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札记

《故乡札记》

第二章

上一页 封面 下一页

老道的王医生无法治愈病患的肉体,却能洞察受众的心理,左右他们的行动。被丢下的病患家属面面相觑,原本占据的道理已经倒向王医生那边。“哼哼,反正这事儿得给个说法。”带头的患者家属嘴上唠叨,人却像被绳牵住一样跟随走进办公室。

过期药品风波折腾到晚间十点多,二楼内科病房才沉寂下来。孔老太太在输第四袋药液,她担心睡着滚针,就不断提醒打瞌睡的孔尚志。北床的女患者来回翻身,不住地哼呀。床头柜上生命体征监护仪的曲线多次拉直,虚假报警。孔尚志被骇得心惊肉跳,感到置身刑讯室一般,棚顶白炽灯简直像白刺刺的聚光灯,而白灰墙一道道污渍就是苦难的见证。嫌犯可以坦白招供,而患者却绝无从宽的待遇。冷冷清清的内科病房好容易收治一个病号,怎么会轻易放掉?

孔老太太已经入院第三天了,心中惦念老伴,又合计不菲的住院费用,今晨就在病房里转圈圈,反复念叨出院。孔尚志考虑老娘的冠心病不是一天得的,当然也不可能几天就会治愈,加上这般的环境,假使没心脏病的人也会得心脏病,遂下决心找王医生。

洋洋不睬的王医生打孔尚志进来,就一个劲儿摆弄锃亮的金属打火机。王医生属于吝啬鬼型烟民,明明有火有烟,却习惯于只掏火,不掏烟,他去超市绝少买烟,反倒常常裹挟成条的存烟寄卖。

王医生“咔咔”打着火苗,再望望办公桌前的孔尚志,索性用烟黄指从抽屉钳出一盒香烟磕到桌面上。

孔尚志欲言又止,既然决定不往前走了,就窃笑对方敲竹杠的动作已属多余,但又觉得于情理亏欠了人家。心怀忐忑的孔尚志就像害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不去受虐挨宰反倒不自在,他原打谱请王医生与护士们吃顿饭,甚至连锅包肉、拔丝地瓜等女士菜也计划到。

孔尚志终于开口道:“王大夫——我家老太太还是出院的好罢——我们觉得静养的好——您给考虑考虑?”

王医生听着,脸上勃然的懊丧劲儿颇像染霜的老黄瓜叶再蒙上一团秋霾。懊恼的王医生将香烟盒丢进抽屉,歪靠椅背质问道:“怎么?护士还没有找你补押金吗?吊针已经开到第六天了——”

孔尚志低声道:“护士还没找我——要不然请护士到家静点怎么样?王大夫你给多开点口服药,总可以吧?”

“不行——不行”王医生摇晃大黑脑袋道:“那绝对不行——你们不能回家输液!这是规定!回家出了事咋办?你敢立生死文书吗?”

孔尚志听到生死文书,倒着实犹豫一下,但知道这话相当于:“这病很严重;不过还能治;如果不治,就会转化成癌;哎呀,厉害了;你还有半年的活头。”等手段。若是真遇到绝症,往往最后医生还会深情地说:“我尽力了,要不转院试试,再吃点中药吧。”

俩人又争执一会儿,无奈的王医生扯出一张生死保证文书扔到桌上。恰巧小护士推门进来,催促孔尚志去补缴住院押金。王医生紧抿厚唇,抬手制止,又“咚咚”戳点保证文书,示意孔尚志签字。

孔尚志签上字,还一个打圆场道:“那好,王大夫,您忙——我们过去了”王医生黑着脸,点上烟深吸一口,猛喷出长长的烟柱,一股怨气恨不能立马将对方轰出门去。

“去行李房退行李!”悻悻然的小护士将行李单甩在护士台上,便再不肯施舍半个字。

懵懵然的孔尚志手持行李单,一路也没搞明白,明明自己从家拿的被褥,护士站压根没发行李,那怎样才能退行李呢?

晦暗潮湿的行李房里,两个黄脸大妈接连解释道:“大兄弟,你怪不得我们——呵呵——这是院里的规矩,不退行李就办不了出院手续,一共才四十块钱——不交钱谁给我们开支——呵呵——”嬉皮笑脸的大妈直到收上钱,才肯给行李单签字。

孔尚志办完出院手续,回到病房,见高悬的输液袋马上见底,又奔回护士站道:“护士,病房的病人换药。”小护士正举着小镜子镊眉毛,她猛窝皱粉脸脸,佯佯不睬道:“几床呀?”

整个病房就老孔太太一个人输液,而孔尚志压根没注意过床位号,就急变了腔道:“你到底去不去?”小护士一动不动,依然反问道:“问你呢,几床?”孔尚志恨恨的,眼前的小护士早已摘下面罩,但曾经神秘的嘴脸已经毋需印证。

“回血了——”北床那位女患者撑着病房门把手弱弱地呼唤。配药室的一位护士见情势不好,就拎起药袋赶往病房。

女护士换完药,还不忘教训孔尚志道:“你这人就是整不明白——不知道床号,我们就无法给患者换药。”面露得意的女护士不待孔尚志回应,就一拧身走了,颇具拳击手比赛完毕,不待查点便率先举拳,抢着宣告胜利的架势。孔尚志本想回敬道:“您不知道床位号,那么怎样给病人换的药呢?”但是心存感激的孔尚志欲言又止,索性任由她们去欢庆道理加道义的完胜。

惨淡的冬阳再也无力攀升,孔老太太用酒精棉球按着鼓血包的手背,支使孔尚志收拾行李。等一切归置妥当,孔尚志先出去叫出租车,再跑回来扛行李。孔尚志最后一趟回来,拎着一大塑料口袋口服药,搀扶颤颤巍巍的孔老太太下楼。

护士台里,小护士余怒未消,不住低声辱骂。女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现在这个女人只剩下另一半。撒旦和天使同样生着的翅膀,难以捉摸的是变幻莫测的内心。正像王医生一面拼命给病人开药,一面又向外发包烟酒超市;一面给患者看病,一面入股医院太平间,颇具镶玻璃兼砸玻璃的意味。孔尚志势单力孤,他既没有讨天使欢心的红包,也没有与撒旦抗争的力量,就只能选择沉默。

接下来,孔尚志感念母亲一生辛劳,连日顶着数九寒风买药,买营养品,洗衣做饭忙得不亦乐乎。而孔老太太将脑心通、脉络通、阿司匹林等药吃上一个半月,反倒越吃越难受,而暂短停药后却倍感轻松爽利。后经省院大夫确诊,孔老太太根本没有冠心病,晕倒是由癌症引起的病理反应。

早在公元前世纪,西医鼻祖希波克拉底就说过:“并不是医生战胜了疾病,而是人体自身战胜了疾病。”孔老太太整吃上一个半月错药,冠心病却被无形战胜了。孔尚志仰天长叹,为了让老娘继续活命,他回家立即将一瓶瓶一板板药品丢进垃圾桶。

虽然孔老太太的冠心病已经痊愈,但罹患的癌症还需要治疗。王医生瞥见孔尚志进来,就迅疾伏到办公桌上,佯装翻看病案。孔尚志哭笑不得,耐性子问道:“王大夫,我是来找你办理转院手续的。”王医生不及孔尚志讲明原委就吱唔说:“哦——办理转院得去找外科医生办理。”王医生始终埋着大黑脑袋,鼻翼沁出一层油汗,他一边讲,一边胡乱翻着病案。

王医生示弱或许基于一点良心上的愧疚,但绝对不能指望他认错。一只落败的狗只有翻亮四蹄,露出肚皮才算真投降。而王医生只是暂时退缩到墙角,随时可以呲牙咧嘴反扑。如果孔尚志闹,王医生可以立即召唤保安进来。如果孔尚志索要一点赔偿,单单几个月的鉴定程序就可以将他拖得疲惫不堪。至于社会影响吗?误诊多了,日子久了,好像也没什么影响。孔尚志既没有人力,也没有时间与王医生理会,只得强抑怒火转身走了。

王医生的老子——二道河名医王远志曾身兼外科、牙科数职,在二道河享有“王一刀”的美誉,至今保持着一次钳掉患者六颗牙齿的县级记录。王一刀罹患重病托孤,将当过赤脚医生的王维恭调入二道河医院。这样王维恭白天在食堂帮忙,晚间在食堂开办的夜校深造,几年后成为一名内科医生。因为王一刀是二道河名医,所以一段时间老百姓误认为王维恭也是名医。

身怀绝技的王一刀游刃于文明与野蛮之间。而胆大的王医生则经常利用配方杀人于无形。我业治驼的王医生诊断不出元凶,却敢于广下猛药,只管服药后立竿见影。这等于贪财的庙祝带领患者进入三爷殿,向执掌人间疾病的“咳嗽爷爷”、“疙瘩爷爷”、“筋骨爷爷”膜拜一遍。虽然患者免不掉破财伤身,但求诸神里有一位主事好使的。

从省院回来这些日子,孔老太太除去继续做磁疗,就是虔诚礼拜那尊青铜菩萨。无论孔老太太能否遇有佛缘,她都一心向佛,祈盼身体好起来。死亡可怕也不可怕,看开了便不可怕,可怕的是痛苦的过程。不过,死亡毕竟是人生最沉重的话题,临到每人头上,无非是想开之后,放下的心又悬起来,治与不治往复循环。身为凡人的孔老太太悄然落过几回眼泪,迈不动的双腿就像拖有铁球。最近几天,孔老太太频频梦到故乡旧人,偏爱吃些煎饼,地瓜块、三合一菜粥以及豆腐渣、萝卜丝烩制的豆沫渣。

孔尚志见此情形,他反复考量,莫不如陪父母一起回故乡罢了。

阅读故乡札记最新章节 请关注米妮小说网(www.qixinyuan.com.cn)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存书签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