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闵大传:北地沧凉

《冉闵大传:北地沧凉》

第13章 为忌逼伐晋 被泪忍吞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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沔水东面的一处军营,远远望去便与周围的赵军营盘大为不同。不单是匆匆立下的营盘,已是鹿砦、望楼肃然有序;而身披黑甲的军士行走营盘之中,皆成队列,不闻赌钱声、思乡声、悲叹声音周近的赵军,不论溜出来寻思打只兔子祭五脏庙的,还是劈柴伐木、执行勤务的,都隐然不自觉地远离这处营盘。大都督夔安曾巡营至此,曾感叹:“惜不过五千士哉!幸不过五千士哉!”

大都督不是说五千卒,而是士。

一般在民间,人品风骨、德行才能达到一定程度,才会被赋予这样的尊称。当年田横高节,随他赴死的徒属五百人,便被称作田横五百士。黑甲军的营盘,不是所谓的甲坚刀利这层面上的精兵,而是士,只有拥有了思想上的觉悟,才能在这草立营盘上,生出这肃穆杀气。使人观之,发远古之幽思,忆想当年汉时细柳,是否也如这般景象可惜不过五千士,这是大都督的感慨,若是有上万这样的黑甲军士,岂不纵横大江南北,横刀立刀,问天下谁是英雄!但也幸好只有五千士,要不然以石虎的性格,冉闵早就死了许久了。

兰陵郡,因着“灭石者陵”的谚语,已在前些时候,被石虎改名为武兴郡。

若是这封邑武兴的冉闵有上万这样的部属,他绝对没有活着的理由;哪怕他只有五千士,石虎也要消耗他的实力,逼他充任前锋来攻打晋朝。而到了夔安这个层次的赵国高官,自然知道更为重要的,使冉闵攻打晋朝,是石虎在让平日里维护晋人的冉闵做一个抉择。

沔水边的烈风里,营门口的黑甲军士如标枪一般挺立。有贩卖鸡只的小贩,想来生意难做,这处无同行敢来的营盘,他居然鼓起勇气来到门口。未等驱赶,便讨好地笑着,劝说着他贩卖的鸡只如何肥美那军士哪容闲杂人等在营门?横着手中矛杆便将那小贩向外迫开,谁知道那小贩却不服,口中犹自嚷叫着:“军爷、军爷,且代小人禀报一声,若是上面的将军肯买,小的自不敢亏了军爷”

守门的军士气得笑了出来,这黑甲军的营门重地,仿效的便是细柳禁条,所谓:无军令,天子犹不得入!何况这小小鸡贩,能有什么拿得出手?当下便要扬起矛杆将他扫开,谁知被边上伍长一把拦住,打了个眼色对这军士道:“且让这厮在边上候着。”同袍虽觉有异,但也应了一下,教这鸡贩在边上等待。

能聚在冉闵帐下的,自然不会为了几只鸡去循私。那伍长制止同袍的原因,却是因为方才驱赶这鸡贩时,手中被对方塞入了一桩物件。他原以为是钱银之类,眼看便要发作,但定睛一看,却是黑甲军军中特有的印记。

他认不出这印花纹记,但知绝对与自己腰牌上的花纹暗记同出一系。再说一个鸡贩,诓骗入营作死吗?营中五千训练有素的袍泽,一人一脚都能将他踏成肉酱了,所以这伍长知必有要事,连忙入内去报。

过了半晌,袍甲“哗哗”作响,只见伍长一脸诧异走了出来,不停地打量着那鸡贩。他有些不太相信,方才营中少有对手的苏军侯苏彦和他说的话:“千万要客气些,你在此人手下走不过一招。”这个鸡贩有这么利害?

不过军旅的汉子是绝不轻易认输的,伍长全不因苏军侯的话,而觉得缩脚缩手,反而对那鸡贩道:“见谅,入营要搜身的。”正因为苏彦说过他手底下硬朗,愈是要仔细检查。那鸡贩苦笑着,倒也极为配合地让他们搜了身。伍长搜索完了之后,对那鸡贩点点道:“得罪!”方自领着那鸡贩向营内入去。

当苏彦领着那鸡贩过来中军帐时,在军帐门前,张温便如同见了鬼一般地望着鸡贩,过了好半天才犹豫道:“阿、阿吉?”他有点不敢置信,眼前这个怀里还抱着只鸡、一脸谄笑的鸡贩子,便是那当时如御风而来无视箭矢、一剑斩出鲜血迸飞的阿吉。

阿吉一脸讨好的笑,点了点头。

“不能让他进去!有什么话便对在下说就是!”张温猛然抽刀横于身前,他已经眼睁睁看着阿吉斩了自家主帅一剑,这种情况他不允许重演,至少,在他没有倒下之前。黑甲汉军营在并州的日子,通过不断与朔方胡族作战,愈加的精锐。眼看张温抽刀,中军帐前二十把长戟已指向阿吉身周,除非阿吉化身清风,否则就是一只鸟,也无法在这二十把长戟包围下脱出。弹指间,周围帐篷里闪出数十弓箭手、弩弓手,寒光闪闪的箭簇无不对准着阿吉,如此近的距离,便是铁石,也抵挡不住。

苏彦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张温不必如此。后者十分迷惑,苏彦不是个毛躁人,怎么会给他这种信号?这时阿吉向张温缓缓伸出了他的左手,大拇指被斩落的左手;然后他用左手抱着怀中那只鸡,伸出了右手,同样失去拇指的右手。

冉闵将阿吉迎了入帐,并没有去问他的手,只是为他拍打着头脸上的鸡毛,然后问:“彼于何处?”彼,就是他。他在哪里?他问的,便是那个让阿吉伤成这样的人,他在哪里!自从阿吉接下那块汉军营的符牌印信,他便将阿吉当做汉军营的兄弟。而这来投军的晋人,也有不少是受了纵横河朔的阿吉的鼓动。

那些去问“何至于斯”的人,大约要等了解事情真相,再权衡利弊。是否应该管这件事?便是助拳,是否孤身自去,还是招朋唤友,以求先夺其势若是自己的朋友面对的敌人太过强大,也许会从这事中,找出朋友的错处来,劝他息事宁人;或是说几句类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话。

而对于冉闵来说,他心中深信自己的兄弟不会干出什么违背天理的事,所以他不去问,为什么会失掉拇指,只问能为他做什么。只问那个弄得阿吉如此的人,在什么地方。

阿吉笑了起来,却没有半点谄媚味道,原先一直佝着的腰身,慢慢地挺直。

“你有麻烦。”他没去回答冉闵问题,他本就不是一个需要兄弟朋友来替自己报仇的人。

所以他不提自己的麻烦,却直指出冉闵的麻烦。

冉闵的的确确是有麻烦的。

他的麻烦在于不知如何自处:若是按石虎所令,向晋朝进攻,那么他以后推翻石家的统治,晋朝不一定会互相呼应。这绝对不是低估晋朝当权者的心智,能把刘琨这样忠于晋室的英雄生生害死,能指望他们有什么眼光、斗志?

但若此时不听石虎所令,五千汉军营,能做什么?就算是精锐五千士,也抵不住数十万赵兵的围攻。此时起事,不过把五千人命,扔在赵国之中,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故之冉闵实在难以为断。

只是眼看也拖不了多久,石虎和大都督都在不断地催他发兵。

阿吉坐了下去,望着冉闵,笑道:“你觉得我废了?”

说着他伸出捧着那只鸡的双手,断了大拇指的双手。

冉闵没有说什么,他能理解阿吉心中深藏的高傲,因他也有傲骨。尽管阿吉的的确确是废了,但无论如何,作为他的兄弟,冉闵不想这话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至于答案?其实如果认为阿吉还能自己去报仇,他便不会问仇敌在哪里。

“我本也觉得自己废了。”阿吉很坦然地对冉闵这么说。

然后他把那只鸡放在胡几上,“我原本已养了七个月又十七天的鸡,我养鸡的手脚,不比用剑差。”仗一柄宝剑能与河朔群雄争锋的人,必定是聪明人;聪明人只要肯花心思去做事,通常都不会把事情弄得太差。

“直到我见到它。”阿吉指着那只立在几上的鸡。当这只鸡伸颈展翼,在它那锐利的眼神之下,会让每个见到的人都清楚:它不是一只鸡。

它可以是鹰,可以是雕,但绝对不会是一只鸡,尽管它如鸡一样的肥胖。

“它是一只小雕,但它不会飞,被有眼无珠的商贾,当成鸡子送到我的鸡舍来。”

阿吉笑了起来,他笑得有些癫狂,连眼泪都飙了出来:“一只雕,怎么可能不会飞呢?不会飞,又如何算是一只雕?”然后他沉默下来,他说的不单单是雕。他落泪,是因为他自己就是拿不起剑的剑客,就是一只不会飞的雕。

“但它是一只雕,它生下来就是雕。它可以死,但不会变成死鸡,而是死雕。”阿吉有点激动,他瞪着眼,如牛地喘息着,逼视着冉闵的眼睛。尽管他没有问任何问题,但凭谁都能看出,他在等着冉闵的回答,冉闵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过了良久,才点点头睁开眼,望着阿吉道:“它是雕。”

这简单的答案,点燃了阿吉眼底深藏的一些东西。

他一眼扫见兵器架上,冉闵用来练习臂力的重剑,那是用玄铁打成,近百斤重没有开刃、剑尖圆钝的练习器具。没有人会提着这玩意儿上阵,也许人能扛得动,但战马驮着人马双甲、骑者,若还加上这近百斤的剑,如何冲刺得起来?何况这么重的剑,就算能挥舞三五下,也就力竭了。

阿吉站了起来,走过去,取了兵器架上的两条皮甲带,系好那把玄铁剑,将它负在背后。

“我心中有剑,便无拿不起的剑,对不对?”

冉闵依旧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知道阿吉想要做什么,而结果也几乎可以猜得到,他实在不想开口。但他更知道,作为朋友、兄弟,他不应该让自己的兄弟变成行尸走肉,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我便凭这把剑,横行天下,只求一败!你,信不信?”

这把剑,这把近百斤重,无锋无尖的剑?

那只尚还幼小,如肥鸡一般的雕,从几上跃落,环行帐内,突然闪电一啄,从帐篷缝隙甩出一条长蛇,却见那蛇蛇尾还在蠕动,七寸处已被啄出一个血洞,早就死去了。那雕却无丝毫得意,如它本便该如此轻易杀死这条儿臂粗的大蛇一般。它,是雕。

“某信。”冉闵用力地握住阿吉那缺了拇指的手。

阿吉点了点头道:“自此,无阿吉,只有求败。”这本极滑稽,一个连剑都拿不起的人,给自己起个名叫求败?阿吉腿上提纵功夫还在,大约逃命还行。但若是他不逃,汉军营中,此时任意上来个军士,大约都能将他揍得爬不起来。

“你若有难,便使人告我。”说这话的,是改名求败的阿吉。

冉闵仍是点点头,对他道:“好。某此时,便很麻烦。”

“不过樊将军头!你不迁民,兵从何来?”

冉闵一脸的苦色,反而站在他面前的阿吉,却是豪气万丈。

“此路艰难,不必相瞒,能否走到哪步,某也心中无底某也置生死于度外,然虎死留皮,人死留名。若向晋军动手,日后汗青之上”

“你是为留名,还是为生民?”说罢阿吉负剑而出,那雕跟在后,如电双眼环顾左右。即樊於期。

帐外一片刀剑出鞘、弓弩上弦声。毕竟入帐去的是一名鸡贩,出来的,却是一位豪气凛然的大侠。张温在帐外听得分明,连忙吩咐众人不可对阿吉动手。阿吉朗然一笑,抄起身后小雕,自出营去不提。

冉闵在帐内,不禁虎目垂泪。他知道阿吉此去,十有断无生还之理的了。他是摆明要甘自做雕死,不愿为鸡存。但他没有拦住阿吉,没有拦住这位改名做求败的兄弟。要一只雕,哪怕是飞不起的雕,去接受鸡的命运,实在比让这雕去死更为痛苦和煎熬。

求败只求一败,想来不会太难。

难的是冉闵。

是留名,还是为生民?这便是拷问着他的良知。

不过他很快就有了答案,只因他也从没有动摇过自己的信念。

“但求得偿所愿,何辞百战身名裂!”

合共步骑七万来攻的赵军,并不可能由得冉闵这五千汉军营主意,石虎终于失去了耐心。黎明时分,汉军营哨卫不断入报,直至天亮,至少有二三十线报回营禀告。张温看着仍在营间与军士操练的冉闵,禁不住低声道:“永曾兄!张贺度所部近三万马步,已隐隐将我汉军营围住了!何去何从,宜早做决断!”

冉闵从第一拔哨卫回报就知道些事,张贺度所部,与原先冉闵左右的军队换防,此时已刀出鞘弓上弦,只等石虎一声令下,便要向汉军营发动进攻。兵法上所谓“十则围之”,是指防守的一方有地利可以维持,而且兵甲精锐不分上下。

曹操注孙子兵法便说了:“若主弱客强,操所以涪兵围下邱生擒吕布也。”吕布之勇,不提民间传说,只论《后汉书》还是《英雄记》等等,都从无异议。然而曹操说主弱客强,便是其时吕布所部兵甲不全,所以不用十倍兵力,就可以生擒吕布。

但吕布还有下邱。冉闵此时汉军营虽外有拒马、鹿角、陷马坑,但连一堵城墙也没有。黑甲军虽斗志昂扬,说来也不过只有不到一半的军士,在朔方之战,监管后军时弄了一身正经盔甲。其他人等,身上盔甲实在比张贺度这种石虎嫡系所部差了许多。

这时却有石虎亲卫来传令,命冉闵去阵前观战。

“稳住。”冉闵对两眼血丝杂生的张温道,“不可自乱。”又吩咐苏彦、周成,教他们调配军士,以防不测之事,当下带了十名亲卫,便欲出营。

张温一把拦住马头,拉住朱龙马的缰绳,冉闵摇头道:“便是点齐五千弟兄,能在这七万骑步精锐之中,斩得石虎首级吗?若有一线可能,某便做了!如若不可为,带多几人,又有什么用处?”张温一时张口结舌,无力地松开手中缰绳,看着冉闵纵马而去。

赵军的中军之中,石虎听着亲卫来传,冉闵接令前来,那胖脸上的紧张神色倒是松懈下来。他就怕冉闵不来,那样他只能下令张贺度向汉军营进攻。尽管他不认为汉军营能抵抗得住,但毕竟晋军于前,若还起内乱,却也是个麻烦。

鼓角声起,旌旗招展,这沙场之上却不是排练好的戏码,晋军也不会与赵军约好,方才同时出兵。冉闵方前来到石虎面前,那边厢晋军已鼓声如雷炸起,一彪军马气势如虹杀将出来,将领认旗上,左边一面上书“郑”字,右边一面却是一个“谈”字。

赵军阵中大都督夔安见了,却也不忙,便教亲兵传令。旗帜一动,早就蓄力已久的两路赵军狂吼着,从赵军大阵左右策马杀出,都是上过沙场的老卒,方一出阵,便觉杀气凛冽。石虎那胖脸上有了几分得意之声,故意望着阵前,却不去理会见礼的冉闵。

但见那两路赵军列出矢形阵,伏着马势全不理晋人箭矢,袍泽被射落自纵马踏过;战马中箭悲嘶倒地,也毫不犹豫策马跃过。全不似人一般,直如一群恶狼也似的,硬生生冲杀过去,将那彪晋军拦腰切成三段。

“好!”夔安见了,一拳击在掌心,喝了声彩。

须知骑兵若是与步兵互相胶着交错作战,就失去了机动的优势。而一名骑兵的装备要比步兵高昂得多,便是以一换三也是绝对不划算的。眼看那两路赵军全不与晋军胶着厮杀,只将其分成两部圈住,不住纵马环绕而行,而马上骑士纷纷拉起弓弦、挥动长刀,直如磨盘一般,便要硬生生将那围住的晋军磨成肉渣。

石虎笑了起来,方才招呼冉闵道:“坐下吧,寡人麾下,难道便只棘奴堪用吗?”他这是话中带刺,因为冉闵对石虎和夔安催他进军的命令,一再地找借口拖延。所以石虎便讽刺着冉闵:难不成少了你,我赵国便攻不了晋朝吗?

沙场之上,瞬息万变。这个年代的所谓胜负,其实往往就是比较临阵之时,谁犯的错误更少一些。此时绕着晋军打转的赵军骑兵,突然有一匹马不知何事失了蹄,也许是绊着什么,或是被晋军士卒舍命砍中,总之瘫了下来,赵军的旋转之势,立时为之一滞。

那晋军之中却听暴吼一声:“郑豹在此!胡儿纳命来!”一队步卒全不顾伤亡,手提开山大斧扑杀而上,那骑兵速度没有提上来,被这敢死壮士大斧挥劈,立时便被断出一个缺口,这队赵军铁骑便不复如环运转不息了,立时速度降低了许多。阵中晋卒却在此时齐声大吼,长戟如花怒放,将那临近的赵军骑兵纷纷搠落马去。此时圈着另一部晋军的赵军骑兵,不觉有点惊愕,却听弓弦不绝崩响,许多赵兵惨叫着从马上跌落。

赵阵中,大都督夔安失声喝道:“诸葛连弩!对面却是谈玄了”只有诸葛连弩,才能如此连绵不绝的发射。这时围着谈玄所部的赵军骑兵,已经全然崩溃,连主将也被射死了,其余士卒,纷纷策马四散逃命。毕竟诸葛连弩虽快,射程却不远,这个老卒就算没见识过,也听闻过的。

围着郑豹那路赵军虽没溃散,却也失了方才稳操胜券之势,只与晋军郑豹所部纠缠厮杀,眼看谈玄所部的晋军,杀散了身周赵军,正在给手中连弩上矢,不一刻掩杀过来,这队赵军也是没有什么胜算。

夔安脸色极不好看,向石虎禀道:“不若,全军突击?”

石虎虽猜忌心重、残忍无情好杀,但军旅之事,他却是精通的。此时若是全军掩杀上去,显然谈玄军中连弩也不足抵挡数万大军。但赵军士气何存?何况晋军阵中,还有若干部按兵不动,谁知道他们手底下没有什么利器?

这种险,非不得已不能轻冒。

“想必棘奴是不愿出战的了?”石虎斜着眼睛冷哼了一声,向冉闵如此问道。

冉闵也不掩遮,平静答道:“汉军营只二千人披甲,面对巨斧、连弩,如何战?”

听着他答话,石虎不住冷笑,只对亲兵吩咐:“着张贺度将铁甲骑上来。”冉闵在此,张贺度那些兵马,便不用尽数围于汉军营周围,亲兵连忙领令自去不提。石虎又着夔安下令,叫仍在苦苦支撑那部骑军撤下来。

不一刻,赵军阵后传来的极为沉重蹄声,连战鼓声都淹没了。冉闵回头望去,只见军阵中士卒在旗令之下,左右让开裂出一条路来。张贺度所部五千铁骑缓缓越出,人披双层重甲,手提长槊;马着六部马铠——即护卫马头的面帘甲、护卫马颈的鸡颈甲、护卫马胸的当胸甲、护卫躯干的马身甲、护卫马臀的搭后甲、连同裹在尾上的寄生甲,共计六部马铠。

冉闵看了只觉眼熟,心念一转,却便了然。在赵国起数十万军攻打棘城不下,撤兵之际,慕容氏杀出的两千骑兵之中,就有一小部这样具装铁骑。看来石虎对当时燕军两千骑纵横于数十万大军之中,记忆极为深刻,故也效仿组建了一支这样的骑军部队。

此时具装铁骑越出阵前,夔安亲自脱了甲胄,操起鼓槌赤膊擂鼓。那赵军阵中见着己方铁甲具装骑兵出阵,方才战败的低落情绪为之一震,纷纷以矛杆敲击手中盾牌,合着那鼓声里,煞是雄壮威武。

张贺度手中马槊一引,五千铁骑慢慢加速,向那前方晋军的郑豹、谈玄两部冲锋而去。战马渐渐的加速起来,负着重甲的战马,每一蹄踏下都是沉闷的声响,密密麻麻的铁甲向前移动,箭矢遮云射来,张贺度不闪不避,只率军直冲而去,无数长箭射在铁甲上,纷纷被弹开,只在那甲上撞出一个白点;只有偶尔几支箭从甲缝里钻入,却也不着要害,马上骑士连哼都不哼一声,铁流滚滚,势不可当!这方称得是铁骑。

那晋军纷纷把长矛戳在地上,盾牌也不要了,那些大盾交叠着扔在脚前,各自抱头四散而去。石虎看得开怀,举杯饮了一口,对着冉闵笑道:“如何?尔看铁骑之下,步卒安有生理?”汉军营尽管现时有马,大体除了斥候之外,也是骑马的步卒,算不得骑兵。石虎这话,无不是威胁之意。

冉闵平静地听着,却摇了摇头道:“某不忍言。”

石虎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战马尽管背负着沉重的马铠、重甲骑士,但一旦加速起来,却也是极为可观的。此时那溅起的烟尘全然迷糊了视线,看不清前方的战况,但赵军阵里,已不断响起欢呼。

没有士兵愿意去面对诸葛连弩与开山大斧,没有人想死,胡人也是人。

此时眼前己方铁骑就将摧枯拉朽,谁人能不开怀?

然而,世事多不如人意。

只听烟尘之中,许多战马嘶鸣惨叫之声响起,然后无数铁甲撞击之声传来。石虎、夔安这等沙场老将,根本不等尘埃落定,已知大事不好。若是赵军得利,传来的应是晋军步卒临死前的惨叫声、被挑起的晋军尸身、四飞的残肢。

此时尘埃已落定,只见两阵中间,数千重骑纷纷倒地,却是方才晋军戳在地上的长矛、垒在一起的大盾,绊倒了一些战马,而这些战马又成了后面重骑的绊脚石若是轻骑,自可在旗号调控之下,转向、分散,或者提马跃过。

可是在人马皆重甲的具装铁骑,哪里能在加速之后转向提纵?便只能直撞过去。

但铁甲重骑却也不是一绊就倒,直冲之力何止千斤?被绊倒的也只是少数。

只不过对于晋军的杀伤,便极不如意了。若是晋军枪阵如林,那倒也罢了,重骑只要一路击穿过去,再由轻骑收割溃散敌军性命就可以了。但晋军四散而逃,被铁骑撞中者却是极少,这张贺度所领重骑也无轻骑随后。

那边厢晋军所部又杀出两彪人马,由郝庄、随相两员将领指挥着,使敢死之士系着长索,翻滚迎杀入去。虽然铁蹄之下,死士绝无生理,但那牛筋铁索终于也绊倒了许多的铁骑,加之负重太过,战马速度很快就降了下去。除了见势不妙、坠在后面由心腹部曲护着远远兜离晋军方向的张贺度,其他的重甲骑兵,慢下来的结果便是被晋军之中敢死勇士扑下马来;长刀断了马腿,连人带马瘫下去;被身前倒下的同伴、绊马索放倒无一幸免!

于是方才扔了长矛的郑、谈两部晋军,抽出长刀、匕首,冲向那倒地的具装铁骑而去。可怜那铁甲骑士身上甲胄沉重,又被压在马下,哪里爬得起身?此时被晋军掀开面甲,一刀搠将落去,怎还有命在?

石虎面色一变,他连忙环顾左右喝问道:“谁能破敌!”

便听有将领高声应道:“某愿往之!”众人看去,却是太子石宣手下猛将朱保。

石虎亲自倒了一杯酒,便要赐给朱保。

“愿效斩华雄故事!”朱保于马上抱拳如此说道。关云长温酒斩华雄,是三国时期的故事,真假不论,在民间颇有传诵。石虎点头,将酒置于炉上,抚掌赞道:“壮哉!”

朱保提刀跃马,领着麾下二千骁骑、三千步卒,奔驰掩杀而去。

步卒面对有机动优势的骑兵,是讨不了好。方才郑、谈两部被赵骑圈围着,已将此理证得分明。若不是郑豹那巨斧敢死队和谈玄的诸葛弩,出乎意料杀了赵军一个措手不及,抵消了骑兵的速度优势,根本就不可能有那样的战果。

此时晋军正在猎杀那倒地的具装重骑,朱保领两千骑杀来,晋军匆促之间哪里列得起阵来?被那赵骑奔驰中三波箭雨射了过来,方才扔了盾的晋军,纷纷惨叫倒地。郑豹见着,双眼血红领了巨斧勇士便向朱保迎去。那些巨斧敢死之士,将大斧挥舞得车轮一般,面对骑兵,徐徐而进,只要陷入斧阵的,真个是人马皆碎。除非铁甲重骑,否则骑兵与之对冲,绝无什么便宜。

冉闵在阵中看去,只觉心中一紧。只因朱保领着两千骑兵,划了一条弧线,绕开了郑豹所率巨斧之士,向谈玄那边冲了过去。谈玄所部的诸葛连弩方才避重骑时,不少兵卒都扔掉了,还携带着的,又有不少仍在结果那倒地的赵军重骑,哪里能阵列射退朱保那突击的轻骑?立时被杀得四散,这回是真的溃散,不是方才避开重骑的军阵分合了郑豹真个气得眼角迸裂,领着那些敢死勇士,拖了巨斧朝朱保所部骑军冲去。朱保奔驰之中,赶上谈玄,从后面一刀斩出,谈玄头颅立时飞起。此时却听后面郑豹吼道:“兀那羯胡!可敢与爷爷一战!”

谁知前面那朱保却不理会,率军直向郝庄、随相两部杀去。方才这两部晋军之中,敢死之士皆身系牛筋铁索,陷于重骑铁流之中。现时那些晋兵,或有勇力,却乏死志,被骑兵一冲胆都寒了,随相被战马颠落,死于乱军之中;郝庄由几个亲兵裹护着向后退去,却不料朱保将马槊往得胜钩上一挂,放了缰绳取雕弓出来,弯弓搭箭,弓弦一崩,那箭流星赶月奔去,立将郝庄射死当场。

赵军轻骑后面,还跟着三千步卒,等着他们结阵向前,郑豹那队敢死大斧士拖着巨斧来回奔驰,已然耗了许多力气,被那赵军步卒一缠,立时陷入苦战之中。此时又有一队晋军由着将军蔡熊来救,却被谈、郝、随三部溃卒一冲,便即也乱了阵脚。朱保纵身换马,回首一望身后两千骑皆也都换了马,全无疲态。朱保不禁长啸一声,一杆长刀左劈右砍,在晋军溃卒中杀出一条血路,只进了十数步,那些溃卒已然纷纷往他方逃命让出路来,却见晋军“蔡”字旗下若干精锐卫护着一员战将。朱保侧身让过对面晋军捅来的马槊,左手把着对方槊杆一拖,右手长刀环斩,两马交错,那晋骑马上,便只有一个无头尸身。

“死!”朱保左手将夺来的马槊奋力掷出,蔡熊只觉心口一疼,低头只见那护心镜上生出一截槊杆来,慢慢地便歪下马去。朱保部曲此时冲锋上前,立将蔡熊亲卫杀散了,自有人将那将旗斩断,晋军见了,愈加亡魂,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却听晋军阵后一声鼓响,那乱兵突然溃势一止,却听有军士齐声喝道:“从旁而退,冲阵者斩!”一时那些溃卒哪里去管他?只顾涌上去,但那阵前军士长刀舞起,毫不手软,弹指间斩下两三百个人头。

那些溃卒方自轰然向军阵两侧而去。

此时这晋军阵中一杆将旗打了出来,上书一个“蔡”字。却又听军阵左右有晋军壮士收罗溃卒喝道:“蔡将军有令:各按部属于阵后集结!”

朱保又不是什么善长仁翁,自然不会放任晋军施为。只是拍马掩杀上去,连绵不绝的箭雨便把阵脚射住,待得朱保下令退开百步,已失了两百余骑,比这一路冲阵斩将的损失还要更大些。这还是朱保极为决断,立时下令,未曾接触面前那森森枪阵。

“来将通名!”朱保眼见对方军阵森严,又领骑军左右盘旋,却找不到可寻之机,只好勒马向着那晋军军阵喝问。

那收拢着溃兵的晋军阵里,将旗下骑着混身黑炭毛发、四蹄踏雪骏马的将军,朗声喝道:“大晋蔡怀在此!羯胡之名徒污我耳,只须纳命来便是!”这时却见那围困着郑豹的三千步卒惨叫声起,却是郑豹所率敢死之士见援军来了,死命冲杀过来。原本就是体魄强健的壮士,才使得动这巨斧,何况又是存了死志的?此时奋起余勇,那些赵卒眼见抵挡不住。

朱保使部曲打了旗号,那些步卒便让开道,由得郑豹百余敢死士冲了出来。那白净面皮的将军蔡怀脸容一肃,暗道不妙。果然只见对面朱保军中分出数百骑,风驰电闪冲将出去,郑豹拖着巨斧追赶朱保半天,已费了不少气力,又和那三千步卒厮杀半日,此时又尽力向蔡怀援军奔来,人又不是铁打的,哪还有什么力气?被数百骑一冲之下,百余敢死勇士,尽皆失了性命。郑豹奋起余勇,劈翻三五骑兵,终于也支持不住,大斧缓了一缓,三杆马槊立时将他钉在地上,转眼便死得通透。

这时朱保旗帜又动,那步卒向蔡怀军阵左侧攻去,杀了郑豹的数百骑,兜了个圈向军阵右侧奔来,却也不去与军阵相接,远远只是一箭雨飞射而去。但将军蔡怀早便有了定计,自有持盾军士举盾护卫同袍;又有步弓手,挽起比骑弓长大得多的步弓,一轮轮箭还射过去。

那数百骑奔回朱保身边,已失了过半。

朱保心中也暗叫一声:苦也!二千骑遇见蔡怀所部,不一刻,已只存千余骑。却见晋军阵列一变,两翼一展,已将朱保退路拦下。除非朱保要率这千余骑去攻城,否则便只有冲阵或是绕阵而行两个选择。

若是绕阵而行,被那远比骑弓射程长的步弓这么一层层刷将下去,这怕还没绕过去,这千余骑便交待在这里。朱保看着自家三千步卒正在与晋军纠缠,把心一横,吩咐左右道:“冲阵!”

长枪如林,一个个赵骑不住倒下,但赵军骑兵也离蔡怀将旗愈来愈近,朱保复又长啸一声,挡开身侧两把马槊,提马跃起踏死一个想斩马蹄的晋军步卒,却见对面蔡怀也仗矛冲来,不禁吼道:“死!”方一接触,双方兵刃相互交击七八次。却便在两马交错之际,蔡怀反手一抽,朱保只觉眼前一暗,一口血喷了出去,却是背心甲胄被抽着碎裂。一时他伏在马上,又被一什晋军士卒围上,乱刀斩了马蹄。

若不是心腹部曲死命冲上来,把他护在中间,朱保怕已被那些晋军斩成肉酱。

“棘奴,寡人答应,此战之后,配齐五千汉军甲胄!尔还要什么?”石虎阴沉着脸发问。

冉闵脸上肌肉微微**,但他知道,漆面吞炭便在此时,“此战所掠晋人,由某选二万青壮入武兴郡。”

石虎倒是脸上一松,要掠晋人以充封地,看来,或者冉闵倒也无什么异心,当下点头道:“允了,速为寡人取彼头来!”

长风当哭,沔水如泪。朱龙马行在沙场上,那血腥味惹得它好斗的性子有些发起了,不时打着响鼻,马上的冉闵却无声地淌下两行泪。他捧着将军蔡怀的头颅,只喃喃道:“樊将军头,蔡将军头!某当不效荆柯,徒使将军空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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