宫里不能维持妖气很久，我这就带它回涂山，他是我侄子，我去问问你母亲，愿不愿意与我一道养着。”

临渊没说话。只拾起一旁的薄被，给脸上仍旧带着笑容的姬茹盖上。

青麓见状，对邢诺道：“我去找人给你备车。”

邢诺低声道：“不用了。”说着又向着临渊道：“对不起，这本该由我……”临渊摇头，没说话。

姬茹既然已经没有救了，本该由作为医官的他决定剖腹取卵，然而他却犹豫着做不到，这样到最后直接导致姬茹死去的罪责居然要临渊来背，邢诺只觉得心中抑郁，更加抱紧了那颗蛋，身形微微一动，便已经远去。

毕方，是速度最快的妖族之一。而他这样离去，简直像是逃走了。

逃离这个阴谋血雨、慈爱深情同样让人无法摆脱的皇宫。

青麓转身走出去，低声吩咐小花去找武帝，让武帝过来。这个时候，姬茹突然离世，邢诺带着孩子失踪，已经牵扯太广，若非武帝亲自到场，绝不可能瞒得下来。

青麓回过头，却看见临渊已经缓步走了出来。青麓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里间那躺在床上的女子，直到那样痛苦地死亡的那一刻，脸上依旧带着温暖而柔和的笑容。

青麓走到临渊身边，握住他尚还满是鲜血的手：“临渊，等皇姑姑的葬礼结束，我们离开京城吧。”

临渊垂眸：“好。”

史书记：庆安十三年正月十二，昌平长帝姬偶感风寒，于宁昌宫殡天。

—————————— 宫廷篇 完 ——————————————

宫廷篇到此就结束了，应该接下来两天再放几个宫廷篇的番外，就继续青麓和临渊的旅行了~~~接下来主要是关于临渊身世那边的故事，以蓬莱店内乱、活死人泛滥的剧情为主线。

能坚持看我这种奇怪的文章这么久，真的很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