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羁

《尘世羁》

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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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莲是春药的极好成分,这个常识我一直是知道的,只是在这时候让他这么说出来,真有些煞风景,我从有些失神里被打回现实,摇头笑了:“没什么,你就会煞风景,刚才还打算责备你的,看看她,竟忘了要说的话,罢了……你说这花若要是放在平常花园里头,就是和寻常花儿比,哪轮得上她出挑?可偏偏她长在这寸草不生,鸟儿都飞不过去的雪山上……”

“她根本就不与凡花比肩,无意红尘春花秋月,才生在这样的地方,你硬要把她和芍药牡丹比,可不委屈了她这冰心玉魄?要我说啊,凌儿,你倒挺像雪莲花儿的……”

我笑睨他一眼:“你偏就有许多歪理,这冷冰冰的,有什么意思,哪里像我了?”

“雪莲花儿清冷脱俗,那是天生的,与那些庸脂俗粉做作扭捏之态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等仙姿奇葩,又长在这样的地方,叫多少人千难万险的追寻了来而不可得,越发难得珍罕,还有……”

我正要嘲笑他何时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他低低一笑,酒意随着体温淡淡的直扑到我脸上来:“还有可恨她这模样儿冰肌雪肤,却正是叫男子连命也舍得不要的……那味药。”

起初还不太明白,为何那话刚一入耳,半边脸先热了起来,等到脑子里头转着弯儿想着是那意思没错,连另一边脸颊也有些微烫,一时看着多吉在下面雪地里撒欢打滚,竟不敢转头与那目光相对。

“可是我孟浪了?凌儿,你就当我发酒疯呢,可千万别恼我……”这家伙倒也知道自己说的是混帐话,居然还厚着脸皮自己凑到我面前来,嘴里头好象在讨饶,脸上却还带着笑,像是知道我根本没办法对他生气,“若是我说什么胡话恼着凌姑娘了,您就打我!狠狠的打!但我胤祥发誓,若对凌儿有半点亵渎之意,叫我皇阿玛和四哥都不认我!”

胤祥瞪得圆圆的一对虎眼近在眼前,避也避不过,无奈轻轻推他一下,他又借机“嗳呦”一声一个筋斗翻到雪里,站起来已经糊了满头满脸的雪,我被他无赖样儿逗得忍不住笑,终于忍不住放缓了神情,“你瞧瞧,真是玩野了,越来越没个样子,好端端的采什么雪莲?”

“你问过了嘛,就知道你喜欢,嘿嘿……”胤祥又跑去要摘那雪莲,我揣度着他必定喝了不少酒,担心他又想出什么花样来,连忙阻止他:“不要摘!”

“什么?”他转回身来,我连忙笑道:“你若真是因我喜欢,就不要摘它,让她好好长在这里吧。”见他一眨不眨看着我,又补充道:“真要摘了她,可怎么处呢?难道把她放到寻常花园儿里头与牡丹芍药之辈为伍?无论怎样,我不愿看着她枯萎至死,徒然烦恼而已。我既然已经见过她了,与她有过这千里万里终得一见的缘分,不如就让她继续干干净净生在这清净地,我们各自去罢!”

说着,我已经拉着他往下走去,胤祥若有所思的看着我,问:“凌儿,你是说,‘不如相忘于江湖’?”

还来不及回答他,见多吉“嗬嗬”叫着往我们这里跑来,一脸恐慌。此时正好有沉闷的“隆隆”声从脚底传来,就像多吉平时在屋子里走动引起的震动感,我一时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觉得好象有什么危险正在逼近。情急之下,多吉用的像是藏语,我听不懂,胤祥却浑身一震,回头往后面山上一看,大叫一声:“坍雪了!”

我也回头看时,雪屑已经扑面而来,整个人被胤祥抱住滚倒,眼前顿时漆黑,只听见轰隆之声一阵一阵铺天盖地,似乎永无绝断。

等了许久,耳边还嗡嗡直响,但周围似乎已经停止震动了,眼前是胤祥压在我身上的胸膛,心立刻被恐惧攥紧。

“胤祥……胤祥……你醒醒啊……”并没觉得冷,我声音却有些发抖。

“哎?我醒着呐!你可别哭啊!”胤祥的声音正常无比,“幸好这块山石在这里……”他抽出环抱着我的头的双手,用力往两旁扒雪,然后一翻身放开我,指给我看。

我们头顶和上半身的上方都在刚才看雪莲的黑色岩石下,除了这一点小小的空隙,四周都被雪塞满了,“你没事吧?”胤祥一边问一边从靴子里摸出常备的匕首,使劲往前方划雪,有时候好象长长的双臂都已经没入雪中,却还是不停有雪塌落下来,塞住空隙。

“你呢?刚才被雪砸伤了没有?”我也伸手去扒拉雪。

“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不过……就是有点腰酸背痛……”他夸张的呻吟一下,嬉皮笑脸的抓回我双手,“别扒啦,省点力气,雪落了有几尺深,咱们从下头是没办法出去了。”

“你……背上受伤了?”

“哎!可千万别哭,就凭我这身板,没事儿!你还好吧?可有压到哪里?”

刚才我整个人都被胤祥挡在下面,他抗住了所有的落雪冲击,我自然没事,而我担心他背上被砸伤,此时困在雪下也束手无策。胤祥反而还安慰我:“没事,有多吉在,这点儿雪也埋不住他,他肯定能找到咱们的。”

我们的位置比多吉高,他虽然一般在我和胤祥独处时都呆在稍微远一点儿,又视线能及的范围内,但适才他全力往我们这边跑来,一定也没躲过,且越到下面,雪的冲力越大,不见得处境就比我们好。只是胤祥这么说,总算是点安慰,我没说话,有些发愣起来。

“多吉!多吉!”胤祥扯开嗓子吼了几声,在小小的空隙里声音大得震耳欲隆。

这样叫几声然后静下来细听一会,反复了好几次,才听见多吉嚎叫般的回答,声音很小。

“听起来,这是隔着雪了……”胤祥想了想,“如今只有等着了,凌儿,怪我……”

我当机立断捂住了他的嘴:“越是这样的时候儿我越是听不得怪谁这样的话。世事无常,能怪谁去?我们不远万里来到喀尔喀蒙古,又来到这雪山,能怪谁?再说,要怪,不也得怪我?是我偏要提起什么雪莲的。不过也怪你,听听就罢了,偏生还真的跑来了,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

“哈哈……”胤祥仰“天”大笑,“好……这才是凌儿呢!可惜酒都喝光了!不过,你真的一点也不怕?”

……

话题渐渐没有了,我开始觉得每次开口都像是在散发掉全身仅有的热量,又吸进了一块冰,头顶上方原本淡蓝色的冰层也一点一点接近深蓝,外面一定天黑了,不知道阿依朵她们知不知道我们来了这里?

“凌儿!”胤祥的脸突然凑得很近,神色紧张,“你可是冷了?唉!刚才那酒要是分你一半儿喝就好了!”

“一点儿都不冷,就是想睡觉……不如我先睡一会儿……”被他这么一呼喝,才觉得精神恍惚,懒懒的想睡觉。

“不能睡!你醒醒,跟我说话!”胤祥居然毫不留情的猛摇我肩膀,不让我睡,“就说……刚才我喝的绍兴花雕!你不是也喜欢吗?”

“是啊……醇香低回,缠绵不尽,呵呵……”我昏昏然胡乱答应着,觉得自己迅速的跌进一个温暖的地方,环抱着自己的都是温柔的被褥……胤祥的声音在身后、耳边、肩头或焦急或哀伤的诉说着什么,我只能在朦胧中偶尔的一阵清醒里抓住身后这个人的胳膊,在他怀中睡得更安稳一些……

“凌儿,这里是不是你讲的,冰雪皇后的宫殿?……如果是,要怎么才能写出‘永恒’两个字?……”

这带着冰封般深刻忧伤的疑问让我迷惑……一时间,觉得自己是在乌尔格温暖的宫殿里,正在熊熊的炉火边对小王子讲冰雪皇后的童话:“……冰雪皇后说,只有小男孩和小女孩用自己的身体摆出‘永恒’两个字,他们才能离开这无边无际的的冰雪世界……小伊达流泪了,小格尔达轻轻擦开他的眼泪,让他睡在自己腿上,当他们睡着的时候,雪地上就留下了‘永恒’两个字……”

我讲故事时,小王子听得入神,阿依朵一边点头一边又不耐烦,胤祥总是陷在厚厚的皮褥子里,好象在打瞌睡,等我讲完了才大大的伸个懒腰:“凌儿,你可真能编,今天竟还讲不完……”红红的火光跳跃着映在宫殿坚固的、挂了美丽壁毯的石墙上,外面的世界被冰雪封冻,这种单纯避世的生活其实很合我的心意……

……

耳边的长啸与粗野的呼喊一声迭一声的呼应,震得我烦躁慌张。那个温暖的画面少了些什么,让我觉得寂寞?

有一个人,他轮廓深深的脸,永远沉默坚毅的孤独背影,从冥冥中唤我回人世的那双不顾一切的眼睛……胤?,我不是没有想过,就此离开。你可会怪我?我总是那么自私软弱。但我心里有根无形的线,随着你的牵动而痛,没有你的消息时,它就拧着心,等待。

……

冰碴飞溅,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多吉粗重的呼吸和狂乱的叫声在夜空里回荡,我睁眼,看见夜空中一轮残缺的明月,全身盖着白雪、发狂般的多吉向我伸出鲜血淋漓的双手,身后,一双有力的手将我举向月亮……

一阵颠簸之后,我隐隐约约看见雪山下,采莲人简陋的小屋子前燃着一堆高高的篝火,那场景俨然是最精美的油画。那屋子里有烧得热腾腾的大炕,只可惜,我已经睡不安稳,一时躁热得辗转反侧,一时又冷得瑟瑟发抖,陷在在冰与火的反复折磨之中,我不再有梦,也不太清楚那一声声呼唤是来自身边的人还是脑中幻觉。

有人轻轻环抱住痛苦不安的我,在耳边呢喃安抚,我惊奇的感受到那胸腔中的心跳正伴随着每一声对我的呼喊,模糊中好奇的倾听让我平静了少许。不知何时,温热的气息慢慢落在脸颊、额头,肌肤能感受到那唇疼惜的轻触,滚热得带着微微的颤抖。

这是那个永远等待着我的亲切怀抱吗?我也急切的攀住他的脖颈,满足于他的大手轻轻穿过我的头发,双臂紧紧拥抱,箍得我呼吸困难……只要有你在就好了,你总是这样不惜一切保护我们,然后一个人留在那里承担所有……“胤?”,我轻唤出声。

那个怀抱瞬间就僵硬了。为什么?我不满的伸手出去,他却离开了我,有一瞬间我听见门外风雪呼啸,然后再也没有了动静,任我怎么呼唤……我又独自回到痛苦的挣扎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当我醒来时,屋子里面空无一人,没有窗户,昏暗中能看见,用粗糙石头砌起的低矮屋顶下,随意放着很多石制的生活器具。努力的回想着昨天的一切,怎么都有些糊涂,那热烈的吻和拥抱是梦吗?胤祥呢?多吉呢?

推开门,雪片在狂风中卷成一团一团,打得我差点无法呼吸,昨夜什么时候开始下雪的?我用沉重的头努力回忆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雪人……

雪人?

跌跌撞撞踩着积雪转到雪人面前,拨开冰雪冻成的眉毛胡子,胤祥青紫的脸想冲我笑,却只抽搐了一下:“凌儿……下……下雪了……”

天地间白雪乱舞,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的泪刚涌出眼眶就被冻在了胸前的斗篷上。什么都不能说,连忙握住他的手往屋子里面拖。

活动了好几次,胤祥才从雪里彻底拔出了两只脚,风雪中,还先往前两步,动作艰难的踢了踢一个雪堆,那雪堆中露出一截深色的木头,看样子雪下掩盖着的是一堆木柴。我不解,但胤祥一定要弄开那雪堆,不肯挪步,我无计可施,只好先胡乱帮他蹬开那雪。

厚厚的雪下面,是用极高的技巧堆起来的一大堆篝火木柴,蹬开最上面一层已经烧焦又被雪打湿的木头,风雪中赫然见到,在柴堆的最中心,几根木柴居然还燃得通红。一见空气,那火迅速扑腾成了明火,但又因为温度太低风雪太大,刚蹿起的火苗很快就被盖灭了。

我见胤祥还痴痴的瞧着那火,便用尽仅剩的力气将他拖进屋子,他浑身僵硬得坐不下来,我只好拿起炕上粗糙的毡毯往他身上裹。

他由着我摆布,只是傻笑:“凌儿你瞧见了没有?我看了一夜……这满天满地的雪,竟灭不了那样一星火。”

相对站在因没有光源而黑暗的小屋子里,我用发烧得滚烫的手心暖着胤祥结冰的脸,终于忍不住把头抵在他胸膛上,为我的迟钝、为他的傻,哭了。

多吉在风雪中跋涉一夜,终于叫来了人。阿依朵声势浩大的带着几辆牦牛大车和许多卫队奴隶,见到我们的第一件事,竟是“啪”的甩了胤祥一个响亮的耳光!我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胤祥毫无反应的受了这一耳光,却向着我笑。

回到宫殿,我和胤祥自然都病倒了。这场风雪一停,阿依朵就从乌尔格请来了最有名的蒙医、藏医、汉医。我的病,无非是身体虚弱又受寒引起的,只要慢慢驱寒,再加以温和调理。胤祥却病得出奇的重,最初还瞧不出来,过了些日子慢慢就显出不好的症候,脸色潮红,时常咳喘。医生当中,蒙医和藏医虽然也都有各自精深的传统医术,但我听不懂,只有那汉医说了些话我听进去了:“爷这症候,内外夹攻,来势不好啊……其内忧,郁结于心而伤肺腑,如今外受风寒侵蚀关节,趁虚上行伤及心肺,不易调理。不用药,自然是不能好,用药之后,恐有损寿数也未可知啊……”

“怎么可能!什么叫有损寿数?我不也是忧结于心、外受风寒?他平日里比我身体好多了,怎么反而他的身子受损更重呢?”听这老大夫慢条斯理说出这么可怕的论断,我急怒攻心。

“这……恕奴直言,小姐你想必天生有些不足,故平日里精于调理,且心胸豁达并无执念,故易于散发,这便是大幸啊!再加上,小姐你受寒也比那位爷轻得多……”

那些话当然是背着胤祥说的,我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什么心胸豁达?只不过我经历了时空逆转,几次生死之变,面对让人难以接受的现实时,更容易接受些罢了,胤祥是草原上的千里驹,怎么会就此被那功名繁华绊住了心,还在心中郁结成病?

听说藏医中有一味配方极珍贵的药材,驱除体内寒湿最是有效,阿依朵派人出去寻找,直到来年开春才找到藏医中很少的一些收藏。这时候,我的病早就完全康复,胤祥仗着自己身体硬朗,服了药硬撑着好转了一些,但时常出现咳喘燥热,明显是病根未除,我心中忧虑,每天细心照料他饮食药物,只盼他能早日好起来。

自从那场意外之后,胤祥对我的态度看似没有变化,却总像有些羞惭之色,我很不忍心。因为我觉得,彼此了解了对方的感受,心中反而很坦荡。我们本来就友情甚笃,长久相处有些分不清的感情其实是很正常的,但是胤?一直是我心中最特殊的唯一,而胤祥也发乎情、止乎礼,用那样近于自虐的方式惩罚自己,我很疼惜胤祥这一直至真至纯的心性。因为担心他又多一样心事,对恢复身体不利,我自己刚能起床活动就开始每天过去看着他吃药,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他渐渐像是明白了我的心意,尴尬渐消,越发对我乖乖的言听计从起来。

天气刚刚开始转暖,冰雪还未完全消融,胤祥就吵着要回乌尔格去,我知道,他是想着胤?或许会有信儿,或者胤?自己什么时候就来了也不一定。我何尝不是这样想,但因为胤祥还未痊愈,不能颠簸活动,所有的人,连我,死活关着他不让他出门。这样又过去两三个月,老奴隶阿拉巴图被派过来问我们,今年去不去看“那达慕”,摔跤大会,阿依朵见实在拦不住胤祥,态度有些活动,而我也开始徨夜难眠,总觉得看见胤?在乌尔格的夏夜的皓皓月华下徘徊着,向西方久久遥望……于是一行人又起程向东,回到乌尔格。

性音就等在乌尔格,我们大队人马还没安顿好,就被他找到了,阿依朵对每次京城来人见惯不管,她刚带了所有人出去,性音就对我和胤祥唉声叹气道:“好我的主子哎!要是早个两天就好了!咱们王爷刚到这儿,一打听到十三爷和凌主子都病了,急得连夜就要骑马过去!都到了乌尔格西边儿那什么木耳山才被奴才我死活拉住了,王爷等了两天,没日没夜的转悠,瞧得和尚我心里都刀铰似的疼……”

于是乌尔格西边,穆尔博拉山下,多了两个不分日夜骑马徘徊的身影,一直到这年的冬雪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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