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劫又劫

《桃花劫又劫》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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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遗失八年的过往,如今一切都想起来。

明明那么深刻,我怎么能忘,怎么会忘呢?相守明明就在眼前,就差一步,一步便能够实现,我却将他忘了,我竟将他忘了。

半年前的那晚,蕴华临走前曾问我,假若他死了,我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后悔。我当时,我那样决绝地答他,我以为自己不会后悔。可怎么会不后悔呢?当所有记忆都寻回,我后悔得恨不得杀了自己。

应该早一点想起来的,或是听蕴华的话,永远不要想起。是我害死了他,可我并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记不起,我只是记不起来。命运耍得我团团转,假装仁慈地赐予一个重来的机会,却又不让我记起那些曾属于我们的一切,等到多少年人事成沙,才叫人悔恨饱尝。

但又能怎么样呢?我不能让那些错失的岁月重来,更不能令蕴华死而复生,唯一可以做的,便是随他去死。

当我将摔碎的瓷片抵近手腕,被门外闯进来的文昊一把握住:“素锦!你在做什么?”

我抓着他的手使劲挣了两挣,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眼泪啪嗒一声落上手背,我看着它缓缓滑下:“他死了,是被我害死的,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我还活着做什么呢?”

文昊紧紧握住瓷器的锋刃,激动得青筋都爆出来:“你以为死了就有用么?为什么不再试一次?倘若蕴华他还活着呢?”

血迹从他手心里浸出来,在白皙的指节处划过一道道红痕。我绝望地摇头:“没可能了,父皇派人追杀他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等到蕴华自投罗网,怎么能容许他还活着呢?他们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了。”

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像当年一样,在所有人都说他死了的时候仍坚定不移地相信他还活着?可事到如今,已经再找不出理由来骗自己。

文昊另一只手握住我手腕:“没试过怎么会知道?别忘了,还有白老将军,还有他的那些部下,他们都会想办法救他。”他放低了声气:“素锦,你冷静点想想,他有那样大的遗憾,怎么会舍得丢下你?倘若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日后他回来找你该是怎样的伤情?”

我愣了一愣,不知怎么就笑出来:“我晓得你是在骗我,说出这些话,不过是想找个理由让我活下去罢了。”我看着他:“可是文昊,我现在活着比死还难受,请成全我。”

血珠顺着泛白的指节滴下去绽开在青石砖上,文昊的手仍没有任何松懈:“素锦,人生本就是如此,很多时候,活着比死去更难、更需要勇气,但大家并没有因为这样便要选择去死,因为死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他看着我的眼睛:“你仔细想想,那些过失和遗憾究竟是谁造成的?难道你甘心吗?你真的甘心让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如愿以偿?”

我整个人怔住。

他说得对,那些错失的缘由并不是上天作怪,令我们错失的每一步,都有人在从中作梗。倘若不是我七年前被人推下清江失了记性,如今又如何会落到这步田地?

文昊小心翼翼地将我手中的瓷片抽出来:“素锦,听我的话,活下去,倘若就这样窝囊地死了,便是输了。”

我脚上一软,身子便顺着桌子滑下去。是啊!倘若我今日死在这里,便是输了。我该活下去的,是该活下去的,不为别的,就为替我和蕴华那段未能相守的情意寻一个交代。

这个想法冒出来,就像饮下鸩酒,毒性顺着血液顷刻间蔓延至身子的每一处,令身上每一个毛孔都蠢蠢欲动,叫人一时半刻都等不得。我坐到镜子前仔细看了遍自己的这张脸,除了面色苍白些,岁数长了些,其他皆与当年别无二致。拿胭脂仔细地抹了,又将梳了七八年的妇人髻换做当年常用的发式,打扮得体面精神了,方才唤下人准备船只出发。这些年活得够窝囊了,此次回去万不能失了气势。

文昊说不大放心,要与我一道去。我拒绝了他,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不该牵扯更多的人进来,它在我心里太重,更容不得任何人插手。

他大约也懂得这一点,亦未再多作争论。

我踏上前往帝都的船只,这是八年来的第二回。头一回去,是听闻帝都外有座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公主庙,便带着文昊去庙中寻桃花。我在那里遇上蕴华,却并不认得他。当一切过往都清晰起来,才恍然觉得,再没有任何一部话本子比这更戏剧化。

两个时辰后,船在帝都外靠岸。

当缆绳系上牂牁,心里那些不安分的毒液流淌得更为欢快。因为我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晓得那个人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我正朝她而去,势不可挡。

黎宫的大门依旧没什么改变,崭新得连岁月的尘土都看不出。历代皇帝皆喜欢在门上下功夫,认为宫门修建得高大巍峨,方才能体现皇家威严。

我将雕刻鸾凤的玉佩拿给门口的侍卫看。这侍卫看起来十七八岁,年轻得紧,拧了眉毛为难道:“姑娘,入宫须得有出入宫门的令牌和公文,你这玉佩虽说看起来价值连城,却也没有用处。”

我扯出个甚慈祥的笑来:“我只晓得,这宫中只有宫女宦官出入才需令牌,主子出入皆是以轿撵辨明身份,若无轿撵,便是凭独有的随身玉佩辨识。小哥你再仔细看看,我这玉佩究竟有没有用处,若是瞧不出来,便去请你们的冯周冯统领亲自瞧瞧。”

他脸上僵了一僵,又拿着手里的玉佩寻思半天。一旁的侍卫大约看不下去,便凑过去撇了一眼,这一眼还没撇到头,脸色便唰地一下白了,立马提高了嗓门指挥道:“这是公主坟失窃的玉佩,快,将她围起来!”

禁卫军迅速围上来,枪头对准我身体的每一处,那侍卫则拿着玉佩迅速奔往城楼。大约是请示上级去了。

这正是我所料的结果,也正是我想要的。

时隔八年,且不说还有没有人记得福昌公主的样貌,就算记得,也定然难以接受死人复活的事实。要入得这宫门,便唯有引出当年时常经手我出宫的禁卫军统领冯周。

今日运气不错,冯周没去喝酒,就在这广陵门的城楼之上,那指挥禁卫军围住我的小将往上一报,便立刻赶了下来。隔着十来步一望,瞬间变了脸色。

我低头捋了捋裙摆的褶皱,淡淡道:“冯统领,多年未见,可还认得当年吵着要你放行的小丫头?”

他手上一抬,原本围住我的禁卫立马散开,留出颇大一片空当。冯周颤着嗓子道:“你、你是?”

我指指他手里的玉佩:“倘若冯统领不记得了,便看看那玉佩,上头有我的名字。”

他周身一顿,脸上尽是不可置信。良久定了定神,踱至我身边谨慎道:“此事事关重大,又委实离奇,姑娘若要证实身份,还请将当年的事说出一二,以令人信服。”

冯周说出这些话乃人之常情,也难不倒我。自信一笑,道:“奉正三十四年八月,黎宫十年一次的祭祖盛典,本宫那时年幼好玩,爬到太庙后的珙桐上下不来,是你抱我下来的;奉正三十六年,本宫十岁生辰,父皇准许我出宫游玩一日,是你扮作我的随从陪护前往,结果玩得太尽兴,”我笑笑:“竟在半路睡着了。冯统领,如果本宫记得不错,那日是你背我回来的罢?”

他脸上的神情由平静转为呆讷,再又呆讷转为惊诧,立原地许久不曾动弹。我想了想,续道:“接下来是那年年关吧,本宫不知从哪个宫娥口中听说百姓每年那个时候都要张灯结彩放花灯,热闹非常,便好几日都惦记着这事儿,整日跑到你跟前晃荡,想让你偷偷带我出去看一次,结果……”

话没说完,他已哗啦一声跪下,将玉佩捧在手里:“公主……您……”

我晓得这残缺的一句话中包含了太多东西,却没有时间去顾及他那些复杂的情绪。只倾身将他手里的玉佩拿回来,望着宫门内绵长的甬路缓缓道:“我要进宫。”

有冯周开路,此行顺畅非常,浩浩荡荡引得不少宫人侧目。但黎宫宫规,宦官及各主近侍以外的人皆不可进入,除非是得了旨意,又或是事态紧急方能先行而后奏。如此,入得宫界之后,便仅剩我一人独自前往。

这正合我意。

一别经年,时光并未消磨掉我对这里的熟悉,一路穿门越院,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便到得汐梧殿,一个岔口都没有走错。

但明显已极少有人还认得我,即便认得,大约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这双眼睛。是以,当我活生生地立在汐梧殿时,我那正在竹塌上小憩的姐姐立马惊得从上头翻下来,惶恐道:“你、你是谁?”

我往前迈出两步:“皇姐如此健忘,叫妹妹好生失望啊!”

她扶着身后的竹塌哆嗦着后退:“你究竟是人是鬼?”

我左右环视一圈:“你这汐梧殿怎么冷清得这样?大热天的,小憩时身边竟连个打扇子的人也没有。”我看着她道:“姐姐,想必你这些年过得不好罢?”

她伸出只手指着我问:“你、你来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我做出个笑的模样:“哦,你不说我倒还忘了,今日来就是想问问姐姐你,八年前推我入清江的那笔帐怎么算。”

她砰地一声栽倒在竹塌边,惊恐道:“来人!快来人!将这个疯婆子赶出去!”

话音一落,殿内顿时奔进来几个内官。为首的嬷嬷过来拉我,手还未碰到便吓得倒退两步:“福、福昌公主?”

她这一声尖唤,唤得剩下的几人也瞬间被吓白了脸,纷纷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我从容一笑,并不计较,只回头望着竹塌边的人问:“姐姐,你怎么说?”

她歪在地上张了好几次嘴,又合上,磨蹭半天,却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逼得人不得不主动些。

我在她身边蹲下,缓缓道:“既然姐姐不晓得怎么办,那妹妹便给你指条明路罢。”我将隐在腰间的匕首抽出来递到她跟前:“当年姐姐要我选,是自己跳进清江还是由你推我下去,如今妹妹也给姐姐两个选择,到底是自己了断呢?还是我帮你了断?”

她一张脸血色全无,哆嗦着退了几步,突然仰天大笑:“你以为杀了我就能赢么?你输了,我们都输了,白恒他是为另一个女人而死的,你永远也赢不了我!”

我觉得好笑,便真的笑出来:“你说的可是青州城的钱夫人?姐姐难道没打听过,那钱夫人便是钱家从清江里救起来的么?”

她一脸无法相信的神情,摇着脑袋不断重复:“不可能,我问过八皇兄的,他不会骗我,他不会骗我……”

我从地上站起来:“半年前你射我一箭,结果废了只手,算是扯平。可当年推我入清江,还欠我一条命,再加上半年前间接害死了白恒,总共两条命,如今我只要你自裁已经是仁至义尽。”说着将手中的匕首仍至她跟前:“你且自便吧。”

地上“哐当”一声,令她那纤弱的身子也极配合地跟着晃了一晃。

殿内一时间静得没声,仿佛时空就此凝结。俄顷,染过蔻丹的手缓缓伸向地上的碧刃,呆立一旁的嬷嬷才终于有了声响:“公主,使不得啊!”

那伸向匕首的手却并无停顿,只一路颤抖得厉害。等好不容易碰到那匕首,原本伸过去的手又蓦地缩回去。口中硬生生蹦出三个字:“你休想!”她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有本事亲手杀了我!”

这话我听着耳熟,记得文昊也曾说过类似的一句。大约是说:“有本事你再将我锁了。”我便果真将他锁了。如今才短短半年时间,竟又有人想要看我的本事。事实证明,历史果然是重复的。我虽说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却也不至于仁慈得连三番两次谋害自己的仇人都下不去手。她低估了我,也低估了我心中的仇恨。

我倾身将匕首拾起来:“是你逼我的。”我能感受到内心澎湃的仇恨,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讲话的同时手上一扬,手里的匕首便直直朝她划过去。

于此同时,身后响起几声恼人的尖叫。我面前的这个人却丝毫声音都没发出来,大约是没想到我果真会动手,又或许是根本来不及说些什么,只露出个复杂的瞳色。

像是惊恐,又像是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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