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羁

《尘世羁》

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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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正看着她笑成一片,如意悄悄拉拉我的衣袖,回身一看,胤?穿着家常宝蓝府绸长衫,只在腰间系着明黄蟠龙玉围,也不戴帽子,没有从正门方向过桥,而是从西边树林往这边走来。他身后只跟着李德全和几名一等带刀侍卫,个个神色谨慎,以至于路都走得缩手缩脚,胤?神色阴沉,颇有倦意,双眉紧锁看着地面在想什么,一副不胜其烦、随时会发怒的样子。

可怜的胤?!明媚的春光他看不见,满园的欢笑他听不见,却深锁着愁眉。

“皇上!”我欢欢喜喜叫了一声,小心翼翼瞧着胤?的李德全和侍卫们都被吓了一跳。

胤?这才抬起头,四顾茫然。

“皇上你看!我的大闸蟹飞得最高!”一直在笑,还不及收敛笑意,就拉了线迎着他跑过去,胤?几乎是本能的往前赶上两步,伸手扶住我,疑惑的嘟哝:“大闸蟹?”

他抬头往天空看了看,又低头呆了一秒。再抬头看了看,又左右打量了一下手里还抓着风筝线就慌忙跪了一地的宫人,突然“扑哧”一笑:“大闸蟹!凌儿!你往天上放螃蟹?哈哈……”

“哎哟!皇上笑了!”李德全伸手抹了把额头,也笑逐颜开。

“哈哈……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帮帮裕亲王福晋?”胤?指指抱在正疯跳的马脖子上,欲下不能的阿依朵,看看,又忍不住笑。

“怎么?李德全,皇上很久没笑了吗?”我问。

胤?拂去我鬓边发丝,低声道:“朕不笑无妨,只要朕的凌儿笑了,什么都值得。”

春意融融,他的气息就近在耳边,众目睽睽之下,我觉得自己的脸迅速被温暖的阳光炙烤,滚烫得像要冒烟。

侍卫们瞠目结舌,特别是那个当年亲自随康熙去雍亲王府目睹我被赐死的德楞泰——又像是被惊呆了,又像是在拼命憋住笑,最后眼观鼻,鼻观心,严肃的一挥手,带领众人前去“解救”阿依朵了。

“朕记得十三弟和十七弟说这批滇马还有待驯化,暂不能骑用,裕亲王福晋倒是艺高人胆大……李德全,朕先不回宫了,要在园子里好生歇歇,去传旨叫上书房大臣,把这些日子的条陈都带着,下午来园子见朕,其他人都不用见了,明儿在……乾清宫,叫大起。”

“喳!请旨,十三爷……”

“朕刚吩咐他回府静养,自然不要再劳动他——叫太医院安设轮班儿太医去怡亲王府,给朕看好了,每天两次报呈,一应药材都从御药方取用。”

李德全磕头走了,马儿被侍卫们制服,兀自不服气的仰天怒嘶,驯马太监忙着安抚它,阿依朵也过来磕头,被胤?止住了:“裕亲王福晋辛苦啊,呵呵……这些日子有劳裕亲王福晋了,朕今日乏了,改天再和凌儿商量赏些什么,着人送去裕亲王府——贵府上管家已带着家人在园子外头接人了……”

阿依朵也带着自己的家人随侍行礼辞去,我才问道:“皇上这才刚到京城,还未回宫?十三爷病得不好么?让皇上愁成这样?太医怎么说?”

皇帝的出现,让四周轻松的气氛一扫而光,宫人们忙着收起东西,端热茶拿毛巾前来伺候,马儿也被拉走,胤?重又垮下脸来,依然情绪低落:

“太医说无大碍,四月阳火上升,易发咳喘,不宜劳累,十三弟只需静养……烦心事儿多着呢,朕竟不想回宫了,来,凌儿,把你的螃蟹放了,替十三弟去去病根儿……”

割断手中线,看着张牙舞爪的螃蟹飘远了,与胤?携手回到湖边小楼,李德全也回来了,在胤?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胤?笑道:“哦,到了?什么时候?”

“回皇上,昨儿晚上到的,因皇上尚未回京……”

“行了,呈上来吧,朕也瞧瞧。”

“喳!”李德全转身出去,少时亲自捧了一个木盒子进来,那盒子是原木打制,十分粗糙,李德全拿了张块绢把它包起来才双手呈上,一张老脸的皱纹都笑成花儿似的:“哟,老奴当差几十年了,还没见过这稀罕物儿呢……托凌主子的福……”

“我?”

胤?笑,打开盒盖看了一眼,转手递给我:“这是十三弟的主意,他说你必定喜欢。”

胤祥?

盒子拿到手里出奇的沉,边缘粗糙扎手的原木还散发着森林的气息,触手冰凉,种种迹象都透着神秘——什么东西会这样送到皇帝手中?

揭开盒盖,原来盒子是双层的,夹层塞满了碎冰,里层静静躺着……一朵洁白的莲花?

温暖的阳光斜斜移到湖面,粼粼波光映着她每一片花瓣,白腻如象牙,透明如婴儿的皮肤,她正脆弱而倔强的盛放。

“……找了天山的采莲人,从雪山上连根带土和冰一起凿取,选出十数朵含苞未放,根系完整无伤的,连土放进木匣中,拉上两车冰,沿途随时换填,按八百里加急送至京城……呵呵,凌儿,别这么瞧着朕,朕可不是昏君,这都是十三弟遣了他门下几名最得用的人亲自去办的。”

“不,皇上……我只想问,为什么?”

无法形容这种震惊感……我一直以为胤祥应该早已把那当作一场偶然发生在寂寞边疆的梦,一笑置之于陈旧的记忆中任它被时间冲走,但他,却在这种时候,在雍正元年,在繁花满眼的京城,送给我一朵雪莲!

“你再也猜不到的……十三弟说,雪山险峭孤寒,独拔于世,人人敬而远之,鸟兽难至、寸草不生……再没有比它更‘高处不胜寒’的所在了,却偏偏有一种最精致娇弱的花儿,独独能与之相伴,使之不至于寂寞……”

胤?拉过我的手放在他脸颊上,看着我:“他说,这是献给你我二人的。”

所以才有了当我注目于胤祥马上弯弓的身影时,胤?对我的凝目,那时他已经知道胤祥正在为我们采这朵雪莲……原来从没有过什么误解,因为我们三个,都太了解彼此了。

“凌儿,我,真有冰山那么可怕?十三弟,心胸坦荡、义气深重,是个可以托付性命的直汉子、真英雄,太医却说他脾伤邪寒,肺劳忧戚,脾主思、肺主悲,病根儿似为思虑所积,我不明白……”

胤?痛心的摇摇头:“在草原上,说他忧惧郁结,尚属人之常情,可是现在?……”

摩挲着他的脸颊,我反而笑了,虽然只是苦笑:“胤祥是个傻小子,你何尝不是呢?上次太医不还呈了平肝明目的药茶方子?肝主怒,登基以来,你有几个日子舒展了眉心的?歇歇吧,如今总算是新朝初始,气象一新,都会好的……”

好不容易哄得胤?清清净净歇了个中觉,大臣们已经到了,让李德全挡了再挡,终于张廷玉和廉亲王联袂来请,说是太后震怒,旧病复发,已不省人事。

我这才知道,此去遵化,众人随行,回来时,皇帝却命“皇十四弟”、贝子允?留遵化守陵。正好议政大臣、皇十七弟、果郡王允礼上了一道“允?等结党乱国等事”的折子,皇帝又将允?随行家人雅图、护卫孙泰、苏伯、常明等拿送刑部,命永远枷示,并“伊等之子,年十六以上者皆枷”。

一年前还门庭若市的大将军王府,就这么人散楼空。皇太后从刚刚回京的众人口中得知此事,惊怒交加,气血攻心,就此一病不起。

要离开圆明园,住回宫里,我是一万个不愿意,但胤?只拉着我说了一句:“陪着我,凌儿”,我就随他回到了红墙黄瓦中。

太后病重期间,胤祥挣扎着起来帮胤?料理国事,向我笑话阿依朵在园中驯马、放风筝等等糗事时,言笑晏晏,一切如常。

拖到五月,皇太后病重,要见允?,皇帝急传其回京,但当他赶到时,太后已经去世。皇帝加封其为郡王,称其“无知狂悖,气傲心高,朕唯欲慰我皇妣皇太后之心,著晋封允?为郡王。伊从此若知改悔,朕自叠沛恩泽;若怙恶不悛,则国法具在,朕不得不治其罪”,仍将其发落至京外的汤山“看起来”。同时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命皇十五弟、贝子允?代其往驻景陵”。

六月十五日,青海和硕特蒙古亲王罗卜藏丹津叛乱,正式与朝廷驻军开战。因军务紧急,雍正皇帝正式在距养心殿几乎只有一墙之隔的屋子里设立了“军机处”,亲自抽调人手入驻,随时处理各种文件。

紫禁城又逢国丧,重新布置回白布素幔,王公大臣们又取掉刚刚戴上两个月的顶戴花翎,穿回孝服,太后葬仪未及举行,对于皇室兄弟命运的震惊未消,西边战报已雪片般飞到胤?案头,军机处人人忙得脚不点地……历史的惊涛骇浪卷过每一个人,京城的酷暑盛夏来临,我却只把那雪莲放在梳妆台上,看着她一天一天干枯萎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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