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羁

《尘世羁》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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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江南

美景走得很匆忙,我还在适应草原生活,西伯利亚寒流就在南下时毫无阻拦的顺便拜访了这片草原,转眼间就像策凌所说“天和地都冻在一起”,围绕宫殿而聚集成的城市乌尔格1只能在白茫茫中看出些轮廓。

札萨克的宫殿当然远不能与紫禁城相比,但以石头为主要建筑材料的宫殿经过精心修饰,在这茫茫的大草原上还是显得气势非凡。乌尔格作为此时的蒙古高原上少有的“大”城市,也算依山傍水,让我少了许多“蛮荒”的联想。而闻名已久的大札萨克丹律比我想象中还老,第一次在殿中见到他时,他靠着一个年轻的蒙古女奴,半躺坐在铺了不知什么动物美丽毛皮的软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盹,与我心目中英伟的蒙古老王形象相去甚远。我原本在有些无礼的猜想他花样繁复的大帽子底下应该已经没有多少头发了,但见胤祥迅速走过厚厚的羊毛地毯,轻轻跪在老人面前,打量了好一阵,才拉着他的手,用蒙语低声唤他。

看得出来,老人见到胤祥十分欣慰,虽然他说的话多用蒙语,而且因为激动和伤感,有时连说话也没什么逻辑性,但我由于规规矩矩低着头很无聊,于是听清了他话里的很多内容。最让我想昏倒的是,他理所当然的认为我是他的外孙媳妇。其他的就是他们部落对草原的某些地方失去了完全的控制,还有他对胤祥母亲的思念和心疼之情,不知为何,他语气里似乎对“大可汗”康熙有所不满。在接下来连续几天的宴饮作乐里,他老人家的清醒时候不多,胤祥似乎因为触景生情,除了喝酒,并不太说话,而我,因为发现自己在蒙古人眼中身份成谜,也不适合说话,于是这么闷闷的,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进入到了长达半年的,天封地冻的冬天。

在这样无聊的冬天里面,人们只好互相寻找消遣,而这宫殿里,居然还有两个人和我、胤祥一样不喜欢策凌那种宴饮作乐、醉生梦死的消遣方式。

“啊,冰雪皇后带走了伊达,她的宫殿在哪里呢?”成衮札布初,策凌的儿子,康熙的外孙,一个长得像缩小版胤祥的6、7岁小鬼,骑在摇摇晃晃的木马上问我。他的堂姐阿依朵拿着马鞭站在门口无聊的打呵欠,因为在等着小鬼听完了故事好一起出去雪地里猎鹿,而他的堂兄胤祥靠在一堆温暖的毛皮里拿着酒杯讪笑,因为他刚刚表达了他的意见:还好有我会编些异想天开的故事哄小孩子……

“……好了,今天的故事讲完了,冰雪皇后的宫殿在哪里,明天再告诉你!打猎去了!”

成衮札布初的乳母小心翼翼的抱着她的“小台吉”(小王子)和我一起,身后跟着碧奴、孙守一和一队蒙古卫士,远远的看着阿依朵和胤祥各带了一群人在不远处闹腾。

草原上的常绿树生命力顽强异常,树干被雪埋了三分之一,树冠被雪压住了三分之一,在阳光下却仍然挺拔青翠,听说能一直熬到明年春天,冰雪消融。那精力过人的姐弟两个骑马带头,直扑腾得漫天雪屑,看不见他们的人影,最后兴冲冲的拖了一头可怜的鹿出来,吆三喝四的招呼大家回去烤鹿肉吃,吓碧奴偷偷捂嘴骇笑。

但是更多的时间里,我们四个——我,和他们姐弟三人只能呆在室内,闲聊间也默契的从不提起北京城和相关的任何事情,只是偶尔在斗牌或小鬼听我讲故事的时候,因为不多话而让我对她很有好感的阿依朵会嘲笑我:“听说北京城里都是些比狼还贪心,比鹰还精明的人,萝馥你这样小鹿一样的姑娘就只好住在我们草原了。”

不错,草原上的小鹿原本是用来比喻善良美丽的,但在这些日子里,我已经了解到,人们同时也认为小鹿是呆笨、软弱、好欺负的同义词。对于这个讽刺,我只有无奈的笑笑,而胤祥的眼神却立刻阴郁了。大雪封冻千里,在这样的蒙古高原深处,在这样的季节,我们几乎等于与世隔绝,没有任何人能把远在京城的消息传到这里来。

终于有一次,当胤祥又悄悄站在雪地里久久望向白茫茫的东方时,阿依朵扬了扬高傲的嘴角,对我说:“你知道那么多故事,一定知道汉人里有个传说,说人天天望着,就会变做一种叫做‘望夫石’的东西,哈哈哈哈……”

她肆无忌惮的爽朗大笑在干燥的雪地里传出去很远,胤祥的背影却一动也没有动。

冰雪皇后的故事经我添油加醋,拖拖拉拉,讲了整整一个冬天。当雪地开始变得松软,有些树下已经能看见混着冰渣的泥土时,我还几乎不敢相信。当茸茸绿草重新铺满了视野,我才恍惚的觉得自己在过去的半年里是被装在一个玻璃盒子里,放进冰箱冷藏起来了。

草原的春天终于重新降临,小王子和阿依朵可以玩的地方多起来,便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来找我们。整个草原和这个不大的草原城市都已经苏醒,只有我和胤祥两个人,静下来时仍像冬天一样,枯坐在窗边,望着乌尔格的护城河——清澈的图拉河从城南的博格多山脚下自东向西缓缓流过。偶尔像两个已经无语对坐了千年的雕像,交换一个彼此了然的目光,倒一杯醇酒入喉。有时,几杯美酒下肚,我会昏昏然的想,就是古时那些出塞的诗人也未见描写过这样的景色,都如果邬先生在,不知道能做出怎样的好诗?

“为‘一江春水向西流’而干杯!”我轻轻的说,胤祥呵呵傻笑起来。

春天的到来,还带来了一些其他有意思的事情……策凌找来了草原最好的母马,想为踏云“成亲”。虽然在过去的半年里,凭着草原人对马的熟练驯养技术,策凌和阿拉巴图已经与踏云混熟,并把它养得膘肥体壮,可在这件事情上却老是不配合,看着踏云对那些“相亲对象”不理不睬,急坏了策凌,笑坏了旁观的众人。于是我们决定带着踏云和一大群马儿、牧羊犬,陪着策凌开始今年对草原的第一次巡视,让它们在广阔的自然环境中“自由恋爱”。

出发之前,我叮嘱碧奴收拾东西,她愣了一会,却支吾起来,红了脸。等我弄明白怎么回事,才发现,脱去厚厚的冬衣,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不要说孙守一,连我也激动得结巴了半天,最后细细嘱咐了孙守一留下来陪她,其他人遂又往各草原腹地而去。

胤祥仍然是玩起来就疯上一阵,静下来就一个人发呆,阿依朵不知道是想看我笑话还是出于真心,教我种种骑乘技巧,我也无所谓,更不怕嘲笑,尽力学了起来。当踏云终于与一匹和他同样雪白神骏的母马培养起来了感情,开始卿卿我我,难舍难分,我的马术也自觉可以和胤祥他们并骑耍耍花样了。

自由,还有美景,只是回头突然望见,薄暮下,粼粼水光边,耳厮鬓磨的一对神驹,才觉心痛难抑。没有你,这副画再美,竟也只觉是幻影……

“哈哈哈……怎么样?这一对真是连我都没见过的绝配呀!不出几年就能改进出草原上最好的战马,到时候博尔济吉持氏的那个老家伙就得来求我了……”

策凌得意的大声说笑,惊断了我的伤感,忧郁沉默的老阿拉巴图拉起了马头琴,悠扬的琴声中,他们告诉我:等夏天到了,摔跤大会就开始了,除了来比赛摔跤、马术的勇士,四面八方的牧民、甚至回、满、藏各族都会有人到乌尔格来,用自己带来的东西交换各自需要的物品。

“那时候就好玩了,有好多有意思的东西可买,说不定阿依朵还能在摔跤大会里找到一位最厉害的勇士呢!”小王子童言无忌,对好玩、热闹的事情一律无比憧憬。

“比武招亲?”我脱口而出。

“只可惜,诺大的草原,这么几年就是找不出一个箭术、武术、马术都能赢她的‘巴图鲁’。都25岁了,还招什么亲?阿依朵,我看你不如改成招徒弟算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胤祥慢吞吞的在旁边插话,一开口就乌鸦嘴。我担心的看看阿依朵,这可是最敏感的个人问题啊,骄傲的阿依朵能忍受这样被人开玩笑?

谁知阿依朵比胤祥还懒洋洋,她无聊的抬头看看天:“就算有个把身手还不错的,也不过些蛮汉子罢了,做徒弟还嫌笨呢。”这么豁达爽朗,像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呢,阿依朵真挺有男子气的,我当时只这样想着。

等我们一大队人结束“春游”回到乌尔格,那里已经热闹起来了,不多的街市上,过去大半年里都没有开过门的小房子突然就有人出现,并且张罗出了货物供人挑选。就算是因为害怕高原上强烈的日照而不愿意出门的我,每天都能远远望见乌尔格四周草原上又多了几顶牧民新搭建好的敖包房子,热闹喜庆的气氛渐渐笼罩在四周。

摔跤大会原来并没有什么正式的开始和结束,我只能时而听见小王子成衮札布初兴奋的描述起有两位勇士一时兴起的较量有多么精彩。听说策凌会选一个人们聚集得最多的时间,拿出赏物来召集一次为期三天的比赛,更因为无法证实的传说,阿依朵会在勇士中技艺最出众的一个做自己的丈夫,许多蒙古年轻人年年慕名而来,到现在,阿依朵是依然未嫁,到这里来参加大会、趁人多做买卖、以及做看热闹的人却一年比一年多。

这天傍晚,图拉河依然向着夕阳静静奔流而去,我正在无聊八卦,半真半假的向阿依朵打听“招亲”这件事的真实性,一转头莫名其妙的发现身边的人都不见了,胤祥、孙守一、老武……连大肚子的碧奴都不在,只剩下几个我几乎从不愿意使唤的蒙古女奴。在找遍了我和胤祥住的前后几出房舍都不见人之后,我有些惊疑不定,阿依朵若有所思的说:“刚才我到这边的时候见他们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商量什么,说不定出去找什么乐子去了。”

“不可能,要出去做什么消遣,也是胤祥一个人去,孙守一和碧奴定会留下陪我的。”

“……那也不用担心,有我在,草原上你什么都不用怕。”

“不行,这时候乌尔格正是人多眼杂,莫非有什么人趁乱……”

“啧啧……萝馥,你都急傻了,胤祥值得你这么担心?”阿依朵深褐色的大眼睛奇怪的凑近了看我:“至少这宫门肯定是他们自己走出去的,再说,凭那几个人的身手,城里头又全都是卫队……”

“不是的,你不知道,有些人,心术厉害不是一身武艺就能对付的,只要他们想害人……”一时的紧张中,我扶住阿依朵伸出的手,“我答应过他,要照顾好胤祥的。”

“那些害人的,是什么人?怎么让你怕成这样?”阿依朵的脸突然隔得很近,她远别与中原女子的高鼻深目的脸在表现出些微疑惑恼怒时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还有……‘他’是谁?”

这种感觉奇怪得让我忘了自己原本该说什么,只觉得如果她是个男子,一定是集东西方男性优点于一身的超级美男。

“哎?你们大眼瞪小眼做什么呢?”

“你做什么去了,他们呢?碧奴呢?知不知道吓死我了?你拉我去哪?……”

不由分说把我拉出好远,一把把我举上马背,神色既像忧伤又像是欢喜的胤祥才笑道:“在集市上看到有人卖些好玩意,你一定喜欢……”

没顾我的抗议,胤祥带我去到城中房舍还算干净整齐的一段街道,虽然已经是夕阳西下,这里的商贩们却依然很红火,人来人往,讨价还价,倒也是一派繁荣景象。

在一处大宅子门前,胤祥翻身下马,我一见那架势,便忍不住笑道:“你弄什么鬼呢?这宅子必是哪家蒙古王爷、头人在这里的宅邸,怎会摆出货摊卖起东西来?瞧着也不成样子!卖东西也就罢了,你又让老武、阿将军守在这里,不伦不类的,算什么?”

“呵呵,先别忙说,你来看看这些东西。”胤祥看上去胸有成竹。

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我下马走近,渐渐发现不对,那样精致一对儿花样对称的掐丝珐琅小花瓶,在京中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都能有的;也那样一个看似灰不溜秋的小手炉,炉底有竖排阴刻“张鸣岐制”篆书款,古朴大气,却是明代炉圣张鸣岐所制的紫铜手炉,在琉璃厂也不是谁都能淘到的宝贝。轻轻捡起角落里一个卷轴,江南水乡的湿润气息仿佛扑面而来,那样氤氲晨雾中的青砖路,一角如黛远山,轻舟一叶悠悠摇晃着岸边一位江南女子惆怅的梦境和长发……

我原本以为那只是我思乡的一场幻觉,但右角水天相接处,圆润飘逸的行楷是邬先生在对我说话:

“魂兮归来忆江南……魂兮归来忆江南……”喃喃念着,不用抬头,已经知道悄然站到了在我面前的人是谁,满眼的泪像是要决堤,却又笑了:“胤?,我还以为,你就这样把我丢在草原上了。”

哄然叫好声此起彼伏,我站在拥挤的人群中,和人们一起笑着,但我可不知道哪匹马儿奔跑如风让我激动,或者哪位骑士马术超群让我赞美,转头与胤?相视而笑,两个人十指紧扣,躲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满足得像两个偷吃到糖的小孩子。我戴着难看的大帽子遮住了大半个脸,穿着普通的蒙族服装,看看胤?戴的那顶从牧民家借来的大毡帽,总是忍不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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