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羁

《尘世羁》

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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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

忙忙的帮胤?整理着衣服,梳洗,一边想着,到底这时候发生什么事了?昨晚刚忙完大事,那么晚才休息,这一大早就算办事也该去宫里……

胤?要我自己回去接着休息,自己帽子也不戴就大踏步走出门去,我仪容未整,不便跟出,但忍不住留一点门缝出来往外看。

胤祥仰天背手站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已经跟雪人似的,胤?显然和我一样惊了一下,趋身拉住他手臂:“十三弟!你这是怎么了?”

胤祥缓缓低头,随便晃晃头上的雪,突兀的冷然一笑,道:“呵呵……四哥,我到你府上听李卫说你不在,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同样是拥美赏雪,红梅傲霜,为何你这处是‘暗香浮动’1,‘绣被五更春睡好’2……我却是‘断魂只有晓寒知’3?”

胤?声音猛的一冷:“什么断魂?谁魂断?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四哥,老八老九还手好快啊,你一定猜不到,我拼命十三郎差点就稀里糊涂的在梦里去见了阎罗王……”

“我们到里面去说。”胤?不由分说的拉着胤祥进了正厅,听得他大声吩咐:“暖酒上来,坎儿叫上性音去接邬先生过来……”院子里很快忙乱起来。

我也急急忙忙梳洗整齐就要过去,碧奴取了我日常穿的白狐皮裘追出来,硬是给我搭在了肩上。

屋子下面地龙不分日夜烧得暖融融的,此时门窗大开,窗外红梅在一夜间开了好几树,分外妖娆可人。胤祥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但我看着,伤心倒多于愤怒。我进去时,他正瞪着窗外在自顾说着话:

“紫姑是从小就跟着我的,才十几岁时我收的第一个通房大丫头,虽身份低微……”说到这里目光怔怔的瞥了我一眼,“可四哥你知道我,从来不把她当下人看的,她比我还大着三岁,平日里嘘寒问暖照顾我最是精心的……我有次生病,她守着我三天三夜没合眼……皇上就要给我指嫡福晋了,我本都说好到时候一并儿给她开了脸抬了籍扶个侧福晋的……我不明白……”

这个平日里遇到什么事情都神采逼人的年轻阿哥此时委顿的摇着头:

“……她什么时候也成了老八他们的人?就算我早知道全府上下都是眼线,也不相信她会……没这道理……可我马上就逼问了文三——四哥你知道的,我一向知道他是老八他们的人,只是一时懒得换新管家——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哼……才知道紫姑这阵子老回去给她母亲探病都是假的,她母亲早就死了!她去见的,就九哥府的管家。”

酒热了,我倒了两杯,先递一杯给胤祥。我还是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显然很需要倾诉和安慰。再递了一杯到脸色铁青的胤?手里,轻轻捏捏他在桌下握紧的拳头,胤?那愤怒与后怕交织的目光直直的移到我脸上来。

眼见我们两对视,胤祥一仰头把酒全倒进嘴里,突兀的干笑道:

“四哥,我自小就最佩服你……你看如今八哥府上,整日车水马龙宾客满堂,可他那些门客心腹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邬先生;我府里头也有那么些女人,不要指望有个贴心的了——明知道都是为别人卖命的眼线,还那样待她们,可结果怎样?原来连紫姑都藏着身份,这么多年温柔情义竟是做戏?还想要我的命?可就算如此,我还是命人厚葬她……”

说着他又无缘无故瞥我一眼:

“……要我说,若是我也像四哥这么……只要有了凌儿这么一个……我准把满府里头那些贱人都赶到黑龙江去给披甲人为奴!”

我开始还侧耳听着,看样子是胤祥最信任的侍妾受九阿哥支使,昨晚试图暗杀胤祥失败。低头正为他们兄弟间的争斗已经到了要用暗杀手段的地步而惊心,却没想到胤祥说到我身上,不由一愣,先转眼看胤?。

胤?脸色在极短的瞬间微变一下,但我还没来得及为此不安,他已经开始绽出笑容,很快的搂了一下我的腰,看看我,神色间温柔无限,低头想想,笑叹到:“十三弟……这次是我连累了你……只是我十三弟人品尊贵,英武不凡,怎么为那些个无情无义的卑污奴才灰心起来?京城和外藩多少王公贵族家的小姐都眼巴巴望着你呢,我这就去给你物色几个品貌俱佳的,届时请皇阿玛一并指给你。笑话!我十三弟还愁找不到可人的红颜知己?”

“罢了罢了……我是再不敢相信了,这次侥幸躲过了,还指不定下次躲不躲得过呢!要是天天都得防着枕边人要我的命,那种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

他们说话时,我想了一想,脸上已是微微热起来,这个十三阿哥,怎么还是如此粗疏率性,看来日后那场祸事是难免了……

见我有些尴尬,胤祥转而问到:“邬先生怎么还没到?”

“雪天路滑,自然要慢些。”

“我方才所说真没一点夸张,邬先生真是厉害。”胤祥说道,“那样的心术智谋谁人不服?只是也太孤僻了些,不爱俗物,不沾名利……四哥,他好歹也该成个家吧?”

胤?放下酒杯叹道:“十三弟,你还是不知道他啊。若不是我再三相请,他或许就在哪座山头削发为僧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头又无缘无故乱跳了两下。望着屋后虬枝斜倚,艳光傲雪,突然重新披好狐裘,在他们兄弟的目光中出了正厅。

绕过院子一个小角门,又走几步才进了梅林,雪大,落到睫毛上就融化了,晶莹欲滴,我连忙把雪帽套上,碧奴已经赶出来给我打起伞。身后屋内,静悄悄的没人再说话。

正在细细玩赏哪一枝梅最适合插瓶,邬先生的笑声响起,转身看着他们重新坐下来,暖了酒在说话,我才重新回头,找了一阵,终于打定主意,折了一枝小心抱着回去了。

站在门口,房内暖意扑面而来,胤?挥退碧奴,亲自帮我拂掉头上肩上的雪,脱掉外头狐裘。我见邬先生又在书桌后作画,胤祥在一旁愣愣的瞧着,于是取过书桌上常摆着的大青花瓷瓮,把梅花摆进去,也凑前去看。

邬先生手中一只小狼毫蘸了朱砂红正在点染梅花。横生虬枝下,一个女子清窈的身形裹在一身茸茸的雪白皮裘里,与茫茫雪地融为一体。她正微微抬头似在赏梅,素手纤纤轻扶一枝梅花。画面的角度能看到她的大半个侧脸,乌黑的发髻挑落一缕垂在耳后,目光盈盈若有所思,嘴角含笑,眉间微蹙,姿容卓绝。整个画面上只有红、黑、白三种颜色,红的梅花、朱唇,黑的虬枝、乌发,白茫茫的天地,银装素裹冰清玉洁纯美如诗。

邬先生眼中的我,比以前多了些沉静雍容,少了很多随时都像受了惊似的不安,只有眉目间那种气韵始终未变。这样的我,就是他当日的期望吗?我的目光早已随心思转向正专心挥毫的邬先生。

胤?却从身后递给我一杯热酒:“小小喝一口,驱驱寒气。”

邬先生放下笔,自己先默默看了一阵,才抬头笑问在他身边呆看的胤祥:

“十三爷,今日是为你压惊来的,这美酒、美景效果如何?”

“邬先生,你这支笔胤祥算是服了……这画可不正是‘暗香浮动’四个字?”

“俗!”邬先生毫不留情的贬道,笑着大摇其头。

胤祥也不恼,笑着和他理论:“我胤祥肚子里是没多少墨水,但是这画上梅花就像能闻到香气,画中美人就像一转眸子便会看见我,暗、香二字不是恰如其分?浮动二字不是字字传神?”

“呵呵……那是因为十三爷鼻子底下,青花瓮中,就插了一枝梅花,而画中佳人就在十三爷眼前,不比画更真切?”

胤祥被驳得无话可说,邬先生深意的看着我:“凌儿,你觉得呢?”

我一直和胤?默默站在一边,一杯温酒入喉,早有些醺然。见他这样问,回头看看笑容淡淡的胤?,也走到桌前。刚提笔,突然又怕字不够好糟蹋了画,犹豫起来。

“但写不妨,我邬某在,这样的画多少幅还是有的。”邬先生笑着安慰我。

我果然落笔,在空白的右上角写:

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4

我一边写,胤祥一边念,念完最后一个字,邬先生击节赞一声,对胤祥说:“十三爷,可见了这江南毓秀地,清淡西湖梅?”

胤祥念完了句子正在沉思,听他这么说,沉思的目光转向我。

邬先生突然不再继续这个诗画的话题,转而对一直一言不发的胤?道:“王爷忧患很深啊。”

胤?没言语,把我拉到软榻处一人一边坐下来,才沉声道:“焉能不惊心?如今太子失德,哼……就算他不这个样儿,我们多少好兄弟也会把他逼‘失德’,如我们之前计议,太子很有可能再次……八弟他们的势力如今已经盘根错节,我们辛苦几个月,好不容易小胜一局,他们就能立刻反噬,险些折损了十三弟,且那内奸竟能安插如是多年,如此之深。若是有一日,八弟做了太子,甚至登了极,我们还有活路么?眼前已是水火不容之势,十三弟……”

胤祥早已认真的看着胤?。

“你可怪四哥,拉你入这险地?自从昨夜开始,我们与‘那一边’已成冰炭之势,如今已经无路可退了……”胤?语气幽幽的,害我没来由打了个冷战。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胤祥脸红得像关公,在空气里猛力一挥手大声说到:

“四哥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会怕了老八老九他们?什么‘拉’我进险地?我是心甘情愿跟着四哥的!若不是四哥自小庇护,我早就死在他们手里了,还能等到昨儿晚?这条命留着了还不是四哥你的?!再说了,他们算什么势力最大?头顶没有老天爷还有我们皇阿玛呢!”

好个知事明理、一身肝胆的血性男儿!我望着他,无法掩饰心中赞叹,胤祥正要兀自往下说,邬先生拿拐杖重重敲在地面水磨青石砖上“笃”一声清响,朗声笑道:

“好!好个十三爷!”

他也有些激动起来,自己倒了杯酒喝了,才转向正专注等他说话的胤?和胤祥。

“四爷,十三爷正是天赐给四爷的无双国士!头顶没有老天爷还有我们一代圣主康熙爷,此言堪比凌儿方才一句‘不为繁华易素心’啊。八爷他们如今看似一树繁花艳冠天下,根子扎在哪儿?今年早些时候皇上一番贬斥,八爷羽翼下阿灵阿、王鸿绪几乎便要吞药自尽,呵呵……他们已走上邪路,如今四处伸手,看似满城风雨,哪抵朗朗乾坤一轮红日?况且……如今四爷你在朝野之势哪一点差过‘八爷党’?打个比方,四爷你是根深千尺,枝干茁壮,看不出什么景致,但八爷他们,看似爬了满墙遮天蔽日,却毕竟只是枝干柔弱的葛藤啊……”

“先生又在拿话安慰我。”胤?苦笑一声,“八弟就算只是藤萝,这蔓延攀抓之势早已无孔不入,要清除何等烦难?”

“是!邬某是在安慰王爷,但邬某之言句句占理。天将降大任者,岂避烦难?邬某还敢断言,今后必定还有凶险!十三爷、凌儿、甚至我邬思道,都有可能……但是王爷难道忘了我们当日还在江南时秉烛夜谈,知天命,顺天命之言?王爷身在此位,只能尽人事而为之,难道还想归隐林泉?王爷担心十三爷,或许还担心凌儿,那么王爷必定清楚……”

邬先生目光突然一紧,幽冷的逼视着胤?:“覆巢之下,无完卵。”

胤?他们兄弟两个的脸色很难看。

邬先生的话句句是在敲打胤?刚刚因“情”而出现了一瞬间软弱的弦——如今夺嫡之争已是生死相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除了用尽心机走下去,没有别的路。

我仿佛也被推入了这个巨大的旋涡,他的话向我展开了一个可怕的图景:如果历史的结果走向另一方的胜利,那么八阿哥九阿哥后来的结局就是胤?胤祥的!八阿哥九阿哥全家各有上千口人全部流放,沿途叫苦连天,怨愤载道,不少人都死在流放途中,包括他们自己……

全身闪过机伶伶一个冷颤,一定要这样吗?不管是什么党,他们所有的人……

胤?已经握紧我的手,他的手干燥、温暖、坚定。转眼看时,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温和的看我一眼,捏紧我的手,他又转头望向门外的满院白雪,幽黑的的眼眸寒光乍现,顾盼间尊贵睥睨的皇家气势尽显无疑。

他的声音比冰雪还多了几分阴寒:“你们放心,我会保护你们。”

他已经愈发坚定了吗?要用一切手段,在这条独木桥上打败所有人,走下去……胤祥站得跟被冰冻住似的,怔怔望着他的四哥,邬先生长舒一口气,重回平日的沉静,放松的坐下来,笑道:“花花江山多少繁华,天下英雄都为之折腰……昨夜一把火,烧出此惊天大案,皇上的南巡,也该结束了吧……眼见众阿哥纷争迭起,忧患最重的还是皇上……所以凌儿此言更难能可贵啊……四爷你真该好好品品: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

胤?走到书桌后,揭起如今已经干透的画纸,默然看了半晌,叫过坎儿道:“把这画好好裱起来,不许污绉半点。”

又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向邬先生笑道:“还是凌儿折的这枝梅好,真是越看越有意思。”

青花瓮中,那枝梅花正努力绽放着,吐露环绕一室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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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梅妻鹤子林和靖,咏梅绝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本来完全不需要注释的,只是后面几首都是咏梅题材,所以干脆放在一起有个意境上的对比。歌咏同一个对象,内容却大不相同,因为反映出来的早已不是那个对象,而是作者的心境。偶是不是太多话了~~汗,大家其实都知道的~`

2蝶恋花·梅宋·欧阳修

帘幕东风寒料峭,雪里香梅,先报春来早。

红蜡枝头双燕小,金刀剪彩呈纤巧。

旋暖金炉薰蕙藻。酒入横波,困不禁烦恼。

绣被五更春睡好,罗帏不觉纱窗晓。

3古梅宋·萧德藻

湘妃危立冻蛟背,海月冷挂珊瑚枝。

丑怪惊人能妩媚,断魂只有晓寒知。

4西湖梅元·冯子振

苏老堤边玉一林,六桥风月是知音。

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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