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远对明烨的感戴，只是微微一笑:“明柳兄客气了。”

然后就叫林有送明烨回义成栈。

明烨听了，起手对志远深深一揖:“谢李兄，我们明天见！晚安！”

一点也不墨迹。

当然啊，刚才那“李纳”挺身而出，当着吴小屁儿吴相如的面，“金口玉言”，将自己认作是他“义结金兰的兄弟”，料那吴小屁儿，应该不会再找自己的麻烦。

林有见了，不由得在心里高看了明烨一眼，这犊子，还真有那么点意思，之前求哥儿救他，慌失失的，还吃相难看，一副拿哥儿当救命稻草死拽着不放的模样，这会子，还以为这犊子，会因为怕死，死赖着哥儿要去“李寓”过夜呢，不想倒如此痛快，没半句废话。

这犊子，心思明白之外，也多少还有些勇敢，有些小子种……

林有送明烨回到义成栈，明烨请林有到屋里坐坐，林有也不推辞。

林有见老魏被志远打发去打开水了，坐下第一句就开门见山:“叶少爷，林有不大会说话，但既然你救了哥儿一命，咱就把你当朋友，我有些话要问，请叶少爷实话实说。”

林有神情严肃，明烨心头一紧，气息都有些乱了。

大名鼎鼎的“阎王一响”李少堂，李纳尚直呼其名的呼来喝去，但对林有却言必称“有哥”，可见林有的本领之高及在李纳心中的地位。而明烨对林有则敬惧参半，林有既一掌打得他吐血，又在吴相如手中救了他一命。

明烨赶紧收攝心神，提醒自己，李纳也好，林有也好，虽都救过自己，但也可能是随时能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敌人，必须抛开恩怨，以对敌之心，全心应对！

明烨将一盘花生瓜子捧到林有面前，与林有隔桌对坐，态度认真:“林大哥请问”。

“叶少爷怎么带着枪，是绺子，还是红地盘抗联的人？”

“我说我是吃横把子（抢劫）的，林大哥看我身上有匪气没有？至于红地盘，就更沾不着边了，做生意将本求利，叶某人天天都在钱眼里翻筋斗，共产主义？我还没那份思想境界！”

明烨顿了顿，语气诚恳地接着说:“实不相瞒，我娘是因我而死，她的身后事于我是个极大的心病，再没什么比这心病更折磨人的了。林大哥你信我，我真个是安份守纪的生意人，这次回乡啥也不想，只求能把我娘的事给办了。”

“那，枪呢。”

“枪是防身的。林大哥，我家里以前是粮户，东北患匪多年，哪个粮户家里没雇几个炮手，没几条枪？我打小就爱玩枪，枪法还不错，这次回乡，听说桦甸境内还有大小绺子十几股，道上也不安靖，为把我娘的事办得风光

些，又带了不少钱，为了防身，就弄了两把枪揣身上了。”

林有笑笑，心想不必再问什么了，这犊子和哥儿还真有点像，不但聪明，还滴水不漏的，问什么，都定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应对的。

两人静了一会，明烨用一种极恳切的语气轻声道:“林大哥，其实我一直盼着有机会能当面向你说声谢。要不是林大哥宅心仁厚，几次救我于危难之中，我现在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呢。”

“宅心仁厚，什么叫宅心仁厚？”林有的好学劲又上来了，从怀里掏出那个小本本和铅笔，递到明烨跟前，“帮我写下吧。”

明烨一边解释一边写，发现在他上次写的“爱屋及乌”后头，已写了好些字了。

明烨笑道:“哟，就这些天，林大哥又认了好些字了，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还有谁，当然是我们家的哥儿。”

“李兄？”明烨不禁诧意:“李兄身为你们的大当家，生意那么忙，竟然还亲自教你认字？”。

“是啊！哥儿教咱说，枪打一点，笔扫一片。还说人要为将来打算，人要不读书，”，林有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这儿不透亮，枪法拳脚再好，做人也是杆面杖吹火——不通！”

明烨不禁慨叹:“能如此为人着想，这样的东家，难得！”

明烨虽一再提醒自己要以应敌之心应对李纳，但也知道自己必须客观的看待李纳，那李纳绝不会一无是处，自古得道者多助，自助者天助，从李阎王林有大鱼等人对李纳的忠心和爱护中，可见李纳的人格魅力。

林有听了，也有感慨:“叶少爷说我宅心仁厚，依我说，哥儿对咱，才真个是宅心仁厚！能跟着哥儿，是咱的福气！”

林有回到李寓，已经是差不多晚上十点，见小二楼上还亮着灯，就直上二楼来见志远。

志远在书房里和张九如在对帐，李阎王李少堂在一旁擦枪。

林有先看李阎王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互相微一点头。

他们两人再加上个大鱼戴马华，是志远手下功夫最到家的，志远已经在险路上越走越高、越走越远，他们仨人之间便有一个默契，就是不论何时，他仨人之中一定得有一个贴身跟着志远。胖子虽然也身居四神，但那犊子功夫不到家，不算数。

通常是李阎王贴身保护哥儿，这是因为人称“关东第一快枪手”的李阎王，在以前为匪时做恶太多，他杀的人多想杀他的人也多，因而他不但枪快而且极之警醒，做志远的贴身保镖，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最让林有放心的还是李阎王的为人已变得极有分寸，当哥儿有他或大鱼相陪，他才去找相好的娘们风流

快活，一但两人有事，他是绝不离哥儿半步的！谁不知道从前的“阎王一响”李阎王不喝酒、不吸毒，却最好色，是个见着漂亮女人就迈不开步的主。

志远见林有回来，即叫张九如收了帐本，并打发张九如回屋去睡。

张九如一向有自知之明，知道志远和林有有事要谈，赶紧就退了出去。

林有忙把和明烨交谈的情形说了一遍，李纳听完，沉吟一会，忽问林有:“觉得叶明柳这人怎么样？”

“这人能说会道，门槛很精，一肚子的花花肠子，说起话来脸上三阴四晴的，只怕嘴和心走的不是一条路。但这人也不光是个花货，我还是那一句，这人有胆有识，那回在松花楼，生死关头，他能神不慌身不抖，刚才被吴小屁儿吓得脸都白了，但并没有死赖着哥儿要到咱这里来过夜，以他这个年纪，算难得的了。”

志远微微点头。

林有往志远身边又凑了凑，小着声:“还有，那叶明柳的身上，果然有哥儿说的那种苗头。”

“哦？”志远眉毛一挑:“反满抗日？”

林有点头:“可不，这叶明柳，看得出他很小心，有时也还真的滴水不漏，但架不住年轻好胜，时不时的，就会露出尾巴来。”

林有从怀里把他学认字的那个小本本掏了出来，递给志远:“哥儿，你看——这是他看过老爷子的那首诗后，说写给我认字的。”

志远接过一看，小本本上原有去年林有去浑河堡陪他爹爹杜海山过节时，杜海山为林有写的李清照的四句诗:

生当做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老爷子是反满抗日的，他写这首诗给林有，名为“教林有认字”，实际上，意思再明白不过，是要自己和林有等，都别忘记了自己是中国人，切不可为日本人卖命。

在老爷子的诗下面，那叶明柳新添了四句，是唐杜牧的《题乌江亭》:

胜败兵家事不期，

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

卷土重来未可知。

志远看完，鼻子里一哼，一声嗤笑:“什么‘江东子弟’，他干脆说‘关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好了！换作是吴小屁儿，光凭这首诗，就可以定他个‘反满抗日’罪！”

言罢把本子合上，带点自嘲，笑问林有:“我这人，是不是太好说话了？那叶明柳看见吴小屁儿，就和老鼠见了猫似的，脸都吓白了，却敢在我这里，耍这种小聪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