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明烨向老魏许诺会注意安全，说只扫墓不进屯，但到底不甘心，在小柳屯附近做了侦查，认为危险不大，终究还是进了屯。

明烨像一根无生命的木桩，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就是小柳屯么？这就是柳家的老宅么？

天阴沉沉的，秋风中，满目残墙断壁，一地颓垣败瓦，秋风飒飒，更显得四周如地狱般死寂，令人倍感凄凉。

老魏在一旁忧心忡忡地劝道:“少爷，想开些。看看就走吧，这里太靠山，万一被巡山的日本人或保安团看见，可不是玩的！”

桦甸东南一带，地形复杂，交通重要，抗联及山林队活动频繁，为期早日肃清这一带的抗日力量，日伪从伪康德二年（1935年）起，由日军驻桦甸的守备队，领着各地的警察和保安队，向桦东南地区，进行惨无人道的“集家并屯”，将山区的老百姓赶到指定的“集团部落”居住，归屯后的百姓不许再随便进入山里，进山得在视线之内，山后坡则不许耕种，违者枪杀。日军进山讨伐扫荡甚至只是例行巡察时，在指定规划线以外地带，如发现有人，不论是大人、小孩和妇女，一律开枪射击打死；遇见的小房、地窝铺、山洞等，一律用火烧毁和破坏，牲畜也打死，发现一处烧一处，实行“焦土政策”，到次年秋，也就是明烨回乡的这个时候，基本上在境内完成了坚壁清野和归村并屯。

明烨仰天长叹，中国人的地方，自己的家乡，家园已成焦土，连立足都要冒生命危险，谈何为母亲修墓！

“少爷！走吧。姑太太的事，咱再从长计议。”老魏催促道。

“既然来了，怎么也得去瞧瞧爷爷的墓。”

明烨领着老魏往后山走，走着走着，明烨忽一手拖着老魏，往一堵断墙后一拉！

“有人！”明烨压着声音，用手指指前面。

老魏紧张的用力点点头，表示他也看到了。

刚才明烨神态突变，老魏跟着也心里一凛，顺明烨的视线抬眼一看，就见远处废墟间，有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孩一闪而过。

“咱跟过去瞧瞧。”明烨压着声音说。

村尾果有一间有人的破窝棚，是在被烧落架子的房框子里，依靠残存的山墙搭起的窝棚。窝棚的“墙”是一堆堆的柴草，有些地方挡着破木板，连正式的门也没有，人来回出入，扒开前面柴草一个缝当门。

明烨悄悄靠近，在一处断墙后观察了一会，听动静判定窝棚里头应有老年女人和孩子，内里是老人和孩子的话，应该没多大的危险，明烨回头和老魏打个眼色，就率先摸过去往里一钻！

窝棚里没有炕，在地上堆起

草叶睡人，上面就没像样的铺盖，就一小片破棉絮，还只有麻袋大小，盖在身上也盖不了多少地方。取暖就用三块半大石头，上面放上块破泥盆片，底下生火取暖，瓦盆片里烧苞米粒充饥。

一个老太太搂着个七、八岁的男孩，缩在草堆里，又惊又怕的看着明烨和老魏。

这不是高庆家的老娘吗？

明烨已认出了那老太太，可那老太太显然认不出自己。明烨在老太太跟前蹲下，和和气气的道:“大娘，您甭怕，咱俩不是坏人。这屯的人呢，并村并到哪了，还有谁住这？”

“这十里八村的住户都走净死绝了，就咱祖孙俩。”老太太紧搂着孩子，浑身打颤，双唇发抖。

明烨回乡后，用的是叶明柳的名字，时常叮嘱老魏在人前人后都要叫他叶明柳，以免日后自己做出什么事来连累了外公家。可见老太太怕成这样，心里老大不忍，主动亮了身份:“大娘，您不认得我了？我爹是柳广忠，我是柳家的老三明烨啊！”

“你是柳广忠家的老三？”

“是我啊大娘！我娘说，我小时候用的悠车还是借您家的呢！大娘，大伯呢？大哥大嫂呢？”（悠车，形如船，用绳索吊在房梁上的婴儿摇篮）

老太太隐痛勾发，鼻子一抽，放声哭道:“都没了！死得冤啊！去年冬天，日本子（指日本人）说要并村，限咱们十天内把房子扒了上红石去住。屯里的人谁也不舍得走，十天刚过，就来了日本兵！还有县上的日本指导官，带着孟大绝户的警察队！他们闯到屯里，二话不说，见房就淋上油点火烧，正是数九寒天，大风卷着烟泡一个劲的刮，火借风势，一会就把房子烧落架了！老头子不忍心眼瞅着烧光，就冲上去想抢出点东西，被日本兵瞧见，当即用刺刀挑死在窗下。我二儿子上去救，叫孟大绝户淋上油一脚揣到火里活活烧死了！可怜我二媳妇，才过的门，连吓带伤心，不到半月就病死了……”

老太太哀哀的哭，好一会，才能继续往下说:“房子烧的时候，一点东西都没能抢出来。到了红石，一看那地方，别说我们没房子住了，就连别的屯比我们早到的，都只能在路边搭临时棚子，用几块石头架上锅做饭，那可是冬天！又冻又饿的，才几天功夫，就又没了个小孙子。这还不算，他们还向我们征收‘搬家税’，交不起税的还得被抓去修炮楼、修土围子，还有警备道！不得已，又卖了个孙子才算完……后来，或许是因为死的人多，还没到春天呢，竟然在腊月天里就闹起了‘窝子病’，全屯人死了一半！这‘窝子病’会传染，家家闹病，先是我大媳妇，后是我大儿子，我大儿子临死的时候，叫我祖孙

俩好歹要逃出来，不能也染上病，让李家绝了户！呜呜……”老太太老泪纵横，祖孙俩抱头痛哭。

太凄惨了，不忍睹，不忍闻！明烨默默地听着，流下悲愤的泪水。

这是自己的乡亲啊！以前，这高家老太太，是屯里公认有福气的，儿女双全，公婆高寿，哪家生了孩子都争相向她家借悠车，为的是借福气。而今，竟也家破人亡了。

明烨用衣袖擦了擦泪，道:“大娘！这儿您不能住！这是禁区，叫坏人看见了，非没命不可！况且秋天好过，冬天可怎么捱啊？入冬就会来狼！我看您还是带上孩子投亲去吧。”

“知道这一冬是过不去的，可又有什么法子！这里并屯时各家各户撂荒的地，多少还长了些粮食，我还在山沟里悄悄种了点苞谷，能让我和孙子不至于饿着。可也就够填个肚子，没啥可拿去卖的，就算有，咱是从集团部落里逃出来的，也不敢抛头露面的去卖东西啊。别说出去卖东西了，猫在这白天都不敢动火，生怕起烟被人看到。我闺女嫁在开原，倒是想去投奔，可咱老的老小的小，一个钱没有，又怎么去？！”

“大娘，您信得过我不？”

老太太抬眼呆呆的望着明烨。

“大娘，你若信得过，我来帮你！去开原有班车可通，为免夜长梦多，您收拾收拾，带上孩子，立马就走！跟这位大叔到城里先住一宿，明儿坐车去开原，这儿有二十块钱，您拿着做盘缠。”

老太太呆了一呆，然后猛然点头，跟着就爬在地上给明烨磕头。

“少爷！”老魏想阻止:“救一时不能救一世，况且这乱世，遭难的成千上万，见一个救一个，自个儿非喝西北风不可！而且，这还不全是钱的事，在县城里住店，查得有多严少爷又不是不知道，那孟大绝户，还眼睛贼毒，鼻子又灵……”

这当然不全是钱的事，这是助人逃跑，是“犯法”！

明烨站起了身，一脸的坚定果决:“魏叔！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见死不能不救！您带他们先回县城去，悄悄的安顿好，若是怕，就在城外找个妥当的地方安置他们，哪怕是让他们野地里找个隐蔽处先猫一晚都行，记得帮他们备好吃食干粮。你回城后，先买好明天去开原的车票，明天开车前，接送指引，让他们能及时上车就成。”

“少爷都不怕，我怕啥？！”老魏有点受不得激，一抻脖子:“放心，交给我了！”

“魏叔仗义！”明烨对着老魏一竖大拇指，老魏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明烨又嘱咐老魏:“一会别走大道，就按我刚才带您走的那小道，细想想，魏叔所虑极是，还是得小心些，高家大娘今晚还是别进城住

店了，想法儿安置在城外吧，省得碰上那孟大绝户！你万事小心，回城后，除了帮他们买票，再去估衣铺给他们一人找一身衣裳，明天坐班车不能穿得太破烂。”

老魏猛点头。

明烨又转头嘱咐老太太:“大娘，啥也别怕，就当是正常走亲戚去开原看闺女！”

不一会，老太太的行装就已经收拾好，明烨压着声音叮嘱老魏:“你们先走，我去后山扫墓，然后会在附近再转转，看看形势，看能不能偷偷的修墓，晚了，我自个儿会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