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秋荪婚后不久，一辈子没吃过亏的高有道窝囊得卧床不起。病病殃殃的高有道知道自个不行了，一天他眼瞧四周没人便对高秋荪说：“孩儿，听爹说——记住了，当爹的永远都是对的——以后李铁匠就是你爹了。”高秋荪哭丧着小黑脸道：“对对，爹——爹，你说得对——我记住了——爹，那你告诉我，咱家的那块狗头金放在哪里了？”声音孱弱的高有道拼着力气道：“哪里还有什么狗头金，我在夹金沟淘换的一小袋金渣滓早就换这房子和菜地了——你千万不要告诉媳妇这些事情，否则就不会安生过日子啦——也只有这样，将来你的孩子才能对你好——这叫耿直讨人嫌，糊弄死人不济偿。以后李铁匠就是你爹了！在单位吕科长、冯经理就是你爹！记住了，爹永远是对的！”

今夜小北风刮得正紧，二道河东边高家堡子高秋荪家的小草房烧得暖烘烘的。高秋荪特别会来事儿，他知道经理冯德章爱喝酒，就隔三差五请到家里。下午，高秋荪接到张先科的通知，已经回家与李秀琴忙活了半下午，精心烧制了东北大红烧，鹿血块，炖江杂鱼，炖三白汤。高秋荪估摸冯德章他们快到了，就将四个菜肴端到炕桌上，并烫上一瓷壶二道河大曲酒。高秋荪正摆着酒盅、菜碟、筷子，就听见外屋门吱呀呀响，便赶忙出去挑开棉被帘子，将冯德章和张先科迎进来。满脸阴云的冯德章看到正在哄小孩的李秀琴，心中所有的烦恼都抛掉了。

冯德章盘腿坐炕上，由俩人陪着先喝上几盅，就对高秋荪说：“秋荪呐，我给你安排个差事——往后不用去运输队了，驻在哈尔滨干采买——食宿车票全报销，另外每天补助六角。”

高秋荪小眼睛迸射蓝光，赶忙应承道：“冯经理，感谢您老人家的培养——业务上的事还请你老人家多多指导。”冯德章笑眯眯道：“就你小子嘴甜，明天你带支票去哈尔滨买锅炉——到了锅炉厂逐一列出规格、价格明细，然后打长途电话告诉我”满心欢喜的高秋荪频频点头道：“是，是。”

冯德章欲言又止，他轻轻咳嗽一声，给张先科使个眼色。满脸横肉的张先科立即放下筷子，拧崴下炕，趿拉大头鞋出去烘车。张先科可不是酒囊饭桶，他外表憨厚，实则奸猾得滴水不漏。冯德章看中的就是张先科严实的嘴巴和那一股虎气，才让他做小车司机兼打手。

冯德章看着张先科出去，听到汽车“轰隆隆”发动起来，才对高秋荪道：“去哈尔滨采买的事，刘大可早惦记着呢。我因为你可是得罪人喽——你父亲看病的药费条子，我已经给你报销了——明天就去公司领钱吧——但千万不能让矿上的工人家属知道！明白吗？”

“明白，明白。”高秋荪连声应承，一边给老婆李秀琴递眼色。日裔女人李秀琴坐炕边，正在一边晃悠婴儿车子，一边听男人说话。一双黑森森的大痴眼隐现出混血人独有的坏意。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坏人也是互相感染的。

李秀琴拧跶腰肢走到炕桌前，掐酒壶给冯德章斟上满满一盅酒。红光满面的冯德章饮下这杯，随即用残手撑开精美的镀金铁烟盒，拣出两只根儿香烟，递给李秀琴一根。李秀琴手夹香烟，麻利地划着火柴，先为冯德章点燃。

冯德章深吸一口，眯缝蛇眼道：“秋荪，这趟你从哈市捎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回来——我家小二快结婚了——你家也更新一台吧。”

高秋荪紧忙应承道：“行，我一定办到，谢谢冯经理。”李秀琴再给冯德章斟上一杯酒，就插话道：“哎呀——冯经理您真英明啊，我们真不知道怎样感激才好！”

这时，张先科拉开外门进来，套头毛衣带着寒气，狠命地跺脚，一边不住揉搓双手。机警的冯德章翻转蛇眼，手指悠车里的小孩儿道：“哎呀，我总觉得悠车里的孩子怎么长得像我呢？”李秀琴不顾拉长脸的高秋荪，喷口烟儿道：“怪不得呢？我儿子出生的时候，竟然吓了我一跳——哎呀妈呀，这小孩咋还秃头呢？咯咯咯——”李秀琴说着泛红脸颊，手挥烟卷一阵浪笑。冯德章挠挠光亮的谢顶盖，随着哈哈大笑。

“嘿嘿嘿——”装聋作哑的张先科抽动黑芝麻油脸，笑嘻嘻爬上炕。心底泛酸的高秋荪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洋洋得意的冯德章猛一拍大腿道：“啊呀，怪不得我昨晚做个好梦——今早我跟老伴讲了，说将要有一场艳遇。那你们猜我老伴怎么说的？”冯德章卖个关子，又看看三人，才绘声绘色地道：“我老伴说了，‘那么，一定是百年之后有人扒你的坟头呗。’”冯德章讲罢仰合身子又是一阵亵笑。脸色绯红的李秀琴乘热闹给男人们斟上酒，就爬上炕哄小孩去了。

三个男人又喝上一会子，冯德章想起明天还有事情就告辞道：“秋荪呐，天色不早了，你们两口子也该休息了——我俩回去——好好，今儿个这酒喝得好！”醉意朦胧的冯德章说罢栽歪身体，让张先科帮着蹬上黑皮短靴，再下地披上黑皮大氅，戴上高高的獭皮绅士帽，由张先科引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