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百年

《一别百年》

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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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康熙五十九年正月三十日,康熙下旨:命抚远大将军胤祯从西宁移驻木鲁斯乌苏,管理进藏军务粮饷;授宗室延信为平逆将军,率兵进藏。

康熙五十九年二月十六日,清廷正式颁布诏令:封新胡必尔汗为“弘法觉众第六世喇嘛”,派满汉官兵及青海蒙古之兵送往西藏。

这是康熙在政治棋局上的一个高着,使在藏准部毫无理由抗拒不纳,而拥护灵童的青海蒙古诸部无不与清廷合作,孤处后藏的班禅喇嘛对清认定喇嘛一事上的反复也只能缄默。

清军分五路入藏,北路军因护送灵童入藏,所以在全部五路兵马中最关重要,十四阿哥作为全部军队的总指挥,将随北路军奉命送至到长江源头。

转眼间便已是三月里,我的身子沉了,因而走动越发的不多,往年照例到了此时,雍亲王府的主子们便要迁往城外圆明园中居住,今年也不例外。

前些天,嫡福晋乌拉那拉荣芳打发人过来问了好几次,要我收拾东西随他们迁居圆明园,都被我一口回绝,因四阿哥请了圣旨,三月十二要在圆明园接驾摆宴,他们也只得由着我留在府中,自行迁居而去。

可不过去了几日,四阿哥却又撇下女眷们回来了,只身住在西府里。我们两个便就这样稀奇古怪的一东一西地住着,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爱兰珠几乎每日必来看我,嬷嬷总玩笑着说,东角门上的门槛都快让她踩烂了,她不断地带来各色可口的食物和精巧的孩童衣饰,仿佛将要迎来的这个小生命更像是她的孩子,而不是我的。

“哟,八福晋来啦?今儿来得早。”嬷嬷向着门外笑迎道。

“嬷嬷给我倒碗茶来吃,”爱兰珠手里捧着个小锦盒春风满面地进了小楼来,隔着琉璃屏风朝正在后间榻上歪着看书的我嫣然一笑,乐道,“哟,又做学问呢?别看了,您怀的是小阿哥,不用考状元。”

我支起身来,拉了拉被小腹扯紧了的袍摆,搁下书来坐正了,淡淡道,“人家稀罕的是格格。”

爱兰珠一愣,随即又笑道,“哎,别扯那些个了,来,看看九弟让我带给你的宫燕。九弟说了,这个可是极品,就是宫里都不常见的。”

我一手撑着腰,欲要站起来给爱兰珠让座,却被她抢先一步摁住,只得不再客套。她侧坐到榻边,打开手里的锦盒给我看,锦盒里密密地摞着一页页雪白晶莹的燕窝。

爱兰珠将锦盒搁到几案上,说道,“九弟说了,你身子骨一直不好,这个最是滋阴养阳的,让你交给凝雪泡发好了,每次早起膳前吃小半碗,对身子最是好的。”

我低了头不语,回忆起以往无数次与九阿哥的斗嘴瞪眼,却原来真正的体贴是可以这样无声无息的。

“行啦!大家都知道你的不容易,没人怪你。别看九弟平日里总也不冷不热的,可他是最讲义气的,看看他当年为了贝勒爷顶撞皇阿玛,再看看现下十四弟在西北流水似的花着他的银子,就都明白啦!”爱兰珠拍拍我的手背安慰道。

我温暖地一笑,答道,“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好,只是我却不能为你们做些什么罢了。”

“别那么说,映荷,谁对别人好还是为了要人家回报不成?若是那样,便不是真好了。都是彼此的情分,你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的时候,我们便看着你大哥带你到老十府里来玩,便是没有十四弟,我们也定然是盼着你好的。”爱兰珠微笑着说道。

“此生已无以为报,若有来世,愿我们做一对真正的姐妹,我来照顾你。”我拉着爱兰珠的手郑重说道。

“好。”爱兰珠眼中有一些湿润,却是强忍住了,仍旧堆砌出一脸的笑意,低头无言片刻,似在迟疑什么。

“爱兰珠,”我轻声唤她,“有什么事儿吗?”

她扯了扯嘴角,咽了口吐沫方说,“映荷,有封信,我想了许久也不知道要不要给你。”

“什么信?谁给我的?”我问道,见她低着头不答,大约猜到了几分,又问道,“可是十四阿哥?”

“嗯。”爱兰珠略略点了点头,徐徐从袖头里抽出一封薄薄的信札来,又迟疑了下子,才递了过来。

我伸手欲要去取,爱兰珠忙向后缩了缩,低声道,“信口封着,我不知道里面说些什么,映荷,要不你还是别看了。”

我摇了摇头,向她摊开手掌笑道,“给我吧!已经如此了,难道还能更坏?!好歹就是恩断义绝。”

爱兰珠不确定地看了眼我的神色,又踌躇片刻方将信交到我的手上,我接了信过来,欲要开封来看,才发现与以往不同,这次的信笺上是以火漆加戳密封的,火漆上的印记赫然凹现:大将军王祯。十四阿哥给我的信从来不曾加盖王印或以封印加戳,我心下一紧,连忙撕开封口抖出信纸来,信上却只两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不弃。

笔势雄奇,力透纸背,他仿佛是要通过那两个字告诉我,他的坚毅决心。顷刻间鼻子有些酸,眼中升起氤氲雾气。

“映荷……”爱兰珠有些哽咽,望了望我手里展开的信纸,又凝视了我一会儿,“竟是我们小看他了。”

我转头朝她微微一笑,那笑竟是挤出了眼中的泪,闭上双眼默然无言。就这样不知彼此沉默了多久,我才睁开双目,把信交还给她,说道,“你替我烧了吧。”

“你不是说老四已是与你约定,只要生下孩儿,便准你离开吗?既然十四弟不离不弃,你这就要出头了。”爱兰珠牢牢握住我,把我的双手完全包裹于她的掌中。

我朝她摇了摇头,“此生恐是无缘了,你不要告诉十四爷,要不他在西北领兵,万一有个差池,便是大祸。他即日便要启程入藏,我不回信,他不会起疑的。一切待他凯旋了再说……”

爱兰珠收起信来,又随手连撕下的封条也收入袖中,迟疑了会子,终忍不住开口,“其实,这孩子也没有什么,五十四年那会你不也有过一个格格?”

我握住她的手,又抚了抚心口,“是这儿不同了。”

爱兰珠却是没有半分诧异,低头叹道,“果然被贝勒爷说中了。”

我问道:“爱兰珠,八爷说了什么?”

“上回你给十四弟送信的时候,九弟、十弟、十四弟都是道你向着老十四。只贝勒爷,那日夜里与我说,恐你与十四弟缘分要尽了,你们两个不过就是自己蒙着头骗自己。爷说你送信,为的是敲打他们几个,是告诉他们,年羹尧与十四弟,谁也端不掉谁,彼此抓着彼此的短儿,让贝勒爷他们勿要再与年家纠缠,否则到头来狗咬狗一嘴毛。”

我一怔,果然是心机深沉的八贤王,独独是他看到我的深意。

其实四阿哥与八阿哥,他两人都够格做皇帝,一样的有才学,有能力,有抱负。只可惜这皇帝不能轮流做,位子只有一个,所以他俩的关系,便只能是四个字:你死我活。

爱兰珠见我不语,有些好奇问道,“你真是为了敲打十四弟?”

我坦然一笑,“我也有私心,总是想要借着他离开,也怕他不信我,我便失了离开的决然。”

“为何现在不想走了?”她问。

我抚了抚肚子,“爱兰珠,虽这孩子本不该来,可好几次我让凝雪弄了药来,要喝时,却总也下不去手。脑子里老有一张小脸在晃,那孩子的眉眼,像极了他。”

“既然你心里有他,为什么又说这孩子不该来?”爱兰珠不解。

我叹了口气,“只可惜并非两情相悦的产物。”想到以往他的试探,想到年羹尧此时对他的意义,而且,若不是那些书信激怒了他,他恐也不会起了争夺之意。可我,却再也不忍离去。

爱兰珠抓着我的手紧了紧,未有怨怪,眼里尽是暖意。

“爱兰珠,”我拉回她的思绪,道,“你要记住我的话,若有一日八爷与他针锋相对,千万不要逞强把弄权术,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

她有些莫名,思忖片刻似是明白了些我的意思,可又仿佛不是十分明白,木木点了点头,“我这里记下了。”

“千万记住我的话!”我重重地又重复了一遍。

她却释然一笑,“放心吧,记住了。爷都与我说了,江山没有便没有了,我便是他的江山,只要有我在,他便什么都抵得住。”

我呢喃道,“我真是羡慕你啊!”

她凄然,“十四弟若是知道,恐要伤心了。”

我忽然想到了成雨,想到了他们的种种相似,心里一颤,“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此生是我负了他,来世他负我,扯平了,一切都扯平了。”

“映荷,你魔怔了吧?你在说什么?”爱兰珠使劲摇了摇我的肩膀,关切问道。

我冲她摆了摆手,说道,“没说什么,只是感叹轮回之苦罢了。”

“你可别吓唬我,你这身子可都五个来月了,可别出点什么变故。”她仔细打量着我的神色,叮嘱道。

“我……”

“福晋,小富二爷来了。”我方要解释,却被躬身进来的凝雪打断。

“年富这时候来干什么,不年不节的?”爱兰珠没好气地问道。

“让他进来吧。”我吩咐。

“是。”凝雪忙绕出屏风去,领了年富进来。

年富一脸春风得意,进来后向我请了个单腿安,见爱兰珠也在,忙又向爱兰珠也打了一个千,笑问,“姑妈进来身子可好?腹中的小阿哥可好?”

我指了指一边的太师椅,“坐吧。”

“谢姑妈。”

我知他凡来必是有事的,便问道,“今日怎么来了?”

年富陪笑道,“父亲差我来给姑妈回话,说墨云妹妹的亲事定下了,定的是工部右侍郎穆尔台的公子,穆尔台原是翰林出生,他家的的二公子最喜读书,诗文书画皆有名士之风。父亲要我来请王爷并姑妈的示下,若是允了,过几日便来接云妹妹回去,准备嫁礼了。”

爱兰珠神色一紧,欲言又止。我淡淡问道,“问过王爷了没有?”

年富笑答,“已经回明了王爷,王爷说这门亲事选得再好不过,年纪相仿,品貌相当。”

“那你便回明你父亲吧,说我允了,过几****再带人来接墨云回去。”我应道。

年富恭敬地起身一揖,回道,“是。”

我想了想,又吩咐他,“你先去你云妹妹屋子坐坐,顺道告诉她,她的亲事定下了,让她打发丫头收拾东西,我送了八福晋便来。”

“那侄儿这就告退了。”年富起身向我和爱兰珠请安退了出去。

他的双脚刚跨出屋子,爱兰珠便拉了我问,“墨云不是要指给十七弟?”

我淡淡摇了摇头,道,“这天家的儿媳妇,有一个算一个,你倒是数数有几个舒心的?她不过是年纪小,选落了秀女又没排上指婚,一时赌气,想嫁于十七爷罢了,将来大了就会明白,什么才是为她好。”

爱兰珠点了点头道,“也是。”

“你先回吧,我去看看墨云。”我起身下榻,一边的凝雪忙过来扶了。

爱兰珠看了眼我脚下的旗鞋,嗔骂道,“要死了,都五个月了,还穿着这个劳什子,哪天摔了可要了你的小命,还有这个楼,天天上上下下的,就不能给你搬个地方住住?”

凝雪低头仔细看着地下,口中回道,“八福晋您别说了,奴才们都不知磨破多少张嘴皮子了,可也得主子听啊,您越说人家越来劲。”

爱兰珠无奈地住嘴,连忙也过来扶我,我笑道,“哪有那么精贵,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的内心其实已然矛盾和傍徨了数月,这孩子终究是不该来,若他来了,年羹尧岂肯放过这天赐的机缘,定然要狠狠利用。嫡福晋无所出,满洲向来子以母贵,夺嫡之争裹挟这苦命的孩子时,他的皇阿玛又会如何待他?这孩子并非有宠嫔妃所出,命运难免多舛。

可我又下不去手,或许……他回去了也好。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只我一人便够了,何苦去拖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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