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

屋内一片安静, 外头依旧是淋淋沥沥雨声，打在窗户屋檐, 霹雳啪嗒。

路迎酒睡得很熟。

他睡眠一直不大好，高效睡眠时间并不长。很大部时候，长夜中他都是半梦半醒，稍微一有点动静都惊醒。

所以白天他才总是逮着机补觉。

他现在是难得睡得好。

但是敬闲没有。

鬼怪不需要睡眠，睡觉是强打发时间用。

敬闲之前睡觉，是为了在路迎酒面前保持“人类”假身份，现在已经暴『露』，就没了伪装意义。

他睡了三四个小时就醒了，现在外头除了雨声风声什么也没有。

所有人都睡着了，整个世界仿佛停滞了, 不发生任事情。

就像是一个故事按了暂停键, 所有演员们暂时退场，红『色』帷幕缓缓一拉，天鹅绒般触感褶皱遮蔽了一切, 要在观众席枯坐几个小时, 才能等来好戏再度开场。

敬闲躺在床想, 人类总浪费很多时间，实在是太低效了。

明明寿命有限，不像是官有挥霍生命资本, 他们偏偏还被杂事牵绊步伐。

浪费时间去放松, 不然压力大就脱发，浪费时间去睡觉，不然头脑就崩溃，不像鬼怪们可以数百年不歇，做苦差事, 就为了一个好轮回。

鬼界没有日夜，节奏快，生与死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一场闹哄哄『乱』剧永远不停歇。他坐在高位，冷眼看无数纷争，心中并无太多波动。

不……

他侧头看向路迎酒。

屋内一片漆黑，但是黑暗从来不成为他障碍。

他能看见路迎酒白皙侧脸，那睫『毛』在脸有着极浅极淡阴影，偶尔轻轻颤抖一下——连带着他心跳，似乎也颤抖一下。

……如果是这种慢节奏，那他心甘情愿。

不知是不是他有了肉身，种种鲜活、前所未有情绪，都在面对路迎酒时候，争先恐后地迸发出来。

夜晚无聊也好，相处时欣喜也好，在屠宰场『乱』逛也好，在落雨山间小心翼翼地下台阶也好……就连饭店人声鼎沸、医院消毒水味道、泥水湿乎乎粘在裤腿间触感，都是全新体验。

他觉得自己在一点点体验，什么是“活着”。

但这一切，在今晚都没有数路迎酒眼睫『毛』来得有意思。

敬闲这几十钟实在没事情做，已经数了好几遍路迎酒睫『毛』——这项活动非常有效地缓解他无聊，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再数一遍。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

数着数着，数敬闲都忘记计数了，他又想了大钻戒事情。

——实际在礼物这一块，他已研究许久，从见路迎酒之前他就策划了。

在他们见面之前，给他出谋划策是黑白无常。

无常们在百鬼夜时，是见几次路迎酒。

第一次见，路迎酒踩爆了一只小鬼脑袋，圆月高悬，他那精致又好看面容没半点表情，掏出一条男士帕慢条斯理地擦血。

第二次，路迎酒带着『毛』团子，慢悠悠地走在长街，晚风悠悠吹着，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人在吹着凉风遛狗……除了『毛』团子嘴叼着一只新鲜鬼。

第三次，路迎酒终于累了，坐在长椅休息。如果给他端茶送水，不是他刚俘获千年大妖，场景还算比较平。

无常们看了眼敬闲，又对视一眼——

这人实在是太危险了，怎么看，怎么担心他们鬼王被家暴啊！

不愧是鬼王，就连对象都是如此独特！

为了拯救可能被暴揍鬼王，黑无常吐着长舌，极为委婉地建议道，阳间人还是喜欢一步一步来，更况，他们还是一人一鬼……所以送礼物一定要谨慎。

这就是鬼界难题了。

不单是敬闲自己想，还号令鬼帮他想。一群妖魔鬼怪绞尽脑汁，也没琢磨透阳间人审美。

小鬼a:“送头吧，血淋淋头好玩了，可以当球踢。”

小鬼b：“我觉得送一袋子眼珠子肯定很有男『性』魅力。”

小鬼c：“送假牙？能一直用老呢，多浪漫。”

敬闲：“……”

他即便是用头发稍想都知道不对劲。

眼下，在旅馆床翻来覆去，敬闲依旧在纠结这个问题，想着怎么打听路迎酒口风。

雨声更大了，风砰砰敲着窗子。

路迎酒还在熟睡，浑然不知敬闲百转千回想了那么多事情，给他礼物清单列了长长一串，从玫瑰棉花糖，从钻戒骷髅头，什么都有。

直房间时钟无声无息地指向了六点。

“咚咚咚！”

敲门声传来，打破了雨夜安宁。路迎酒睫『毛』抖了一下，他翻了个身。

“咚咚咚！”

又是几声。

路迎酒醒了，闭着眼睛含糊不清说：“敬闲，你去开个门。”

这一天很累，又是山又是找蜘蛛，他实在懒得睁眼了，又知道敬闲肯定比自己早清醒，干脆让敬闲去应付。

没想敬闲说：“不要。”

路迎酒：？

敬闲：“我等你来了再开，我是不让其他男人看你睡觉样子！”

路迎酒：“……”

他都不好意思告诉敬闲，见他睡颜人多了去了，从高中舍友驱鬼界同僚们，倒也不用这么防范于未然。

他实在无奈，昏昏沉沉地坐，打着呵欠穿了拖鞋。

敬闲这才去开了门。

外头竟然是红衣服，他身边还有个很瘦男人，带着一副金丝眼镜。

红衣服满脸都是愧疚：“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吧？”

敬闲确实不爽他们打扰，强压下『性』子问：“你们有什么事。”

路迎酒慢悠悠地晃『荡』他身边了，顺开了盏灯。

一下子太亮，那两人都是眯了眯眼。

“是这样，”红衣服指了指金丝眼镜，“他是我一朋友，也是来直播。他也遇了点事情，我就想着来找你们问问。”

金丝眼镜态度倒是挺好，嘴不断说着打扰了。

路迎酒一撑着门框，说：“发生什么事情了，讲来听听。”

他语调带着困意，脑袋实际已经清醒了，就是没及时表现在动。

敬闲他并肩站着，伸想去搂他肩，好让他在怀中靠一靠。结果被路迎酒一个眼制止了——大概意思是这有人呢，别胡来。

搂肩确实太明显了。

于是敬闲中途改道，搂了他腰，被门框一拦根本看不出来。

路迎酒困懒得跟他计较，瞪了他一眼就完事了。下细韧触感极佳，敬闲心满意足，连带着对面前两人都多了几耐心。

金丝眼镜也不知道为什么，给他开门男人刚才眼中还带着戾气，现在突然又缓了许多。

但这终归是好事，他暗地松了口气，继续说：“我有个朋友，从昨天下午开始就联系不了。我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去他房间看了，也没人。”

路迎酒问：“是不是出去了？这很多地方信号都不好。”

“不是不是。”男人说，“他失踪之前，我讲他要玩笔仙——就是直播观众喜欢看那一套嘛。我有点怀疑，笔仙是不是他失踪有关系，就专门去看了他直播回放，我能给你们也看一下吗？”

他又补充：“哦对，你们可以叫我阿龙，我那朋友叫做赵梓明。”

路迎酒微微皱眉。

阿龙一看就是外人，想必朋友也是。

虽然在白天招灵，大概率是失败，但是疗养院都出这种事情了，这个赵梓明纯粹是作死。

他说：“你们应该知道，山出了事情吧？”

“知道知道。”阿龙连连点头，“但是比较尴尬是，赵梓明是个签约探灵主播，他每个月直播时长是有规定，他这个月还差15个小时，又被泥石流困在这了，只好自己折腾点东来，不然要扣钱。他说之前他玩好几次笔仙，都没出事，就想着这次也没问题……”

路迎酒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说：“先给我看看直播回放吧。”

他让那两人进了屋。

阿龙坐下来，打开回放画面。

画面一开始，就是一个留着胡子男人。

他坐在桌前，外头天气阴沉沉，看来山雨欲来。

算一算时间，大概是路迎酒他们下山时候。

“新进直播间兄弟们，赵哥今天要玩是笔仙。”赵梓明几乎脸怼了镜头前，“喜欢点个关注，点个关注不『迷』路！”

弹幕刷了一大堆，都是催他快点。

一个人玩笔仙要麻烦一点，赵梓明摄像机放在桌，然后左右交错，夹着一支笔。纸，依次着数字110，以及“是”“否”。

“笔仙笔仙，”赵梓明说道，“我是你前世，你是我今生，若要与我续缘，请在纸画圈。”

隔了几秒钟，笔缓缓动了来，在纸划了一道。

弹幕疯狂在刷屏：【主播继续啊】

【我觉得就是他自己在】

【太假了】

【我觉得说不定……主播不是在一个小山村，按照常理来讲肯定很多鬼怪】

【觉得假出去好吧】

“笔仙笔仙，”赵梓明继续说，“我们几天后离开村子？”

中笔直直停在了“3”。

“笔仙笔仙，这个酒店是不是有鬼？”

笔停在了“是”。

一个弹幕飘去：【赵哥，帮我问问它，我今年可不可以找工作呗】

赵梓明就问：“笔仙笔仙，这位id叫‘橘子’观众能找工作吗？”

笔在“是”“否”之间反复横跳。

赵梓明就说：“看来，笔仙也不是很确定。要不这样，你能不能给笔仙奉点什么，好让它保佑你。”

“橘子”当即打赏了三十块钱。

笔仙笔立马去了“是”。

路迎酒：“……”

路迎酒：“…………”

他被这通『操』作直接弄清醒了，困意全无：见假笔仙，但没见假那么离谱。

赵梓明就这样自导自演了一，不信观众早走了，剩下智商税也交得差不多了。

“笔仙笔仙，”他说，“今天就这吧。”

笔停止不动了。

赵梓明笔放下来，笑说：“我今天算是体验了一笔仙，还挺有趣，关键是还很准，呕——不好意思——”

他又干呕了一声，脸『色』惨白。

【赵哥怎么啦？呛了？】

【不是笔仙还没送走吧，有点害怕……】

【大骗子现在还在演？真服气】

赵梓明拍着胸脯，好不容易缓下来，勉强笑道：“我不知道吃啥了，有点不舒服。各位观众老爷先等等，我去洗间一下哈。”

他一边干呕一边走进了洗间，然后传来了激烈呕吐声、噼啪啦声，像是在洗池吐出了很多东。

【咦——我听声音了，主播竟然没有闭麦吗？】

【有、、恶心】

【溜了溜了，受不了】

赵梓明吐了好一，终于停了。

水声传来，很快又消失。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回来了。

但是他没有。

接下来半小时，直摄像机没电了，他都没有回来。

录像能直接拍洗间门口、大门窗子，都没有人影。

阿龙关掉画面，说：“我仔细看了录像，他真没有从洗间出来。我刚去了他房间，看见洗间窗子是开。他房间就在一楼，我想着，是不是他翻窗子出去了……但这没道理啊，他难道是发疯了？”

路迎酒问：“房间有没有其他异常？”

“没有。”阿龙说。

路迎酒说：“带我们去他房间看看吧。”

5钟后。

推开“109”房门，几个登山包各种摄影器材堆在墙边。床是『乱』七八糟衬衣冲锋衣，还有花『露』水、驱风油之类东，钱包就随丢在枕头。

赵梓明明显是一个不善于收拾人，房间『乱』哄哄，甚至晾在椅背两双袜子还有泥泞。

路迎酒推开洗间门。

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除了地有一只被踩死蜘蛛，巴掌大小，绿『色』汁『液』已经干涸了。

见他目光落在头，阿龙解释说：“我进来时候它就在门后头，被我一脚踩死了。”

红衣服说：“还好它没咬着你。不然你得跟我那朋友一样，躺床去了。”

“是，是。”阿龙也是一阵后怕。

路迎酒看了眼水槽：“他不是吐了吗，呕吐物没有留下？”

“这、这应该是被他冲走了吧？”阿龙说，“不然怪恶心……”

路迎酒仔细打量了洗间，又走进淋浴处。

头是湿漉漉『毛』巾、用了一半沐浴『露』洗面『奶』，一条牙膏像咸菜一样挂在旁边。

窗户确实阿龙说一样，是开着，能看见厚实草地，几朵小花。雨水刷刷地落进来，打湿了地板。

路迎酒踩着窗户边缘，翻了出去。

狂风立马混着雨水，他又淋湿了。现在快七点了，本来该天光破晓，只是阳光全都被阴云拦住了。

他毫不在意身雨水，走了几步打量了一下附近：如果从这出去，就能直接去村子后头，或者山。

他擦了一脸水，又翻回去室内。

刚进去，就看见敬闲拿了三条干净『毛』巾，就往他身搭。

路迎酒被迫顶着几条『毛』巾，说：“假设赵梓明是个精正常人。我觉得有三种可能，一种是赵梓明在洗间看见了什么东，想要逃跑，只能从窗户出去，然后因为害怕一直没回酒店。”

阿龙打了个寒颤：“不真是，笔仙没被送走吧？”

“不像是。”路迎酒说，“他玩那个笔仙就是自己在『操』控，骗打赏而已。不，有没有其他东趁机来了，就不知道了。”他又问，“赵梓明很怕蜘蛛吗？”

“这个我不大清楚啊，没听他说。你意思是，他被蜘蛛吓翻窗子出去了？”

“不。如果只是这个，不能解释为什么他没回房间。”路迎酒微微皱眉，“你再回放给我看一遍。”

阿龙网址发来。路迎酒坐在床，调成三倍速，又看了一遍。

房间钟表被拍了，视频右下方也有对应时间，他注意观察了一下。

时间是连贯。

这个视频，不存在删减。

敬闲就坐在他身旁，路迎酒他说：“我还猜是不是阿龙剪了视频，谋杀了赵梓明呢。”

敬闲附道：“是啊，太可惜了。”

阿龙：“……你们俩是忘了我就在旁边么。”

路迎酒又说：“第二种可能『性』是，他离开房间时摄像机已经没电了，所以才没拍。比如说，他可能在呕吐时晕倒了，了大半个小时才醒来。”

阿龙：“那他为什么失联了呢？”

“信息太少了，不清楚。”路迎酒说，“如果是前两种可能『性』，那赵梓明还有可能有救。”

“……你第三种假设是什么？”

“还有一种可能，是赵梓明从没离开这间屋子。”

阿龙一愣：“这怎么可能呢，这屋子就那么大，他难道藏在床底衣柜？”

路迎酒没回答。

洗台有一盒一次『性』套，他扯出一双来，带。

然后他蹲下来，揪着那只被踩死蜘蛛，想它翻来。那蜘蛛有巴掌大小，都快被阿龙踩烂了，绿『色』汁『液』糊在八条长腿。

路迎酒它翻来，好在蜘蛛腹部还算是完整：一张人脸。

表情痛苦而狰狞，仿佛呐喊。

像极了赵梓明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