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两人快步赶回村里时，身上的衣服已经差不多被体温蒸干了。

村中的空地上，明明灭灭的火光上下跳跃，村人们围坐在篝火旁，眼神却齐刷刷地黏在二人身上。

李谨拉住谢芜悠，指了指在母亲怀里哭泣的王小兰。

村长黑着脸站起来，手一扬，黄符的碎片纷纷扬扬地落下，正是谢芜悠给人带回的那张。

撕碎的不仅是符咒，还有信任。

谢芜悠身体一抖，喉口溢出一丝腥甜，本是昭然的事实，可她偏偏视而不见，如平日一般温声解释：

“王小兰几日前不幸于平安湖殒命，为水怪所拘，化为伥鬼，扮作常人潜伏于村中，就是为了伺机骗大家去平安湖投喂水怪。”

“胡说八道！王家姑娘明明是活生生的人，是你心生妒忌，把她推入平安湖中！李谨见死不救，和你是一伙的！”村长指着谢芜悠怒骂道。

谢芜悠心口又是一堵：“村长，是伥鬼啊！为虎作伥的伥，之前村里不是也有过？他们为妖邪所害，魂魄被奴役幻化，为的就是骗至亲之人献给妖邪从而替代自己。”

王小兰呜呜哭着，其母王氏心痛不已，“我女儿是活人！翟娘子，你平时在村里骗些钱财也就罢了，休要含血喷人！”

李谨出言道：“伥鬼状若生人，不惧阳光，唯一的破绽便是小指，男子缺在左，女子缺在右。王姑娘，你说你不是伥鬼，那么敢不敢给大家看看你的右手？”

王氏的眼珠子转了转，正要说什么，就见王小兰缓缓抬起胳膊，露出完整的右手。

谢芜悠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被妖邪摆了一道，可恨王小兰生前供奉过她，巫族的限制使她看不透王小兰的真身，才会被妖邪钻了空子！

平安村的村人早在王小兰露出右手时便喧闹了起来，他们满忿地冲谢芜悠破口大骂，控诉着她多年来的欺骗。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骗子，我们那么信你，你却骗我们的钱，吸我们的血，害我们村的姑娘！”

“你害我们村的姑娘，你不是人，你滚！”

“对，滚出去，永远不要回来！”

……

人与巫的联系随着信任的流失渐渐被斩断，谢芜悠捂着心口的缩成一团，她企图封住五感，却怎么也止不住那些纷纷扰扰的想法。

失去平安村人的信任，一直是她最深的噩梦，心里最紧的结。

她修习巫术，觉醒血脉的初衷是为了活下去。

原本她只要挑一座灵气充沛的山，找一群淳朴善良的人，就可以安安心心的享受供奉，兼职做一位清闲的巫女，同时做好她的谢三小姐。

可她却偏偏挑了鬼魅最多的平安村，天天与妖邪斗智斗勇，一分巫力恨不能掰成两半用，从十二岁起便在生死边缘来回游走，连一辈子最重要的纳征礼都毁在了除妖的路上。

如此拼命，她最怕的便是配不上村民勒紧裤腰带的这份供奉，担心有朝一日尽不了责，会失去大家的信任。

而如今她才知道，哪怕是自小到大的情分，这么多年的舍命相护，在平安村人眼里，她还是个外人。

“翟巫女，翟巫女，醒醒！”

受到剧烈的摇晃，她缓缓回过神来，哪还有什么村民，李谨那张放大的俊脸正摆在面前，身边是光滑的石壁。

“唉，我是彻底被你连累了，本来我还说要打破平安村里正的诅咒，结果被你一通胡乱指摘，成了最早被村民赶出村的里正。”

“这是哪？”谢芜悠回忆起村民们见骂不走她，便开始朝她扔菜叶和鸡蛋，是李谨抱着她一路跑开的。

“山顶，你倒可以走了一了百了，我还有任命在身，还得盯着别让王小兰带着全村人去跳湖。”李谨朝洞外努努嘴，顺着看过去，果然能看见村子里的灯火和寂静的平安湖。

谢芜悠看了一眼便缩了回来，她紧紧抱着膝盖，缩着头不说话。

“翟巫女，你真的了解平安村吗？”李谨看着远处的村子，村民们依然围在篝火旁，不知在说些什么。

谢芜悠只觉着他是在幸灾乐祸，落到此等境地，她自以为的了解，不过是一场笑话。

李谨看她神色萎靡，勾唇笑了笑，“何必如此？不过是被只鬼摆了一道，既然此事的关键是王小兰，那么突破口也在王小兰的身上。”

“怎么突破？她难道不是”想起什么重要线索，她眨眨眼，回过味来，“你是说……”

李谨点点头，负手站起身，“还不把你的小朋友叫来盯着？你我好脱身去查案。”

谢芜悠取了中冲穴上的指尖血，滴于黄纸上点燃，微风拂过，空旷的山洞内出现了几个飘渺的虚影。

“巫女大人。”较长的两条虚影抖了抖，是向谢芜悠行礼。

谢芜悠比了个奇异的手势，躬身回礼，“有劳各位小仙守护平安村，莫让他们靠**安湖。”

“分内之事。”还是两个较长的虚影，小虚影们只是围着谢芜悠欢快地游戏。

谢芜悠抬起袖子，将一只小虚影收入囊中，比着手势躬身倒退着出山洞，身后跟着李谨。

“天快亮了，他们毕竟是鬼，可以吗？”李谨问道。

谢芜悠白了他一眼，“谁告诉你他们是鬼的？”

李谨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谢芜悠，“不是吗？那他们是什么？”

谢芜悠可没忘了对方是谁，哪怕如今看似统一战线，也不会什么底都往外交，她一面往山下走，一面答道：“比起这个，另外一件事更值得李大人好奇。”

李谨知道她不相信自己，也不勉强，巫族亦正亦邪，他对谢芜悠也存着忌惮，于是顺驴下坡道：“是啊，我很好奇，王小兰作为平安村里最美的姑娘，为何村民们会匆匆把她许给我这个不知底细的外人。”

谢芜悠轻叹一声，“她怀孕了，孩子是村外人的，但她不肯说是谁。”

“怪不得。”李谨眼角露出几分嘲意，“所以她也有可能是羞愤难当，自己跳的平安湖，却不幸被水怪所缚。”

谢芜悠摇摇头，“不对，若是为水怪所缚，那她便还是伥鬼，但从昨天的情形来看，她是刻意在误导我，从而让我和村民们离心。”

李谨默了默，“你说的我也想到过，但不考虑水怪的因素，时间便对不上了。”

的确，时间，村人从未怀疑过王小兰的生死，证明她一直在大家眼皮底下，而她死的时候尚未显怀，死后也是如此，既然没人因此生疑，还计划着找外村人接盘，只能说明从发现怀孕到现在，时间上最多不出两个月，而发现怀孕时，王小兰一定还活着。

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除了伥鬼，任何鬼魅都无法修出可以在白日行动的肉身。

看着谢芜悠蹙紧的眉头，李谨笑了笑，“你怎么又绕回去了，刚刚在山上不是想明白了吗？既然鬼这边下不去手，我们就从人身上查。”

谢芜悠抬起眼，展颜一笑，“如你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