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魔窟

《食人魔窟》

第42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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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君尊的脸色是忧郁的,眼神是阴霾的,心里所有的担忧一点儿不落地在脸上表露出来。这一夜像一年那样的难熬,闷热的风,未知的危难,还有带给他心灵全部所属的那份爱意,此刻变成一股挥之不去的悲苦,凄凉和失落。漆黑的夜,因为没有月亮,大地显得如同地狱一样黑暗,使人感到夜是那样的恐怖与可怕。赵君尊突然敏感地觉察到他的心里印下了他与妻子许多过去的往事,那许多的往事又是那样的令他难以忘却,如今人要走了,也会带走那些令他赖以生存的深情,现在看来,妻子的一言一行已经全部融入他和这个家庭的生活中。让他不解的是,一个近似于完美的女人怎么会离开他,是她嫌弃这个家,还是嫌弃他?是她嫌弃生活的艰难,还是嫌弃命运的坎坷?不是,都不是,他们之间那种不可或缺的爱怎么会经受不住生活的考验呢?他思索了一下,仿佛只有这样,他才懂得罪恶的根源来自什么地方。是啊,国亡了,家还能存在吗?正如同这黑暗一样,在没有光亮的空间里,人往往会选择错误的方向,会使人作出不得已的抉择。活着是那样的恐惧,死亡是那样的可怕,谁会在这种威胁之中坐视危险的到来?想到这里,赵君尊不觉长叹一声,心想,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谁能不怕,随她去吧,或许离开这里,也许会有一条比这要好的路可行,走出去总比在鬼门关前转悠强。

对面炕上,一阵轻微的翻身声打断了赵君尊的思绪,想到年老的双亲,他心里的不安和伤感更重了,仿佛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让人惶恐的鬼怪乘着黑夜正一步步地从不远处向这里无情地压过来,他非常清楚,那鬼怪就是东洋恶魔给人们的意识上带来的恐惧。

“老头子,媳妇快被逼走了,你拿个主意,这个家到底该怎么办哪?”母亲轻声地问着父亲。

“我这心里也不是滋味,有什么办法,看看再说吧。”

赵君尊知道,两位老人也是愁得睡不着,也许是猜想他和妻子睡着了,这才轻声说起话来。

“开始我总捉摸天塌下来有大个儿,地陷下去有矮子,我也太天真了,看来我们不搬走日本人是不会罢休的。”

“不会家破人亡,血流成河吧?”

“那也说不定,南京几十万人都被杀了,谁也没有想到日本鬼子会那么凶残。可是,日本人干了,咱怎么办,我真拿不准主意。”

“要不我们到别的地方躲躲,你看尊儿愁的。”

“往哪儿躲,现在哪个角落没有日本鬼子,你躲得了吗。”

“你是铁了心不走啦?”

“我倒不是怕,怕只怕这些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的,真那样,我赵辛可就对不起赵家的列祖列宗啦。”

寂静的夜里,父母的对话让赵君尊感到万分的心痛,自己五十多岁了,连儿子都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却还让爹娘惦念着。他有些内疚和伤感。内疚的是没有给父母带来幸福的晚年,没能为儿孙挣下无忧和快乐,伤感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没有能给这个家庭带来一份安全感,尤其是在危难的时候无法保护他们。赵君尊心里只觉得凄凄惨惨,根本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现实太让他失望了,中国弱,中国人也弱,他赵君尊更弱。中国这么大,中国人口又这么多,小日本何以会这么猖狂,这一切都怪谁呢?赵君尊不知道怎样去解释,他只感受到伦陷区的人民看不到一点儿的光明,如同这黑夜永远也不会过去一样,让人感到悲观而又失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父母的话使赵君尊心酸头痛,整个身躯似有无数只蚊蝇在叮咬,眼睛里在痛楚中却充满了仇恨。

外面天气阴沉沉的,赵君尊身上的汗直往外冒,可他却感到心里有一股寒意。风中夹带着悲鸣,一阵阵的送来凄凄切切的哭声,他心里有些不安,是活着的悲痛欲绝,还是死去的在鸣冤?毋庸置疑,这是活着的和死去的对黑暗所发出的呐喊。赵君尊受不了这种伤悲的呼叫,他够难受的了,用手把头严严实实地蒙起来,寂寞地把自己封闭在狭小的空间里。东三省失陷了,一切都跟着改变了,往日美丽的田园被魔鬼带来的凄凉所代替,局势的紧张延伸到了每一个角落,威胁、恐怖是任何人都躲避不了的……想到这里赵君尊心头一阵酸楚。怎么办呢?是忍是躲他拿不定主意,此时让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希望,一家人何去何从,难道非要离开生养他的故乡不成?悲泣声打破了漫长的沉静,那悲泣的哭声不管赵君尊怎么拒绝,那悲泣的哭声依旧在他耳边萦绕,这又让他想起了前几天所发生的惨剧,于是他心里更阴霾,更烦躁,也更担心了。

天刚放亮,刘翠娥就起来了,她刚走出屋门,赵春田拦住了她。

“娘,不要走,你不会舍得这个家的。”赵春田拉住母亲的手,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母亲。

“田儿,听妈的没坏处。”刘翠娥摇摇头,两行热泪从眼里流出来。“带着香云和孩子跟我走吧,离日本人远点。”

赵春田很倔犟:“这是我们的家,离开的应该是日本人。”

刘翠娥显得很无奈:“他们来了就不会轻易离开的。”

赵君尊默默地听着,看着这一切,说不出一句话来,见妻子执意要走,拉是拉不住了,他从木箱里拿出唯一的一件上衣递了过去:“拿去吧,天说凉就凉了。”

“你留着穿吧。”刘翠娥说着望了望陪伴她生活了三十个春秋的破草房,望了望与她相濡以沫三十载的丈夫,望了望视她如女儿的公婆,扑通一下跪到尘埃,磕了三个响头,泣不成声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娘,娘。”

赵春田和香云的喊叫声并没有留住母亲的脚步,香云把头枕到赵春田的臂弯上,手在他的宽厚的胸口上轻轻地抚摸着,闭住眼睛温馨地说:“娘走了,我们还得活下去。春田我要再给你生一个儿子,我不要再过这种穷日子,我要过比爸爸、爷爷那一辈人要好的日子,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嗯。”赵春田的心在流血,可他嘴里却说:“我要你给我生几对儿女,我会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我还会把你打扮得更漂亮。”

赵君尊见媳妇走了,说不定这千年修的缘分从此就断了,赵君尊真的受不了了。他悲伤地叹了口气,心里说:到地里看看去吧。

田野一天一个样,时间的脚步改变着人们眼中的一切,庄稼一个劲地往上蹿,果实骄傲地展示着它们的身躯,草甸子里油绿油绿的一片随风游弋,鲜花铺满了道边、荒甸、水塘边,好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所有的芬芳融合成一股浓郁的、诱惑的气味无所不在地陶醉着人们。钻天的大树抖动着叶片发出沙沙的声音,江水轻抚着岸边的绿草,村庄也充满了生机,喇叭花扶住了被风雨侵蚀得摇摇欲坠的简陋的房屋,难得的是依然能够听到从里面传出孩子们的笑声。豆角秧挂着的豆角遮住了破篱笆墙,房前屋后的空地上各种蔬菜掩盖了废墟,淘气的孩子在阳光下嬉戏玩耍,难得看到的笑容重新回到了布满沧桑的脸上。蝴蝶在花丛间成双成对地飞来飞去,麻雀在房顶,树梢和门前的空地上唧唧喳喳地叫着蹦来蹦去,一群鸽子围着村庄飞翔着,一只大黄狗耷拉着耳朵懒洋洋地趴在门口处,几只鸡在院子里不停地啄动着,一头小猪羔不耐烦地拱进土里哼哼着不停地打转。村庄里生发出安详、快乐、平和的气息,庄户人喜欢这种安详、快乐、平和的日子。动荡的时局、苦涩的生活、凄凉的遭遇夺不走人们对幸福的渴望,大地的赐予使人们觉得战争和苦难根本不值得畏惧。

“爷爷,我下地啦。”赵春田走到院子,见爷爷赵辛蹲在院里的树下抽烟,随便地说道:“少抽两口吧,没啥好处。”

“我说春田。”赵辛喊住了赵春田,慢慢地站起身,望着孙子嘱咐道:“这些日子大伙闹得挺邪乎,我看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出门眼睛亮点儿,耳朵尖点儿,遇到事儿能躲就躲,实在躲不了能忍就忍,他们不是人哪,咱们惹不起。”

“爷爷,你怎么总是告诉我躲呀,忍的?”赵春田一脸的不痛快,对日本人要强搬迁,合并村的做法,心里非常不满,而今听到爷爷这样的教诲,心里更不是滋味,他略微停了一下,接着反驳道:“几十年,几百年,一代一代地传下来,到了我们这一代,你还这样教我们,别打架,别骗人,好心总会有好报。爷爷,如今日本人又在我们家指手画脚,横行霸道,你还让我们躲,让我们忍,我们往哪儿躲,怎么忍哪,你怎么不教给我们别受人欺负,别受人骗呢?日本人就是看我们老实、善良才敢骑到我们脖子上拉屎的。真是的,越老越糊涂,把我们教得不知道什么叫反抗了。”

“你……”赵辛的胡子直颤,一时说不出话来,可又一想孙子说得不无道理,但他还是唠叨着:“我经得比你多,小孩子懂个啥,叫你躲,你就躲,叫你忍,你就忍,听老人的没错。春田哪,别怪爷爷,我是不想看到你被那些强盗杀了。”

赵春田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明白爷爷是为他好,可是,他的话还是那么硬:“我们这么软弱全是你们教的,我看是愚昧透顶,善良得过了头,这样下去对我们有什么好处。爷爷,现在什么年代,中华民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您居然还让我们躲啊,忍的,日本人已经把刀架到我们脖子上啦,你说我还能忍得住吗?”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哪里有一点儿晚辈的样子,没大没小的。”赵君尊手里拎着锄头从栅厦里走过来,冲儿子往外一摆头,对赵辛说:“爹,对孩子讲这些他们听不进的,不说也罢,自己多高兴点儿,管那些干啥?我们下地了。”

“连你也不愿意听我的话了,强出头有什么好处?唉,也许我真的老了,世道变了,老一套不管用了。”望着儿子、孙子远去的背影,赵辛自言自语地嘟哝着,然后,蹲下去继续抽他的烟。

天闷热闷热的,没有一丝风,人只要一动浑身上下准会出汗,树叶热的打起了卷,小草也低下了头,就连树荫下的喇叭花也懒得撑开它的花瓣。西边的天上有一片黑云,这时,突然兴起一阵恶风,风载着云,云驾着风正已飞快的速度扩散着,带着黑暗向这边压来。赵君尊、赵春田父子俩身前身后地往地里走去,当爹的不停地看着前面的儿子: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和那走路虎虎生风的样子,心里感到一种安慰和自豪。一阵风吹来,紧接着天空像是骤然间暗了下来,父子俩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一起抬头仰望着天空,沉默了一会,还是赵君尊先开了口:“没事的,这个季节有雨也是阵雨。”

赵春田心里的怨气还没消,没好声地回敬道:“谁也猜不准这云会送来凉爽,还是会带来暴风雨。”

“你爷爷的话是过时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理解他。”赵君尊走前两步,与赵春田并肩走着。他一生中和儿子这样走了二十多年,由抱着儿子下地到领着儿子下地,由教给儿子种庄稼到儿子熟练地种庄稼,又看着儿子娶妻生子,他一直与儿子肩并肩地在垄沟里播种着希望,从没想到放飞儿子那颗不安稳的心,就像赵辛始终陪伴着他,舍不得分开一样,总想把他拢在自己的羽翼下。可今天,他却频频地感到老一套的确过时了,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维护着几千年遗留下来的传统的教育方法。“春田哪,你说的不是没道理,你看的也很清楚,不光咱们家这样教育孩子,中国所有家庭的长辈都是这样。他们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到处惹事生非,只要平平安安,哪怕是吃苦受罪他们也感到快乐,他们真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因为不安分而有三长两短。话又说回来,你爷爷的话自有他的道理,咱庄户人家图个啥?既然不能大富大贵,凑合着活着也就行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对我们的教育不满,现在日本人又要我们搬出祖祖辈辈住的地方,我这心里也不得劲啊。再说日本人可不是头一次骑在我们脖子上发号施令,八国联军进北平就有日本人,人家太强大了,咱治不了那个气啊,你没看到咱村两户财主都不敢说个不字,平日他们可不这样啊,咱一个穷人有什么资格说别的,忍了吧。在我眼里,你应该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可是,难啊,前村后屯被日本人弄死的还少吗?我还没看到过谁讨来过公道……”

“爸爸,你的话我怎么听着这么不顺耳呢?”赵春田心里明白父亲是嫌他不懂爷爷的心,嫌他看不清局势,这场战争的强弱一目了然。当然,父亲所指的弱者一定是中国。他心里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话自然也生硬:“爸爸,照你这么说,我们只有死路一条,小鬼子想要我们的命我们干脆给他们算了……”

“我们之间的隔膜越来越大,你的话我也听着不顺耳。”赵君尊也来了气,心情烦躁地堵了赵春田一句:“你想想看,哪家的老人会把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推,别忘了逆耳忠言,血浓于水啊。”

一路上,父子俩谁也不再说话,庄稼地里干活的人三三两两的,土地和果实像是对庄户人失去了诱惑力。地里的玉米棒像一个个棒槌似的,高粱穗摆动着沉甸甸的果实,黄豆荚在风中发出脆生生的声音,路边的野花也开得鲜艳艳的……这一切形态各异的金子都像庄户人发出灿烂的金色来。赵春田低着头在坎坷的土路上走着,思绪仍在苦苦地思索着,他的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汁样的东西在浸泡着,长时间以来那种惆怅的情绪怎么也摆脱不掉,就像这多变的天气一样,被乌云和黑暗笼罩着。

不安和烦躁的心情一直没有离开赵春田,不是碰掉玉米棒就是绊了一下,甚至有一次锄头差点把自己的脚弄伤,这种事和谁说都不会相信,可偏偏发生了。他的心情不好,干活也是心不在焉,后来索性把锄头往地上一扔便躺在了地上,透过玉米叶片的空隙望着天空,他突发奇想,如果我是一名抗联战士多好,有了枪,日本人决不敢那么蛮横地对待穷苦的中国老百姓。说起来,代代延续下来的传统教育,使他或多或少地灌入了一些能让则让、能忍则忍的千年古训。自从日本人要这里的农民扔下祖祖辈辈生活的栖息地,扔下供养他们的土地,无条件地在十日内搬走的通知后,赵春田心里突然生发出一种强烈的杀鬼子的念头,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来这样有违祖训的念头,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不反抗,所有的一切都将失去,甚至于包括生命。日本人的霸道行径,村里人的懦弱行为,使他终于明白,要么像被驯服的羔羊一样任其驱赶或宰杀,要么像那些勇敢的斗士,宁可丢弃生命,也不甘受日本人的欺压和凌辱。现在,他恨只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和村里那几个平时看似不安分的青年拿起刀枪,同鬼子枪对枪的拼一拼呢,虽然当时很少有人理解他们的举动,虽然当时自己也没有想到保国为家的深刻含义,但是,斗士们那种宁可战死也不愿受欺压的性格还是感动了他。现在,在日本人的掌握之中,进入到唯命是从的地步,过去只听说日本鬼子的残暴,现在亲身经历的不幸比听到的和看到的没有什么区别,他已经没有回避的余地了,只有面对这即将到来的灾难。

不远处,紧挨着自家地的另一户赵家,一对中年夫妇也正在地里干活,他们哀愁、无奈的面孔,无精打采的样子,和他如出一辙,谁也不知道辛苦了一春半夏的庄稼会属于谁?突然,那柔弱的妇女咬牙切齿地对身旁的男人大声说:“我真恨,我若是有杆枪就不会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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