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当空的日头白辣辣的，一群水牛洑在孔家村外的水汪当央，只露出鼻孔和长长的犄角。孔克己头顶方瓜叶子，坐在柳荫底下，望着自家那头惬意的老水牛，甭提多高兴了。昨黑，孔克己的爹爹孔运林已经平安地回家了。孔运林夫妇与许师娘一早就去城关，感谢杨掌柜和许金槐，并且向孔克己做出保证，抵押给许金槐的老水牛不会牵走。

早晨，孔克己仅喝上一碗野菜粥，于是寻进水汪边的灌木丛。饥肠辘辘的孔克己采摘狗奶子红浆果，虽然酸涩黏牙，却直吃得嘴巴木胀胀的。

半空中猛然传来一阵悚然刺耳的马达响，一架草绿色飞机从巍山那边飞过来。孔克己赶忙趴进一旁坡地里，顺手扯过一串方瓜秧遮盖到背上。悬挂大黑胶轮的日本军机倏地掠过，跟着“轰隆”一声巨响，孔家村里升腾一股浓黑的烟柱。

刚刚，韩长通回到孔家村，他在儿子家门口转悠一会儿，却不敢进院儿。垂头丧气的韩长通想想亲手将儿子卖了，而那十几块大洋早在烟馆败光，难免一阵阵懊悔。天气早早暖起来，韩长通熬受不住，就扎进街口的老汉堆。

韩长通眼见老汉们不理睬他，虽然觉得无趣，却又无处可去，就独自蹲一边风凉。老汉们望见飞机从巍山顶上过来，便纷散跑开。唯独韩长通依旧蹲在那，手托烟袋锅子道：“嘿嘿儿，鸟儿啊，你还能下个蛋给韩爷爷吃吃？”韩长通话音刚落，一枚黑棒槌般的炸弹落下来……

夜里，干旱多日的滨海终于降下一场暴雨。雨后的孔家村街口一片凄凉，湿气里混杂着刺鼻的磷硝和硫磺味儿。

孔运林刚刚躺下，他听见轻轻几声叩门响，就紧忙下地，点燃小火油灯，将浑身湿漉漉的许老师迎进来。许老师在小方桌边坐下，由许师娘帮着脱下白布褂，再换上孔运林的蓑衣。孔克己娘匆忙生上一把火，又从碗橱端出一小笸箩野菜饭团和几个小地瓜熥到大铁锅里。

许继美借着火油灯光打量孔运林道：“运林哥，让你受苦了。”孔运林回想城关的遭遇，仍然心有余悸，嘴上却道：“没有事的，许老师，幸亏你们！”孔运林凝思半晌，又叹气道：“哎——俺是回来了，可韩福成——唉——”……

一脸凝重的许继美嚼着野菜团儿，听孔运林讲述城关的遭遇。眼看城墙就要合拢了，韩福成和这批劳工也即将输送到东北，可营救的事情却没有进展。白天，日本人故意往孔家村投炸弹，目的是给抗日军民之间制造隔膜，这就使得西山武工队的活动愈加艰难。

懵懵醒醒的孔克己与韩孟坚也从破被套里爬出来，围绕在许老师身边——今晚韩福成媳妇由娘家人陪着，而韩孟坚则过来与孔克己一齐住——孔克己与韩孟坚看许老师沉着脸，就静静地坐在小方桌边不敢作声。若有所思的许继美望着孔克己、韩孟坚稚嫩的脸庞，想起查鬼子队长阴谋绑架许敏学的事儿，不由轻轻一拍小方桌道：“好个程克功，你敢让人绑俺的学生。”

第二天上午，滨海上空放晴，程家大院里的几座高粮囤像小山儿似的从大石墙突兀出来。许继美带虫虫、咬咬蹲在程家大院南边的毛竹园里，轮番到竹林边观察程家大院动静。许继美三人蹲守半天，非常奇怪大院江进出的人流里竟没有一个查鬼子护兵。

密不透风的竹林闷热异常，嗡嗡作响的蝇虫纷扑而来。许继美三人不断挥舞竹条，最后抵挡不住，就往身上堆积厚厚的腐竹叶子。许继美见满头大汗的虫虫咬咬饥痒难耐，就为他们讲起程克功的父亲——大地主程鄂廷的故事。

去年秋天，老烟鬼韩长通将全家最后九亩良田抵押给程家大院。韩孟坚心怀不满，便一门想法子撒气。一天，韩孟坚溜进程家湾的方瓜地，选中一只大方瓜刨开外壳儿，掏出瓜瓤，再屙上一泡稀屎，又将瓜壳原样扣上。

后来事情败露，程家大院的管家要带人抄韩福成的家，却被程鄂廷制止。不以为然的程鄂廷说，韩长通的儿子是个老实人，而小孩是个不通人性的畜力，不用跟这号坏才计较。

虫虫不解地问许继美道：“大队长，那程老财主还挺有肚才，那么难道他是好人不成？”许继美没有回答，又给俩徒弟讲一个有关程鄂廷的故事。

许多年以来，韩长通与程鄂廷两家纷争不断。去年，程鄂廷见韩长通家彻底败落，满以为解决掉了心腹大患。却有风水先生讲，韩长通家这九亩良田是块凤凰宝地，将来孔家村那边还要出举人。于是，心生忌惮的程鄂廷派人夜里去横刨竖掘，一心要挖断凤凰翅膀，诅咒附近的百姓世代遭受程家奴役。

许继美讲完故事，询问瞠目结舌的徒弟道：“那么你们说说，程鄂廷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等俩徒弟回答，许继美“嘎巴”一声将手中竹条折断，一字一顿道：“修筑城墙的苦难劳工，你俩都看到过吧？只要程家父子替日本人做事，推行汉奸文化，他们就是中华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