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月后的一天上午，二道河中学校阅台上摆着一件件赃物和一沓沓钱款、粮票、布票等购物券。这些赃物、赃款被冯德章贪污之日起，就已经标定需要偿还的价码。微翕蛇眼的冯德章站在校阅台前，头顶白辣辣的太阳，光头顶沁出一层白汗。冯德章已经进去一个多月了，其实他内心并无多少悔意，只是担忧服刑的沙漠高墙，他脑海回响起囚徒们一阵阵暴唳的笑声。

昨天下午，囚室铁门“咣当——”关闭后，手握《判决书》的冯德章一阵眩晕，踉跄几步便瘫软在草铺上。冯德章的刑期很重，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哈哈——哈哈哈——”铺头紧盯着一脸霉相的冯德章，忍不住放声坏笑。刚进来的时候，冯德章就被兜头一顿死揍，连续几天头顶着马桶，睡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铺头在这也推行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只不过冯德章的地位完全颠倒过来。冯德章惯于不公正，却终于忍受不了不公正，他丢下判决书，朝向铺头眦起愤怒的蛇眼。嘻嘻哈哈的囚徒们扑过来，先是一顿狠揍，然后将冯德章的脖子绕上线绳，像狗一样拽扯……

“冯德章！”这个声音竟如此熟悉，昏昏噩噩的冯德章回过神来，发现果真是位列十大酒包之首的刘大可。冯德章倒台以后，他的同伙比嗜血的野兽对待同类还要残忍。刘大可怀恨在心，他已经几次揭发冯德章，此时恨不能从冯德章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怒不可遏的刘大可鼓胀金鱼眼，大声骂道：“杀千刀的贪污犯——老流氓——枪毙冯德章！这个老东西最坏了……”

苏月贤拽拽丈夫刘大可的衣袖小声道：“都怪你，冯德章坏，你还把苏月娥介绍给冯二？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樟木箱子要回来。”无言以对的刘大可沉吟片刻，哧哼大肉鼻子道：“哼，能结婚就能离婚！这婚是离定了！咋认上这门子破亲戚？”自打被高秋荪顶了差事，刘大可竭力撮合十七岁的姨妹苏月娥与冯德章的驼背儿子结了婚，以此巩固在煤炭公司的地位。可是刘大可万没料到冯德章很快倒了霉，自家还白搭上一对镶银角的樟木皮箱。

骂骂咧咧的刘大可被苏月贤拉出人群，步出二道河中学侧门，顺着夯土围墙外的小土道往家走。前面一个人脚蹬老榆树干，趴围墙头向里张望。刘大可眨动金鱼眼，认出此人正是煤炭公司新总务高秋荪。

“他妈隔壁，顶我的窝子，老冯可顶了你的窝子。”愤愤然的刘大可忍不住骂道，因为高秋荪是冯德章的红人，所以便预备绕道走。高秋荪瞥见刘大可两口子，一缩脖儿从围墙头滑下来。“呸儿”高秋荪吐出嘴里的榆树钱儿，打招呼道：“咦呀——刘哥！过来，过来呀。”

吕科长就像高秋荪的护身符，犯案的冯德章反倒跟高秋荪借了不少光。但高秋荪依然不放心，就躲在中学围墙外边探听公判结果。自打冯德章被抓，高秋荪几次想把给冯二耕种的高家堡子两垄菜地要回来，但是怕冯德章拖自己下水，所以犹豫不决。

忐忑不安的刘大可道：“小高，不是我不讲究——我俩对老冯家绝对够意思，冯二和苏月娥结婚时，我把祖传的镶银角樟木箱子都搬过去。——可你说说这些年老冯头给我家办什么事情了？”高秋荪挤眨小眼睛，顿时有了主意，他摆摆手道“刘哥，你们不用说——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你们想不想把樟木箱子要回来吧？如果想要——那就得听我的！”砰然心动的刘大可紧忙道：“我俩倒想去要，怕是人家不承认怎么办？”高秋荪道：“刘哥，你就说冯二结婚时借给他们用的，而这两口樟木箱子早让苏月贤跟我姐家兑换了两垄菜地。他们要是不归还的话，到时我给你打证言——不过，你俩也得帮我把这两垄菜地要回来。”

满脸狐疑的刘大可紧盯着高秋荪不言语，而苏月贤爽快地道：“行行，老高。这事就怨你刘哥，当时瞒着我把箱子扛过去，气得我三天没跟他说话。苏月娥正和冯二闹离婚，而箱子又不算陪嫁，也只能这么要了！”高秋荪眼看事情有门，就哭丧脸着解释道：“其实那两垄菜地是我爹留给我姐姐的————如果你们能帮着收回来，那么还什么你的我的？上秋保证供给你们大白菜吃！”高秋荪歪嘴巴说谎，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他明着这么说，心里却暗道：“你们俩就等着吧，到时就算剩一堆烂白菜帮子，我还留着喂鸡下蛋呢。”

刘大可经不住高秋荪怂恿就应承道：“行行，我们俩现在就去老冯家。不过，该露面时你也得露面呀！”

刘大可两口子与高秋荪达成同盟，便急匆匆赶奔老冯家。半路上，苏月贤忍不住问丈夫道：“大可，高秋荪在吉林的姐姐不是死了吗？咋还能把菜地转兑给咱们？”刘大可不耐烦地道：“老娘们家家的，你真是榆木脑袋，这关他姐姐什么事？不过编个由头好说话嘛？反正这回咱樟木箱子好要了！上秋还能捞着大白菜吃，哈哈！”苏月贤紧皱眉头喃喃道：“箱子是要回来了喽，可就是苦了我妹妹喽——她咋办呀，这婚恐怕难离呀！”

高秋荪站在背后，眼看着刘大可两口子气汹汹地奔往冯德章家，而自己不用出面就能要回菜地，欢喜得拐着大骨节腿儿，一溜小跑回家去了。

北国的春天习惯迟到，而冬天总是格外殷勤。刚刚十一月初，三道河已经结上一层大冻。上午，孔克己在煤矿办公室值班，忽然收到三道河邮政所送来的一封信。孔克己思量自己在东安县没有亲戚朋友，可信封清清楚楚地写着孔克己收讫，落款为东安县平阳镇大车店。煞是奇怪的孔克己拆开书信，只见铅笔写的信笺开头称谓：“大哥你好！”孔克己又往下一扫落款：”此致，敬礼！表弟许敏学急笔。”吃一惊的孔克己再仔细辨认隽秀的笔体，才确认当真是表弟许敏学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