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钟村。

客厅只有二十五平，餐桌和茶几离得很近。

一顿家常便饭吃得宾主尽欢。

饭后，陈念姐妹俩去收拾碗筷，林冰冰则陪着外婆坐下聊开了。

“哦？外婆62年就到羊城啦？”

“是啊，大学毕业就留下了，本来工作还不错，70年我们被打成……”

老人家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直到陈念姐妹俩也来到客厅坐下，外婆还在讲当年和外公的故事。

时间也走到八点一刻了，老人家累了便先去休息了，陈彤则是看书去了。

对于陈念家来说，从好多年前开始，家里的主事人就是陈念了。

林冰冰从姚老师那里也了解了这个家的情况。

妈妈是全国通缉的人贩子，生下陈彤之后就了无音讯。

爸爸强健致人死亡，犯事儿的时候是三进宫了，最后判了死刑立即执行。

外公外婆都是五六十年代的大学生，真正的知识分子，唯一的女儿走上邪路，气走了老头子。

外婆撑这么些年，也是因为还有两个娃娃。

也许命运确实是公平的，在荒唐的女儿女婿之后，这个家迎来了两个懂事的外孙女。

陈念十九岁，陈彤十三岁，两人都是外婆一手带大的。

跟着外婆姓，这是陈念的主意，她不想妹妹和自己身上有任何外在的父母的印记。

如果那两个人还能称为父母的话。

外婆也回了房间，客厅里就只剩林冰冰和陈念了。

虽然早有准备，但家访“访学生”还是让林冰冰觉得新奇。

“老师喝茶！”

“诶！”

“老师抽烟吗？”

林冰冰一愣，摇了摇头。

陈念拿出烟示意了一下，林冰冰说道：“不介意，你抽吧！”

林冰冰看着一脸坦然抽着烟的女孩，问道：“跑外卖多久了？”

陈念给水壶加水，答道：“假期才做，去年刚开始。”

林冰冰点了点头。

在来家访之前，林冰冰已经在凉皮系统中将所有与陈念有关的片段都重温了几遍。

每次从系统出来，林冰冰都认真地记录一些什么，然后才会再次进入系统。

正是因为如此，刚进门的时候，林冰冰才觉得陈念和“印象中”有点不一样。

随着在陈念家里待的时间越长，林冰冰渐渐明了这种不同。

林冰冰指了指陈念手中的烟：“你外婆……还有其他老师都知道吗？”

陈念笑了：“外婆知道，还跟她约法三章了，她一个月抽多少，我一个月抽多少，谁超了就认罚。”

林冰冰莞尔。

陈念磕了磕烟灰，继续道：“老师们嘛……肯定都不知道，我从不在学校里抽。”

林冰冰歪头：“姚老师也来家访过吧？”

陈念点头：“对，不过老姚太啰嗦了，我怕麻烦！”

林冰冰拿起桌子上的烟，一包好日子，一包未拆的芙蓉王。

陈念冲泡茶水，见状说道：“好日子是我和外婆抽的，芙蓉王给你准备的。”

林冰冰闻言拿起芙蓉王，玩笑道：“吃饱喝足之后再带走！”

陈念没说话，低头为林冰冰端茶。

林冰冰从始至终都没有翻开挎包里那本笔记本，也没有打开手机里的备忘录。

“你成绩还不错，当初为什么自请进八班？”

没错，陈念是八班唯一一个不是“差生”的。

其他人全都是年级排名倒数的，而陈念高一、高二的年级排名一直在六七十名左右。

不少老师都为陈念感到可惜，认为要是能在普通班或者拔尖班，这孩子应该能进前三十，中大以上完全没问题。

陈念又磕了一下烟灰，轻声道：“也没多想，就是不想袖手旁观……”

林冰冰摩挲着芙蓉王并不光滑的塑料膜，急促却不急躁地问道：“像保护陈彤一样地保护他们吗？”

“你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但是你怕看到陈彤……”

陈念夹着烟的手一抖，借机捂在嘴上。

林冰冰见状，又暗自夸赞了一下凉皮系统。

以往这种谈话更多是靠推测，然后尝试，看能不能搭上对方的话。

只有一次机会。

经验的累积，才能使这种方法有更高成功率。

凉皮系统在手，林冰冰却将这种方法转变成了“推测——试错”。

对于自己使用凉皮系统越来越得心应手，林冰冰很想为自己点个赞。

趁热打铁！

凉皮系统，模拟现实……

现实中，林冰冰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为什么在十二岁的时候将一直很珍视的长发剪成短发？”

陈念看向林冰冰，烟气还未散开，眼前的青年男子看起来有点迷蒙。

林冰冰摊手：“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不……”陈念用左手从额头开始往后捋头发，“……我十二岁初潮，有那么一刻，我感受到，不管我是长发还是短发，我都是女人……”

林冰冰接口道：“嗯……似乎有点牵强？”

陈念认真地看着林冰冰：“林老师，我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您不需要顾忌那么多的。”

林冰冰没有意外。

另一个陈念也是这么说的。

陈念喜欢直来直去，喜欢简单直接。

但林冰冰总归要在现实中印证一下。

林冰冰说道：“那我猜一下，初潮给你两种感受，第一是成长的责任，第二是身为女性的恐惧……”

陈念看着林冰冰，没有说话，只是点着头。

林冰冰继续说道：“……十二岁之前的陈念，希望自己是公主，即使很早就承担起照顾家庭的责任，那个时候的你仍然向往长发白裙、月下飞舞。”

陈念挪了一下屁股，右手撑着下巴：“林老师，您继续说。”

林冰冰喝了杯茶，才说道：“初潮对身心的冲击，让你意识到外婆会老、你会长大，让你意识到你要保护三个女人！”

陈念眼睛里有光：“我不懂那么多，十九年来从未离开过羊城，从我长大起，我的心目中只有两件事……”

林冰冰声音略微提升了一点：“……第一件事是赚钱，第二件事是不被欺负。”

陈念闻言，久久没有说话，而是整个人松垮下来，由略前俯转变为略后仰，轻轻靠在沙发上。

林冰冰清晰地感受到，此刻陈念的肌肉状态很松弛，那种从一进门开始便萦绕在他心头的奇异感觉也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清新自然、空旷寂静。

比学校里的陈念更加真实，比社会上的陈念更加温暖，比家庭中的陈念更加软弱。

林冰冰不再说话。

他知道，眼前这个他的学生，现在需要一点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林冰冰发现陈念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

啪嗒。

啪嗒。

任由眼泪摔碎在身上和沙发上，陈念既没有去抹，也没有拿纸巾去擦。

林冰冰也没有在这个时候递上纸巾，那没有丝毫作用。

一个有点沙哑的声音响起：“林老师……我能抱抱你吗？”

无论是系统中模拟现实回顾过去，还是今晚随时进入系统应急模拟，林冰冰从未“见过”这样的陈念。

这句话从陈念嘴中说出来，有点出乎林冰冰意料。

作为心理咨询师、心理老师，类似的话，林冰冰已经听过很多很多次了。

但陈念，以及陈念这样的人，似乎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提出这样的要求。

林冰冰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下意识地进入了凉皮系统。

他需要十分钟来思考一下。

系统中十分钟过后。

现实中，林冰冰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就展现出最温柔的笑容，站起身来，向陈念走近了两步，张开双臂：

“当然可以！”

陈念笨拙地伸出双手，拢住比自己高的林冰冰，在林冰冰的背部重逢交叠，脸上的泪水和鼻涕顺势擦到了林冰冰身上。

陈念发现，林冰冰的胸膛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暖。

相反，因为林冰冰上衣材质的问题，还有点凉。

安心的凉。

外婆睡觉了，妹妹在房间中看书还远未到休息时间，陈念非常放心地抱着林冰冰。

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对“拥抱”这种动作有更深的认识，但这一刻却似乎有点不一样。

封闭而安全的环境，让林冰冰也生出一种舒心的感觉。

以往和谈话对象之间，不管林冰冰做出什么动作，都是有理论基础和实践意义的。

看似对谈话对象的反应，实际上都是有设计和安排的，只是在某一种情况下，适用什么组合而已。

这是职业道德和伦理规范的要求，是心理咨询师的操守和人民教师的良知。

但此刻，竟也让林冰冰有点“去tmd”的感觉。

谁也没有主动脱离拥抱，也没有任何其他动作。

不会有健盘侠客“仗义执言”，也不会有围观群众“闪光相随”。

没有恶心的解读，也没有无脑的跟风。

这里干净地不像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非常有默契地分离，陈念的脸上还有泪痕，但却泛着一种莫名的光：“谢谢您，林老师！”

林冰冰抿嘴笑道：“谢谢你，陈念同学。”

陈念即使讲不清具体的感受，但仍然意识到林冰冰似乎没有了之前那种“心理咨询师”的感觉。

陈念突然想到，林老师也不过比自己大十岁而已。

每个人都有很多面具，那些面具不是为了掩盖真实面目，而是为了生存。

那些面具是每个人的一部分，遮掩住另外一些部分，才能更好地生存。

乖巧的学生陈念，勤劳的小哥陈念，坚强的姐姐陈念。

但陈念有“坏学生”的地方，有躺平的地方，更有软弱的地方。

两人重新落座。

林冰冰拿起茶几上的好日子，掏出一根点上。

“那么……班长，接下来一年，林老师就拜托你了……”

班长陈念笑地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