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少年

《边缘少年》

第5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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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2)

警察见他们都安静下来,只当是卖了乖,在门边徘徊一会儿,终于晃头离开。

阿亚于是蹲在文则床边,一脸的莫名其妙,“文哥,你今天是怎么了?”

文则抬头,见阿亚脸上旧伤未愈,新伤又至,恍然觉得这才是现实。没一会儿,他伸出手揉了揉阿亚的头发,低道,“你小子别再搞事了。几条命够给人揍的,不是说好等出狱了,一起去跟昊沣要个店子做做,过点舒坦日子么?”

阿亚闻言,顿时红了眼睛,揪着文则的裤腿道,“文哥,我是个傻子,可傻子也知道什么是好坏。我就信你。用老大的话说,你是个用心的人,不讲没良心的义气。以后就算出去了,我也还是要跟着你。我那样傻的不知道能干啥?以后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

阿亚说着就掉起了眼泪,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其实不是那么简单。会哭的未必不是好汉,文则向来喜与性情中人结交,跟了昊沣以来,文则看过太多会哭的兄弟,只是那哭,却哭得叫人相信。瞧着阿亚这样子,文则的眼神变得复杂,不知是在想什么,他僵靠在被子上,背对着阿亚,只回了句,“傻小子!”

若说同一个世界的人都闹不懂文则心里的念头,那么青青呢?她就能懂吗?

尽管青青在监狱做辅导已有四年,但她并不了解实质上的监狱生活。即使是从文则的眼里,她也读不出任何信息。

正式的聘用和约搁在桌上,白纸黑字,决定着青青的将来。可这时候青青却靠在沙发上发呆,直到厨房里咕噜噜响,飘出了股糊味儿,青青才猛地回神,连跌两下冲进去关掉煤气阀,厨房里的灯坏了好几天,青青只好摸着黑把煮坏的皮蛋瘦肉粥端了出来。几年来她独自一人住着200坪的房子,所以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房子对她来说都有些太空旷。青青把粥放在客厅里的大茶几上,取了只小勺一口一口吃。

文则喜欢皮蛋瘦肉粥,文则说喜欢,所以她回来就学着做。一直到现在,她每晚工作结束后的夜宵,就是这样一碗粥。

青青边吃边打开桌上的一叠笔记,那是她每次与文则聊完后回来记下的流水帐,不知不觉间,已经写了厚厚一本。青青看着湛白的纸面,当第一行字映入眼帘时,往事种种,忽如潮水涌上心头。

这是个没有结局的故事,至今还身在其中,从我见到他开始……

2003年9月6日晴

文则坐在最后一排,又在本子上乱涂乱画,压根就没有听我的课。或许是我自作多情,我总觉得这一教室的人,最少也有他会好好的听讲。可他偏不,所以我有点生气了,站在讲台上,点了他的名,“Ithinkyoushouldshowyourartaround!”(我想你可以展示一下你的作品)。

堂下一阵哄笑,个别人听懂了我的意思,其他则是凑热闹。

文则却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回道,“Butthisisforyou!”(可这是给你的)

我尴尬极了,忽然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和他较真。

……

2003年9月20日雨

今天真尴尬,午饭后陪同关律师与犯人沟通,正好碰到文则的女友来探他。他们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可我有点意外,当他发现是我坐在一边时,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轻轻发笑,他一直盯着着我看,害得我老是出错。工作结束后,关律师特别嘱咐我说以后还需多些定力。

回到家,我对着镜子看了很久,很想知道,他在看什么。

2003年9月27日多云

文则身边多了个男孩,一直跟前跟后,就像电视剧里的流氓小弟,只对文则嘘寒问暖,对其他人则总有些凶神恶煞。文则似乎不喜欢他。

下课后,文则对我说,“你可以来看我吗?”

他只说这一句,我已能懂其中的意思。

2003年9月28日多云转小雨

下午两点时我去看文则,以朋友的身份,要求探监。这都亏了刘阿姨帮忙,为此我还欠了人情。可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我真的愿意去见他。

当警察推着他出来时,他立刻朝我一笑,说,“你当真了?”语气那么轻浮。

这是我第一次在课堂以外的地方见到文则。

隔着玻璃窗,我忽然感到有些难受。

……

2003年10月19日大雨

文则喜欢抽BLACKSTAR,所以我每次去看他时都要带上一盒。15分钟里他会抽掉四到五只,剩下的就还给我,叫我下次记得带。

今天我给他讲了报纸上关于昊沣的消息,他一直都仔细地听。对于昊沣与他的关系,我无权发问,他也从不提及。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竟能适应如此气氛。毫无疑问,他是一个有罪的人,而我却对他有一种微妙的感动。

2003年11月11日晴

我推迟了一天才去看他,因为他说今天是“光棍节”,一个孤单的日子。

于是我带去了一封信给他看,是叶华寄来的,只是一张明信片,上面草草写着几句话:我在国外挺好,无须挂念,你自己该怎样就怎样吧。

我本来以为文则看完了以后会笑,因为这多多少少也算是生活中可笑的一面。谁知道他不仅脸色沉了下来,还一拳打在桌台上,之后闷不吭声。

我觉得心里一阵温,真是有些感动的,我忍不住问他,“你这是在为我难过吗?”

他却不肯抬头,只说,“那你难过吗?”

我立刻回答,“可我本来是当个笑话给你看来着。”

“哈哈!”他真的笑了,咬着烟说,“傻!”

2003年11月18日阴

文则发烧了,我去探访时他们说,“他病了,伤口重复感染,高烧一直退不下去,正在医务那边躺着,你就过几天再来吧。”

我没能见到他,只好回家继续工作。我想等我把这部小说翻译完的时候,文则的病就会好了。

可是晚上,我梦到文则坐在玻璃窗那边,我坐在玻璃窗这边,我在哭,文则在抽烟。

我哭了一个晚上,他抽了一个晚上。

梦里我们都没有说话。

……

2003年12月14日雨

天气很冷,年末出版社要收稿,我的工作量增加,已不能每周都去看他。不过今天见到他时,他的气色很好。还笑着告诉我,今天阿亚生日。然后说了很多关于阿亚的事,比如他怎么来到踅龙,怎么混在昊沣的人里跟着跑场,跑着跑着,等昊沣发现时,他倒真成了九龙的人。文则谈起他时的眼神总是很柔和的,我知道,他其实很关心阿亚。

文则说,对他好的人,他永远也不会忘。

2003年12月25日雪

今天是圣诞节,下雪了。我去看他,他很意外,因为我们向来都在周一见,而今天是周四。这一天,我们没有说话,只是一起吃了碗皮蛋瘦肉粥。没有想到的是监狱里这么严,只不过是一碗粥,我不仅要在责任书上签字,还要找人给我做担保,绕了很一大圈,非常麻烦。还好文则很开心,边吃边低头笑。光是看着他这样,我心里就很快乐。

15分钟,很快乐。

2004年1月3日雪

我感冒了,没能去见他。

不知道他会不会很想我,我在心里猜他也许会睡不着觉。

因为他是个重感情的人。

2004年1月17日阴

今天他很困,说话时都一直闭着眼。他也没有抽烟,只等我说完了,就恩一声,表示他听到了。我想他一定很累,听说监狱里的警官接了一个木漆的项目,时间很紧迫,折腾得厉害。我瞧着他晕乎乎的样子,突然想逗他,于是说,“昨天我遇到老同学,他问我现在过的怎样?我说我结婚了,老公在坐牢。”我一说完,他立刻睁开眼狠狠地瞪着我,我赶紧说,“开玩笑的,我开玩笑的。”他哼了一声,打个哈欠,靠着椅子问我,“有烟吗?”

……

2004年2月14日晴

他突然不肯见我。

2004年2月21日晴

他不见我。

2004年2月27日晴

他不见我。

……

2004年3月21日晴

天气转暖,人的心情也该不错。可他却一直不再见我,而我只有在每周末的辅导课上才能见到他,他依然不肯看我一眼,依然只在本子上乱涂乱画。他的头发又长长了,刘海盖住了眉眼,胡子也冒出来不少。我想他一定很缺尼古丁,所以上课时,他把作业纸搓成了细条当成烟咬在嘴里。

我觉得我很想他,尤其是他看着我的眼睛同我说话的样子,低笑,温暖的手指,以及他的沉默。

不能否认,我很是想他。

2004年4月3日多云

我想到了一个愚蠢的办法来恢复我们之间的关系。

今天是周末,我穿着白色的裙子和高跟鞋去监狱上课。高跟鞋踩在地上非常响亮,教他睡不成觉。他果然一直看着我,我有些激动。

下课时,我就站在原地等着他,只愿他有一点点的表示,我都会有种蒙大赦的感觉。我期待他能对我笑一笑,或者从我身边经过留下只言片语。

然而人生的意外永远都在意外之中,我怎么都想不着偏是今天的警察失职,隔壁班上课的老师让犯人咬成重伤,闹得乱哄哄,连着我的班上也开始蠢蠢欲动。我一人站在讲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转头看到门口忽然跑进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穿着囚服,一嘴的血,他咆哮了一声,竟朝我冲来。我惊吓过度,完全不能动弹。

如果不是他,我想我也许会被咬死。那些囚犯们打了起来,我知道有些是乘机报复平日与自己有过节的人,有些则是钻空子私下交易,比如烟,大麻之类的东西。只有文则,他紧紧抱着我。混乱中,我们磕磕碰碰出了教室,我看到援助的警察老远就往这边跑,不停地吹着警哨。

文则抱得很紧,我几乎整个人被他按在怀里。有时他被人打到了,只是闷哼一声,我总想抬头看看他,他却一直按着我的头,找到了空处,他才开口同我说话,他说,“青青,你别再来找我了,别找我。我配不上你,你懂不懂?我承认对你很有感觉,可我的良心有限,你不要再来挑拨。如果下次,下次,你再穿白裙子出现,我就当你是飞蛾扑火,自甘堕落,我就玷污你,我会这么做,你听到了?记在心里,不要忘记!”

咫尺之间,我几乎感受到他炽热的吻。那是藏匿在文则内心深处,最亢奋的火焰。我想,或许一开始,令我迷惑的就是这团火焰,而非是他的轻浮,冷淡和危险。

……

2004年5月10日晴

我们恢复了原来的关系。

我们约好了见面的时间,探访他时,他一见到我就轻轻地笑,一坐下就要抽烟,吸了第一口后会回味很久,然后问我过的怎样。

一切忽然如常。

一切如常,是日记的最后一页。青青怔了一下,合上日记本,然后环视着空荡荡的家。客厅的窗帘没有拉上,茶几上的粥也凉透了,日记本给晚风吹得啪嗒啪嗒响,她独自一人靠在沙发上,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蓦地,日记的夹页里飞出一张纸片,落在青青脚边,青青没有捡,只是歪头认真看着,那是她很久以前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则的照片,很小一张,已经有些模糊不清。

青青笑了一下,想起从前文则对她的评价,他是这么说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像你这样坦然面对一切。太过随遇而安的女人,内心往往不够现实,所以才会连我这种坐牢的人都能接受。

青青靠在沙发边叹了口气,想来想去,她觉得自己需要的终究只是一个答案。

5月24日,龙阳监狱史上最血腥的一天,那是任何人都没有料到的。

青青也是在这一天去上最后一次辅导课,她在口袋里放了一张字条,打算下课时悄悄递给文则。可是课只上到一半,忽然一群警察冲了进来,将所有的犯人拉出去聚集在操场上。青青和其他老师也都被禁止离开,只好跟在监狱长后面,看着操场上黑压压乱哄哄的一群人。

一名教员拿着扩音器吼道,“是谁偷了徐警员的枪,现在交出来,我们将不作任何处罚!”

犯人们有些互相询问,有些则面带讥讽,过了一刻钟,无一人站出来。教员于是使了个眼色,后面的警卫便冲上去将其中几个态度恶劣的刺儿头痛殴一顿。

教员再次问道,“藏枪事大,是谁偷的就快站出来!否则你们所有人都要受到严惩!”

操场上刹时一片唏嘘,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大有与警察干上一场的架势。只是闹得虽狠,却还没人真的动手,倒是有人不服,大声问道,“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枪一定是咱们偷的?是,咱们是坐牢的,坐牢的都是犯罪的,可咱们不是在改造嘛,你妈的无凭无据,怎么就一口咬东西在咱们这儿?还动手打人?小心老子告你。老子坐牢归坐牢,可他妈的还是有人权的吧!”

教员无暇多想,怕是管理层内部有些瓜葛,便急急叱道,“一个小时之内,若不交出手枪,全部犯人一律禁闭,并且接受强制搜查!”

强制搜查,就是要把犯人脱光了搜查,这无疑是种极大侮辱。操场上随即暴出几声怒喝,青青站在安全网外便觉得心惊胆战,似有不详的预感。青青还来不及从上千人中找出文则,操场上却忽地传出一声枪响,一个警察从边台上掉了下来,分明是中了枪。这时,教员才猛然发现危险近在眼前,整个操场乱成一片,许多犯人争开安全网,开始疯狂袭警。

文则站在操场边,一眼看到青青站的位置,心中顿生不妙,掉头就朝她跑过去。

那边连同青青在内的几个老师全都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青青四处张望,急切寻找着文则,于这片疯狂胶着之中。

人生如梦,常常在于混乱中一眼即能洞穿的情感。或因爱,或因其他。

诚如文则追向青青,青青寻找文则,当那一时刻他们目光相遇,心跳如雷,便会清清楚楚在同一时间感受到寂寞与慰温。寂寞的是他们在遭遇彼此前可以忍受寂寞。温暖的是难舍难分的羁绊使得他们不再寂寞。

人生如梦,答案从来只有一个——告诉我,你想要凋零,还是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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