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闵大传:北地沧凉

《冉闵大传:北地沧凉》

第1章 不平问长刀 权柄系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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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深,枝头的残枫,全被抽干了血肉。被风一扫,纷纷地散落。落在地上弓着血色残躯南望一摊新鲜的牛粪,吞噬了这些枯叶,连同彼等的不甘。老迈的树在风里零乱,已再没有遮云的冠盖,连那本来粗壮的主干,也在雷火里断了半截,孤零零的几条断枝颤动着,如箕张着的手,在濒危中,妄想扯回光荣的往昔。

但岁月终不能回头,晋元帝司马炎建立大晋的泰始元年,已经过去了许久,许久西晋已是往事,衣冠南渡,胡人纵横于中原,掠杀百姓为乐时间的脚步,已走到了建武七年——或者依这定都襄国的石家王朝后赵纪年来计算,建平三年的光阴,也已渐渐去到尾声,将是新桃换旧符的时候了。

石勒虽是胡人,却颇也有几分雄略,这襄国左近,此时多少也泛起了星点年关的氛围。从灭亡汉赵之后,已好几年没有战火了。尽管这胡人的国里,汉人被百般欺凌是常事,但于这人命贱如狗的年代,没有谁想去抗争什么,那位被无数汉人视为最后希望的英雄祖逖,也已逝去近十年。人活得长一些,便会知道,能如那棵老树一般苟且活着,已是莫大的幸福。

除了少年,还没有学会世故的少年才会不平,才会不甘。

便在襄国城门外的这棵老树下,十来个少年死死地扯住那不平的同伴,喊叫着:“棘奴,且住!且住!不若我等归家,各自去寻大人出头”被唤做棘奴的少年,扭动着比同伴略为高大的身躯,甩脱了他们的手。

棘奴捏着牛角刀柄的手指关节发白,他咬着牙摇了摇头。树下的少年看着同伴决绝的神色,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半晌,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我、我得去给我爹买酒”没有人接他的话茬,他便讪讪地干笑了几声,挪动着脚步,慢慢地远离了。棘奴冷笑了一声,却也不说话,只是握着手中那柄短刀。

随着第一个少年的离去,各样高明或不高明的藉口便决了堤。不到片刻,便只余下三人。棘奴将腰间玉佩扯了下来,扔给其中一个少年。那少年看也不是第一回接这玉佩,却也不慌张,笑嘻嘻行了一礼道:“炜便去寻太尉为我等张目!”便自去寻那太尉中山王石虎。

余下那少年犹豫了片刻,须知棘奴是中山王养孙,但他这次持刀而去,却是要找中山王儿子的麻烦!他踢飞了脚边的一颗小石头,抬头望着棘奴问道:“这可不是平日里的打抱不平,却是要去寻齐王的麻烦。”

棘奴点了点头。石邃的手下掠走了一名民女,若是被别人掳去,为奴为仆都好,棘奴怕也不一定出这个头,乱世之中,有多大的力量做多大的事。但齐王不同,也许慢了半刻,那伙伴的头颅已被斩下洗了血污,置在银盘之上供人观赏,怕也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

“搞不好会死的,就算中山王来的,那是他亲生儿子,恐怕我们也脱不了一个死字,你知道吗?”齐王就是赵国皇帝石勒的亲孙子,被封为崔州刺史的石邃。沉默的棘奴这次连头也不点,握着那短刀,独自在风中向前去。那少年苦笑着道:“好吧,棘奴你不惜身,我王郁岂又怕死么?”说着拔刀而出,紧随而去。

烈风里两个少年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他们走得不快,但每一步踏下,都是决绝。沿街路人所见者纷纷避让,寻常的纨绔子弟是被棘奴打得怕了;草根百姓却知道棘奴不知又要去为谁打抱不平,哪愿去拦他路?若非是他,这两三年间,不分胡汉,怕有十数人无缘无故因权贵取乐而赴了黄泉。

走了数百步,却又有两名少年在路旁人群里挤了出来,持着利斧跟了上去,与那王郁并肩而行,边上有百姓压低了嗓门赞道:“好,公子闵是英雄,王郁是好汉不待说,这张温、柳茂也是好样的!”

方自走近齐王府,便有几个羯胡将领的子弟闻讯而来,领着各自家奴把棘奴四人挡了下来。打头那个羯胡子弟左眼还泛着青肿,却是前些日子虐弄贫民时,被棘奴遇见,留给他的教训。

若是平日,这几个羯胡少年自然是避开这位煞星,有多远便跑多远的。但今天几人凑在一起,无端壮了几分胆气,又听闻这对头是要去寻那齐王的不是,料定太尉石虎再怎么喜欢棘奴这个养孙,也不及齐王是太尉之子来得亲近吧?

“兀那貉子!”左眼还带青肿的羯胡子弟戟指着棘奴怒骂着,“你这入娘贼是自寻死路,这回太尉必不为你说话,你这下贱汉奴失了凭仗,今日便教你晓得爷爷的厉害!”那边上几个同伴也纷纷叫骂。张温、柳茂自也不甘示弱,立时叉腰对骂起来。这时又有家奴奔来,凑到那羯胡子弟耳边低语了几声,那羯胡少年听罢,扬手止住同伴,笑道:“贱奴!爷爷教你个乖,太尉去巡视兵营,今日不在郡中!嘿嘿,老实跪下,让爷们儿出了气,还给你留条贱命!否则的话,就算太尉护你,一会拖入齐王府,等到太尉回来,神仙也救不了你!”说着手持棍棒狞笑着向棘奴四人欺近。

张温听着心头发颤,这些胡人是何等无法无天?连高官樊坦都想抢就抢,若不是棘奴有着太尉石虎石季龙养孙这个身份,他们这伙跟着棘奴打抱不平的少年,早不知死了多少回!此时听着石虎不在襄国,顿时心中发慌,连忙挤了笑脸对那些羯胡子弟好声劝道:“且缓,且缓!我等却也不是要寻齐王的麻烦……”边上柳茂虽仍怒骂着:“尔等泼厮,莫要欺人太甚!再过来便别怪我不客气了……”但却也是话音带颤,任谁都听得出他心头发虚。

“已至此,何复纷纭!”却听棘奴暴喝一声,迎着那些羯胡少年、家奴的棍棒,不退反进冲了上去,揪住那个眼圈青肿的羯胡,手中不停地往他胸腹间连捅了十数刀,那血喷洒出来,浇得棘奴半身腥红,待他松开手,那羯胡已软软瘫倒。棘奴环视面前数十人,只道:“滚!”那些羯胡少年原是权贵子弟,家奴也大多是仗着主家的气势欺人,向来只有他们虐杀他人,哪见过自己人也被这样残杀的?被这么一喝,立时失了胆气,竟作鸟兽散。

路边酒家二楼临窗的桌子,穿着士子长袍的中年汉子端坐在那里,楼下少年的纷争,却分毫不差尽收眼底。就算不看他身后那些眼神如刀的护卫,那士子衣袍,却又如何掩得去他身上的沙场行伍气?看到棘奴杀人退敌,这汉子点头道:“当断立断,可以为将哉!程公以为如何?”

坐在他对面的高冠老人笑道:“将军沙场常客,自无虚言。”

此时那中年汉子本正举杯,突然一滞,却是见楼下棘奴带着三名少年,犹自向齐王府而去,不禁叹道:“之前听说他父年当年方十二,便纵横军阵之间,进退有方。我张豺偷生沙汤数十载,原不信此等样事,今日见其子,怕也不过十一二,真有大将之风,奇哉!”

“不过破釜沉舟故事,暴虎冯河之勇……”那高冠老人背后的侍从,不服气地这么说。意思便是这棘奴也没什么大不了,最多也就是匹夫之勇罢了。张豺听了失笑,只是摇了摇头,却不说什么。要知道这破釜沉舟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并且也不是万试万灵,不须用这招的时候用了这步,便又是自陷死地了,但这些却如何去和一个未经战阵的少年分说?

“大言不惭。”高冠老人扫了那侍从一眼,方自道,“若太尉回护,他自不须退却;若太尉不为他出头,他此时退缩,又能逃到哪里去?此子不凡,他日不立大功,必成大害!”

张豺看那棘奴已远去了,笑道:“他父亲少年的事迹,且不去提,但长成后极善战却是无假,然而最后也是阵上亡;我看此子早慧,或成大将,然而太过血性,恐怕亦难善终……”

他们在楼上,终归离得远,却没听清楚被棘奴手刃的胡人少年所说的话,自然也不知道太尉石虎此时不在襄国郡城,以为太尉听得下人回报,便会赶来平复这风波。若是痛爱棘奴,便令齐王放还那民女;若是回护亲儿,便当喝退棘奴,料想以平日石虎对棘奴的回护,最不济也是打骂一顿,不至有性命之忧。

那位持了玉佩去寻太尉的的少年,此时失魂落魄地在中山王府门前徘徊,他喃喃自语:“如何是好?五百刀斧手,五百刀斧手!我常炜不过一黄口小儿,偏偏肩担着兄弟的性命,计将安出?”

这是中山王府的门房给他透露的消息,叫他快去劝棘奴回转。因为齐王府里,是常备五百精锐刀斧手的。不知也罢,常炜抄起趁手的家什,自去与棘奴赴难便是;如今却知五百刀斧手,如此便是多他一个,也绝不会多出一丁点胜算!棘奴的性子,却是劝不回头的。要救兄弟性命,他便需想出法子才是,但他又有什么法子可想!他咬牙将玉佩捏实,只埋头向城外兵营而去,却是不论如何,也要寻着中山王,才能救得伙伴一命。

小院里那半棵扭曲的老树,被雷击之后却仍顽强地存活,或者等到春季又能抽出新的枝芽。胡须苍灰的汉服老者,拈须看着这棵树已有大半个时辰,老树那迸裂的枯皮上自有万千沟壑。

在他身后十步,那身着兽口吞肩诸葛筩袖铠的羯胡贵人,尽管浑身上下的甲片,雪亮不染尘埃,但他站在那里却无端透着深重的血腥气味。他抱着手中的头盔,一簇红缨洒在臂上,从身后望,宛似是杀得人多,平素累在甲中的血不经意渗出来一般。

“先生……”

羯胡贵人方一开口,那身着汉服的老者便截住他话头,“先生?先生者,当能解惑,当能言传,能身行……中流击楫,驱逐胡虏,方当得先生之称,先生,已逝哉!”面对胡人,他这言辞非但是当着瞎子说灯笼,更胡缠蛮打,愣是不想让对方开口了。

那贵人身后侍卫无不咬牙按刀,只是那贵人却不为意,笑道:“孤知先生有奇才,何不辅佐于我……”这已不知是第几次他想招揽这老者了。汉末刘备有三顾茅庐传说,但他来劝这老者,怕已不下三十次。

但这老者依然如前一般,丝毫不为所动,连答理一声都没有,所谓视若无物,不外如此。羯胡贵人也不以为意,只是示意手下人把两口箱子抬上来,对那老者道:“数年间,孤的孙子多得先生教导指点,弓马娴熟竟隐然为这襄国左近少年之翘楚……”

“你孙子唤作石闵,我教的学生乃是冉闵,全不相干。”那老者冷笑说道,“阁下不必自作多情。”冉闵,便是棘奴的大名了。因棘奴的父亲少年时战败被俘,被石虎认为养子,故之棘奴出世,自然便也成了石虎养孙。这却是与生而来的,半点不由棘奴作主的事体。

这杀气森然的羯胡贵人,便是杀人无数的石虎石季龙,他听着那老者的话,却不动怒,把手一拱,自告辞而出,行至门口,却停下来回首抚须大笑道:“先生何必自欺?敢问先生可曾听闻过狼孩吗?那狼孩由狼抚养长大,便自纵横山林,如狼行、如狼居、如狼猎食,不能混于世人!”

“人非禽兽。”那老者极为平淡地答道。

石虎嘿嘿讪笑,点了点头,只是道:“如此,先生便好好教导你的晋人学生冉闵便是,孤拭目以待之。告辞,先生留步。”那老者连身都没转过来,何谈留步?只是石虎却始终不失礼仪,水磨工夫做到十足。

行出那小院,自有手下牵了座驾过来,石虎身材魁梧,跨上高头大马更添几分彪悍气势,策马前行之际环目四顾,长街之上竟无人敢与之对视。那紧跟在石虎身后的贴身亲卫,不禁也暗暗称奇,到底这院中老者是什么人?居然能在太尉的气势之下,不动如山。

“元辅大人”边上有将领上前进言道,“方才那老者所言”他指的,便是冉闵到底是晋人,而不是他们羯胡一系,但石虎对于这个养孙,却极为优待。若真如那老者所言,日后冉闵坐大,岂不是一条祸根?

石虎听了,笑而挥鞭,轻抽在那将领肩甲上,只是道:“晋人?易子而食的晋人,你见得少吗?你怎地蠢得这般交关?你在襄国随便找个晋人,问他愿当你的养子,还是愿去投那晋国当晋人?”这根本是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自此去投晋,怕行不出数十里,已是横死有道。

又有将领劝道:“那老头儿,他娘的倔得驴一样,不如小的折回去,一刀杀了,也省得他总在闵公子面前聒噪!”石虎可不是和组建“君子营”的石勒一样,他对华夏衣冠并无什么向往,对于晋人士子更是手段残暴。

“纵不为孤用,你这厮便能杀得了他?若无数十精锐甲士跨骏马、持强弓,便是孤也不敢夸这等海口!他今日以背相对,煞是无礼,你以为孤心中便无火气吗?入娘贼的!只是每回来访,若当面相遇,总觉老子矮他一截也似的!他不转过身来,老子倒也舒坦些”

石虎说到恨处,却便也不称孤了。他虽残暴无礼,但能在乱世上为石勒攻城掠地,却也自有几分识人本领,“这老先生,爱发些不合时宜的牢骚,却是个有真本事的。”石虎使那坐骑缓将下来,取了一袋酒,鲸饮了一阵,豪迈笑道:“孤记得早年曾有几回远远似曾见他追随祖豫州前后祖豫州,人杰也!此老者虽不愿报出名号,然以类聚,若得之,何异虎添翅!”祖豫州说的却便是祖逖,这位给予石勒势力痛击的晋人英雄,却使得胡人也记得他的名字,那怕身后经年,也不敢一字以污。

这时远外一骑狂奔而来,石虎身后一众羯胡无不变色。需知胡人擅弓马,也知马性、惜马力,若非十万火急,绝不会如此不惜马力纵马狂奔。但这襄国周围,难道有敌兵入境?倒是石虎稳如泰山,待得那一骑奔近了,便把水袋扔了过去,对那骑士道:“喘均了气,喝口水,慢慢道来。”

石虎能使军士归心,自有一套手段。那骑士接了水袋,满脸的激动,急急喘息了一阵,哪里顾得上喝水,连忙把讯报禀告了:头狼时日无多,当早做准备。边上那些羯胡将领者听着,平日被石虎视为心腹的,自然知道说的什么事;那些平日走得不太近的,便要看自己悟性如何了。

此时齐王府前已是乱作一团,冉闵杀散那些羯胡贵族的少年,消息随那恐被波及的路人奔走之间,极快就传进了齐王府。而深得中山王喜爱、寄以厚望的公子闵,齐王府的卫士自然不愿招惹。别看齐王乃是中山王亲子,但若伤了中山王的颜面,却也少不了责骂的。

只是身为王府宿卫,总也不能放公子闵仗刀而入,否则齐王那性子,遇上性烈如火的公子闵,要是一言不合,不论两人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到时别说这些宿卫自己的性命——要知道,中山王杀人,若只是把一家人杀尽,已是开恩,族诛乃是平常事!

他们慌乱之间在王府门前挤作一团,王府的长史听着喧闹来,出来责叱了几句,被告知原由之后,一时也是手足无措。幸好他毕竟不是普通士卒,定下神,扯着那些卫兵,一脚一个踹开了,踹了七八人之后,总算那些士兵稍安静下来,那长吏喊道:“咋呼什么?把兵刃收了,列阵,把几个门口都护住,公子闵来了,我们便堵在这里,你我又不曾作恶被他逮到,赤手空拳,他总不能一刀一个砍过来吧?”

众人听了,纷纷道:“大善!”公子闵毕竟不是齐王,他是讲道理的,这襄国人人都知道。于是便收了兵刃,分了几拨人去各个门前排成人肉阵列,准备冉闵一到,宿卫便把手相挽,终不能让他与齐王见面就是。

守了半晌,街上纷乱都已渐渐平息下来,却不见冉闵前来。

侍卫们渐渐地也便松弛下来,却过不了多久,突然王府内传来一阵刀兵交击的声响、喝杀声,紧接着又是撕声裂腑的惨叫只不过齐王向来以虐杀人为乐,这也不能让侍卫们感觉到惊奇。又听“啪啪”声响,还没过年这王府里先响起爆竹了,倒不知齐王有这癖好。有年老的侍卫在低声嘀咕:“王爷多玩些爆竹倒是好事”

这时就听得马蹄声“答答”响起,从那街口拐角转出两个少年骑在马上,又各牵了一匹马,慢慢踱到齐王府前五六十步外的空地。那个半身浴血嘴里还咬着一只鸡腿的少年,王府侍卫大多认得,便是平日跟着公子闵四处打抱不平的柳茂;后面那个衣襟尽是血污,却不知怎么把一张脸收拾得极干净的少年,侍卫们更是眼熟,这倒提着宣花大斧却在做温文尔雅状的不是张温,还能是谁?

王府里的惨叫声却渐来渐近,长史听着脸色一变,还没等他下令,却听见有人骂道:“孤王养你们这些猪狗做甚么的!真是气死我也!”长史脸色一暗,齐王出事了!果然接着便听骂道:“棘奴,你有种就把孤杀了,便是你父也不敢如此对孤!”

“护驾!”长史连忙对侍卫们喝了一声,众人才醒悟过来,这襄国还有人敢动齐王,实在也是匪夷所思的事。方才收了兵刃,又连忙去掉了刀枪,却就见前花园的水榭亭台栈桥上,冉闵把断刀按在那肥胖的齐王颈上,一把拖着齐王的头发走将出来。边上还有一个被鞭打得衣不遮体的少女,如受惊的小兽,挂着泪缩在冉闵的身侧。

“杀了他!杀了他!”肥胖如球的齐王被刀搁在颈上,倒是没露出半分胆怯,仍是恶狠狠的叫嚣着,“把他杀了,把这女的也杀了,两个一起斫成肉末,可以煮粥!”也许以虐杀他人为乐的齐王,脑子本就很有问题,一个疯子,自然不知道惊怕为何物。

长街上,石虎听那报信的骑士禀报,他是一听便明白了,这是宫中的耳目细作传出来的信报:赵朝皇帝石勒终于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尽管石虎说过赵朝立国,他自己居功至伟,[1]但石勒在位仍使得石虎不敢妄动,但如果石勒死了,那赵朝对于石虎来说,便没有什么值得他顾虑的人物了。

石虎听了,点了点头,便教那传信骑士跟上队伍,但那骑士却又犹豫了一下,石虎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所谓恩从上出,他玩玩推衣衣之、关心士卒的把戏倒是无妨的,但这军士妄有主张,却就不为统兵将帅所喜了。那骑士见得石虎面色不善,饶得他是死人堆里打过转的,也不禁吓得缩了缩头。

但他却也知此时说不出个四六的话,怕那下场便愈加的悲凄,连忙从怀掏出一物递了过去,“大王,有一少年,自称常炜,来兵营要求见大王,行军司马见有此玉佩为证,又有军士说那少年与闵少爷多有来往,便让小的告知大王一声。”

石虎接过了玉佩,却果然是棘奴随身之物,脸色倒是稍为好转些,问起常炜去找他是为何事,那军士自然一一道来,石虎听罢,失笑道:“一女子耳!”说罢解下腰间长刀,扔给亲卫,吩咐道,“吾辈着眼处,乃是天下、是权柄!岂为一女子,而起争纷?让与闵儿便是。另,着邃儿备精锐甲士,号炮一起,入主宿卫!”

“诺!”亲卫接了长刀,策马而去。

仰首望着苍空,良久,石虎低下头来环视左右,冷然问道:“近来在传言什么‘灭石者陵’的谶言,查得怎么样了?”那些部属将领都纷纷低下头,无人敢与石虎对望。石虎叹了一口气,他也不想把手下逼得太过,便挥了挥手笑道,“算了,尽力去查便是,无须太过在意,孤是不信这种无聊事体的,只是要揪出来造谣者,割下那舌头,让他不能搬弄是非,方教人开怀”

这些童谣在乱世里,每日都有无数,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但若里面有一条真的,例如当年的“东头一个汉,西头一个汉”之类的,对于统治者而言,便已足够可怕。

灭石者陵,到底是什么意思?石虎用力地虚抽了几下手中马鞭,似乎这样就能把这无聊的谶言抽个粉碎。不过摆在他面前的,如何从赵朝皇帝石勒手中接过江山,才是首位,至于这类谶言,还是等他石虎坐稳襄国之日,再来清查不迟。

齐王府大门里,一班侍卫把冉闵和齐王团团围将起来。长史苦笑道:“公子闵,你与这少女有故吗?”他只盼冉闵点个头,他好去劝说齐王。但冉闵却摇了摇头。长史便再问,“有亲?”回答他的,仍是否定。

被他拖着头发的齐王气得杀猪一样叫嚷起来:“棘奴你脑子有病啊!你与她无亲无故,为何来寻孤的不是?真真岂有此理!孤身为齐王,你就为一个无亲无故的平民百姓来与孤动刀!是,孤便喜欢鞭打人取乐,又干卿底事?以前孤便如此,以后也仍如此!你管得过来吗?有本事你便杀了我!”

冉闵很平静,他突然出刀,一刀刺在齐王臂上,血花迸现。那些侍卫震惊之际,当头一人便觉脑袋一疼,却被冉闵用刀背砸在头上,直挺挺昏了过去。转眼间已有三四人,没想到冉闵真敢对齐王下手,发愣之际被冉闵放倒。

这时王府外突然马蹄声急剧响起,外围的侍卫回过头,只见柳茂放手纵马冲杀而来,下意识缩开身体,柳茂“哈哈”一笑,踢镫跃向府门外那粗大的柱子,足足抱着那柱子旋转了七八圈才卸了力,双手都磨脱了一层皮。那马却已冲入王府,撞飞了七八人,把那些包围着冉闵的侍卫撞开了一个口子。

原本这王府百步之内哪容纵马?便是柳茂、张温这般驻留不去的,都难免一顿好打。但今日冉闵胁持了齐王,谁还有心去理会外面?冉闵拖着那齐王,又踢翻两人,便向王府外冲了出去。

眼看就要冲出王府,冉闵却觉面前杀气凛然,心中暗叫不妙,猛然停步。抬头却见那长史持枪站在王府门口,那本来一直赔笑劝说的中年人,银枪在手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公子,若再过五年,在下自然拦不下你。但今日,您不放了王爷,却是出不得这个门。”

冉闵深吸了一口气,他从来救这少女,就一步步地布置,如何引起王府骚乱、如何掩人耳目潜入王府、教伙伴将兵器马匹藏匿何处、如何脱身哪怕救人遇到齐王,也在计算之中,但却终于漏算了一点,齐王着实太肥,要将他从王府里拖将出来,实在太过费力,而王府又实在太大,这一路上,已将气力耗得七七八八。

不过他还有一把刀,断刀。

那十八个日常跟着齐王为虎作伥的贴身侍卫,有一个使大铁椎的,放倒他之后,刀便断了。

冉闵望着那位长史,对他说:“我一定要出去,她的家人还在等她回去。”

这种平静的述说,让长史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他不得不承认齐王干的事,尽是灭绝人性,但他不能让冉闵走,他只能苦笑道:“得罪!”

冉闵踹了仍在叫骂的齐王一脚,冷然道:“莫逼我杀你。”他不杀齐王,是他太清楚中山王的禀性,若因一个晋人少女杀了齐王,恐怕中山王一怒之下,会让整个襄国城的晋人百姓为齐王陪葬。

而柳茂在府外喝道:“快些、快些!”只因他已远远听到几个方向的街尾已有兵卒行动的声响。

马蹄声再次急剧响起来,一股血腥气侵袭而来,却是府外的张温手持大斧策马杀到,他身上血衣未干,那斧头未落,劲风已到,大有开天辟地之势。那长史只把长枪向身后一圈,如同背后长了眼睛,正扫中那方跃上台阶的马蹄,那马悲嘶摔倒,马头撞在马槛上,连脑浆都流了出来,那原先马上手持大斧的张温,更不知摔到何处去了。

便在这时,冉闵出刀,长史把枪一挽,七朵碗大枪花迸现于前,他深知冉闵已是力竭,人力终有尽,便是楚霸王,也不可能无休止地作战下去。这一枪,足够让冉闵停下了。枪花开得灿烂,冉闵那柄断刀方一接触,便被挑飞。

但马上长史就弃枪。

身为齐王府长史,眼见齐王被抛出来砸向他挽出的枪花,他除了弃枪,也没有别的选择。

而长史一接住怕有二三百斤的齐王,手中不禁一沉,却觉左肋下一疼,全身气力顿时为之一空,一口血抑制不住喷了出来,那被他接在手里的齐王,当即被喷得一头一脸。齐王怒极左右开弓扇了长史两耳光,尖叫着骂道:“孤要杀了你!孤要杀了你!”

不过他很快就停下来,因为将他抛出去的冉闵,一下扣住了他的咽喉。

“住手!”中山王石虎派来的亲卫,终于赶到了。在石虎的长刀面前,齐王总算消停下来,亲卫便在边上附耳把石虎的命令说与齐王知晓;冉闵走到弯着腰的长史身边,低声道:“你是晋人?”

“苏彦自然是晋人。”那长史如是答道。

冉闵对那来报信的亲卫道:“我要带他走,此人羞辱于我,不好好折磨他一番,难解我心头之气!”

那亲卫也不敢做主,只是望着齐王。

齐王看着近在咫尺的冉闵,很有些担心他又暴起来刺自己一刀,这长史喷了他一脸的血,他原本也是打算要杀掉的,此时冉闵向他索要此人,说要好好折磨,他却又不愿让冉闵如意了,“荒唐!父王只答应这少女给你,你凭什么要带走我齐王府的长史去?置大赵律法于何地!”话虽不错,只是由这喜欢虐杀他人取乐的齐王口中说出,却是极不可思议。

冉闵也不坚持,只冷冷地对那苏彦道:“我不会放过你的。”

长史苏彦望着冉闵,心中尽是感激,如果冉闵不这么说,他今天必是难免一死了。

“棘奴!”在冉闵护着那少女、柳茂扶着重伤的张温,准备离开齐王府时,齐王却突然叫住了他,饶有兴趣地问,“待哪日有闲了,孤便又去找个晋人来玩,你又来救吗?孤身为冀州刺史,若孤至冀州,你又能怎样?你救得了一个晋人,却救得了天下?你干这蠢事,真觉有用吗?”

方才面对众侍卫的包围、面对那无法逾越的长枪,始终平静的冉闵,只把拳头捏得骨节发白。天下间,怎么会有这种以虐杀他人为乐的畜生啊!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齐王真的会这么做,若是在襄国城,他还能尽力去管,但若齐王去别的地方呢?他还管得来吗?这有用吗?

“有、有用!”那个一直缩在冉闵身后的少女,探出头来,带着哭腔应了这么一句,然后又如受惊的兔子,缩回了冉闵的背后。她短短的话如一柄握在华佗手中的利刃,划开了冉闵的心田,一些迷茫与失落如毒素,被排出,然后他便痊愈了。他终于可以松开那紧握的拳头,回复之前的平静。

冉闵拍了拍她的脑袋,对齐王道:“我无意与你为难。”

“那你又拿刀来刺我!”齐王愤怒地尖叫起来。

“那是长刀,不忍看不平事。”

说罢他扶着那少女上马,招呼伙伴策马而去。

齐王在那里叫骂着冉闵是个疯子,直到石虎的亲卫再次提醒他,石虎要他准备精锐甲士,他才恨恨地转身进府。

天际有一片雪花摇摇摆摆盘旋着坠了下来,一个季节将要结束,而新的季节将到来,冬季会不会较秋季好一些呢?没有人知道,在乱世里,也许活着,就已经是很好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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