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百年

《一别百年》

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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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初三日,先帝灵柩移放景山寿皇宫。

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初九日,新帝释服,从倚庐乾清宫东庑迁居养心殿。

清廷礼制,凡帝后大丧,新帝皆以日当月,守制二十七日便成礼释服,但胤禛为了表示对先帝的大孝之心,立志将守制三年。

东西六宫中原本都住着先帝的嫔妃,先帝新丧,后宫便要动荡整治,年老有子的嫔妃按前朝先例,皆可出宫往亲子处颐养天年,未育有子嗣的,则应随皇太后移居宁寿宫。以此腾出东西六宫来,供给新帝的妃嫔居住。

因新皇守制,也因后宫尚在整顿之中,故而潜邸的妃嫔也都不急着入宫,仍旧住在王府之中,只单单乌拉那拉氏和我,被胤禛以挂念幼子为名,先行接入养心殿暂住。故而,养心殿后西侧的五间耳房,便成了继二层小楼、桃花坞、云溪堂后,我的第四个住处。

冬日的黑夜总是来得尤其的早,不过才刚过了申时,天便暗了下来。我从凝雪手里接过一小碗保胎的汤药正欲要喝,却听见前边一阵骚乱,忙停下手来。

“年主子,年主子,”张起麟焦急的低嚷着冲进我的屋里,自知失了礼,忙收住脚步跪下给我行礼。

“快把张谙达扶起来,都是潜邸的老人,不必日日行此大礼。”我招手叫过凝雪来。

张起麟却挡开凝雪的手,自己恭敬地起身,弓着身子小声回道,“年主子快上前头看看去吧,万岁爷那发着脾气呢!逮着什么摔什么呀,奴才们都被砸出来了。”

我将手里的一小碗保胎汤药一口灌了下去,问道,“今儿白天可出了什么事儿?”

“这……奴才……”张起麟欲说还休。

我抽出丝绢来抹了抹嘴角,轻瞟他一眼。他忙连着道,“今儿十四爷回来了,到寿皇殿拜谒了先帝的灵位……皇上他……十四爷他……”

“十四爷只远远的给皇上磕了头,并未上前行君臣大礼,侍卫上前去拉十四爷,却被十四爷痛骂了一顿,十四爷大闹了灵堂,皇上下旨革去他的王爵,降为固山贝子。对不对?”看他吞吞吐吐,我干脆替他把话说了出来。

张起麟忙跪下磕了个头,回道,“主子您圣明!只是……这……皇上不让说!您怎么知道的?”

我轻哼一声,不以为意。这段故事,我不知在各种史籍、小说上看了多少回了,描写的版本都各型各色,我如何会不知。

“走,让前头看看去。”我一把提起地上的张起麟,示意宫女们不必跟着,自己一路拽着张起麟穿过木槅门,只几步便到了养心殿的抱厦前。

东暖阁里不断传出物体破裂的声响,抱厦之下太监宫女跪了一地。

见我过去,忙齐声请安,“年主子吉祥。”

我指了指养心门外的玉璧,“都给我退到那外头去。”

太监宫女面面相觑,齐齐看向张起麟,张起麟忙努嘴使了个眼色,他们才即刻无声退去。我示意张起麟也留在殿外,自己一人推门步入暖阁,又转身关上了门。

“哐……”一直钧窑兰花盆带着脆响落在我的脚下。我蹲下身来,一片一片捡拾那些华美的瓷片。

“不许捡!”他喝道。

我不听他的,仍旧蹲着,接着又一片一片把地上的各色碎片尽力捡拾起来。

“哗……”窗下炕桌上的茶具被他一手扫落,摔得粉身碎骨。

我撩起袍子的前片,默然跪到地上,垂首看着膝上自己的双手。

我知道他心里的烦,明白他心头的苦,自打康熙驾崩那日起,他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省的日子。

自先帝梓宫回宫那日,德妃便闹起了别扭,先是欲要生殉先帝,好不容易让众人拦住,又在乾清宫先帝灵前当着众宗室女眷明言,她从未料想先帝竟会选中她的儿子继位,以此否定了新帝的得位正当。

到了新皇登基,按照礼制,应先往皇太后处行礼,她却又断然拒绝,害得登基大典险些不得开场。

宫中整理宫室,她又拒绝以太后之尊移居宁寿宫,硬是耗在永和宫不走,总之天天翻着花样闹,日日的别扭。

好不容易挨过了那最难的二十来天,十四阿哥却又在景山寿皇殿大闹灵堂。

胤禛一天天的过得如此艰难,可他却从来未向我诉过一次苦,只是一个人那么默默地承受着。

先帝驾崩的第二天,他便任命八爷为总理事务大臣,与十三爷、马齐、隆科多一起组成看守内阁,并加封和硕廉亲王。旁人只当他是笼络,只有我明白,他心底深处那隐隐的恐惧。他怕八爷,因为八爷在朝中的势力太大,人缘太好,呼声太高。

他在先帝丧中,便大挑九爷生母宜妃的错处,还把九爷的两个近侍李尽忠、何玉柱都发配到边地为奴,籍没他们的家产。别人只道他是有意分化往日的八爷党。只有我知道,他心中的恨意,曾经有多少次,九爷当着众人的面,奚落过他与我。

可今日他终于再也承受不住,痛快地发泄了出来,这一切的导火索,便是他心上最深的那道疤,那个与他同父同母所生,本当血浓于水,实却比水还清的弟弟。

“你给我起来!”他一个抬腿踢翻了桌边的一张圆凳,怒吼道。

我静静地跪着,没有动弹。

“啪……”一只盖碗被扔到我的近前,我还是跪着不动,连闪躲都没有。

“你给我起来!”他再一次怒吼道,“连你也要来给我不痛快吗?”

他愤怒地冲过来,一把掐住我的手臂,狠狠把我从地上提了起来,他苍白的脸色透出异常的潮红,脑门上青筋暴起。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疼,任由他提着自己,却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开他紧蹙的眉头,“皇上,我知道您苦,您的肚子里憋着一肚子的火,却没处去发泄。在外朝您要忍着,对着母亲您还是要忍着,对着兄弟,您还是不得不忍着。”我禁不住眼眶已经湿润,泪珠不由自主滴下,“对我,您不用再忍着了,您有火,就冲着我发吧!”

他本是欲要提我起来,可只片刻自己却没了力量,整个人重重跌落到地下,与我一起跪在了青砖地上,仿佛那脑袋有千斤的重量,他再也支撑不起,沉沉地耷拉下来,整个人倒向我,额头重重抵到我的肩上。

“难道我不是她的儿子吗?我做了皇帝,她就那么不情不愿?难道我不是他们的兄长吗?他们就这么看不起我,觉得皇阿玛绝不会传位给我?”他喃喃问道。

我轻轻抚着他的脊背,安慰他,“这人和人呐,都讲究个缘分,有的时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他的错,可就是不对路。”

“映荷,我知道,他们背地里都在说,都在说皇阿玛属意的是十四弟,不是我。”他突然抬头紧紧握住我的肩膀狠狠晃了几下。

我强按住他,“这天下本就无主,只要能励精图治,做一个好皇帝,谁做都一样。”

他边哭边笑,砰的一声躺倒在一地的碎片中,“我宁可皇阿玛没有死,我要亲口问问他,他到底是要传位给谁。是不是我?”

我捂了他的嘴,不让他高声,待他住口才抱起他靠在自己怀里,“问了又如何?若不是您,您难道还要让出去吗?”

“映荷……我,我是个懦夫,我连乾清宫都不敢住,我怕,怕皇阿玛属意的不是我,怕他来怪我。”他压低了声音哀嚎道。

我牢牢把他搂在怀里,脸颊贴上他的额头,“不住就不住,养心殿不也挺好的。”

“啊……”他仰天一声长啸,仿佛要一气把胸中的闷气都散发出来。

我企图捂住他的啸声,却发现根本不奏效,可也不能由着他这么叫下去,宫里本就那么点地方,若是被旁人听到,又是一件是非。无奈之下,也不知哪里来的主意,竟低下头来,用吻封住了他的哀鸣。

只觉得怀里他的身子先是一僵,随即便瘫软下来,最后终于松散开,原本紧握的拳头也徐徐放了。良久,我才抬起头来俯视双臂中环抱着的他,柔柔道,“皇上,咱们大气,不跟他们计较,啊?我小的时候便听师傅说过,一个人越是强大心胸便越是开阔。咱就是为了显得自己强大,也不能跟他们斤斤计较呀,是吧?”

他斜躺在我的怀里,表情就如同一个孩子,诺诺地点着头。

我就像平日里哄着福惠似的前后微摇着身子哄着他,“咱们大气,不跟他们计较,不计较……”

他安静了片刻,又哭诉道,“没有人站在我这边,没有!”

我抽出丝绢来给他拭泪,“那是他们不懂您的心,人,总是很难去懂另一个人的心,如果懂了,就不会觉得寂寞了。”

他抬起眼来望我,充满期盼地问道,“你能懂吗,我的心?”

我点点头,“我懂。”

他抓住我的手,力道几乎要将我的手骨捏碎,“你懂我,我就不寂寞,我不是一个人,不是!”

我搂着他柔柔应道,“不是!您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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