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陪客纷纷离去，高秋荪抓起那沓汇报，几把扯得粉碎，他直勾勾望着汤碗里的纸屑，呵斥道：“张海啊，张海，看来，还真得让你去公文写作训练班再学两年！再不，你回四道河子生产队回炉去吧？办公室的事儿让庞静山管得了——”高秋荪骂得差不多了，看服务员端水饺上来，就对诚惶诚恐的张海道：“行了，你还没吃饭吧？把水饺拎回去，跟我回公司值班。唉——”高秋荪哀叹一声，捉起酒瓶将残酒一股脑儿倒进肚子。

张海为高秋荪沏完茶水，斜坐在办公室桌子上，用瓶盖呷一口西凤酒，又从塑料包里捏起一只水饺自语道：“饺子酒，饺子酒——越喝越有。”

张海有滋有味地吃喝，却猛然嗅到一股扑鼻的恶臭，抬头看见高秋荪跑到门口。惊慌失措的高秋荪冲经理办公室那边努努嘴巴，就急急跑下楼。刚刚，酩酊大醉的高秋荪躺横条沙发上睡着了，浑噩间涌上一阵腹痛，如厕不及屙了一地。

身委重任的张海只得扔下那半盘马板肠，捏紧鼻孔来到高秋荪办公室，扔上一地报纸，蹲着抹呀擦呀，脸颊上的汗珠子“吧嗒了——吧嗒”滴落在地板上。

虽然高秋荪处心积虑地压制孔克己，但孔克己仍然被抽调去滨城参与《煤炭建设项目管理办法》相关章节的编制工作。一个月后，孔克己从滨城回来，他正在办公室做下季度的《生产计划》，猛听到几声敲门响，好容易才认出来，眼前这个瘦老头竟是冯德章。十多年未见的冯德章腰弓背驼，面容苍老，只是一对深陷的长虫眼依然隐现寒光。冯德章斜挎褪色的黄帆布书兜，笑吟吟招呼道：“孔经理，你还记得我吧——我早就说过，你年轻有为！”孔克己想起冯德章当年放出的狂话，禁不住暗忳道，也甭说冯德章有大智慧，到现在自己这个穿黑棉袄的依然是副经理，还真没干过高秋荪，甚至要被庞静山超越了。

面色微红的冯德章道：“孔经理，我已经找过吕局长，煤炭公司也能查到我的劳资档案，所以我请求公司给我重新安置工作。”冯德章说着从书兜掏出两包家乡土产硬往孔克己卷柜里塞。

孔克己打心底鄙夷冯德章，原想奚落他说，我孔克己不是穿黑棉袄的吗？你还找我干啥？但看冯德章着实可怜，就正色道：“我正忙着，你去找高秋荪吧。等过后议一议。”

冯德章回煤炭公司看大门已经俩月了，心存芥蒂的刘大可一直变着法儿折磨冯德章。今天早晨交班，刘大可看见高秋荪过来，他碌碌两下金鱼眼，操铁炉钩子斥责冯德章道：“哎呀呀——冯师傅，你咋这埋汰，炉灰也掏不干净喽？哎呀呀，老秃爪子咋把床单龌龊成这个样子？”低声下气的冯德章道：“大可，咱俩可是实在亲戚？”

当年刘大可处心积虑将姨妹苏月饿介绍给冯二，曾感到无尚荣光，现在却触及了自尊。刘大可吼道：“你别跟好人沾光了？谁跟你是亲戚？哈哈——讲讲你的手指是怎么弄断的?”

高秋荪过来，强憋着笑道：“大可呀，以后不能再叫冯师傅了。人家已经落实政策，应该叫‘老冯’比较合适，呵呵——”高秋荪说着抽出一只烟，就着刘大可的火机吸燃。如今刘大可对高秋荪态度发生大逆转，一心摈弃前嫌，这也算“记吃不记打”的肚才，虽然他压根没吃着高秋荪家的大白菜。

冯德章气得脸颊不住抽搐，残手缩进袖筒,却依旧像机器人一样僵立着。这只老掉牙的野兽丧失了斗狠的体力，在监狱里只能处于食物链的最末端。经过多年的牢狱生涯，言谈举止已经变得规规矩矩。

冯德章猛然按住腹部道:“高书记，我肚子疼得厉害，医生说让住院。”一头冷汗的冯德章说着掀开褂子，露出臌胀肚子给高秋荪看。高秋荪冷冷道：“行！当官的脚不踩病人——”刘大可见机溜缝道：“冯师傅，高书记也是你叫的吗？你得叫‘报告政府！“唉呀！”表情夸张的刘大可好像想起什么，又叫嚷道：“我咋又叫错了？高书记说了，应该叫你老冯才对，哈哈！别忘了把你这堆烂酒瓶捎走。”刘大可说罢捉起门房角落里的空酒瓶，一只只向外扔。

步履蹒跚的冯德章背着黄帆布书兜，拎着脸盆牙具走出煤炭公司大门，恰巧撞见庞静山骑车过来。冯德章眼睛一亮，就预备与曾经的干儿子打招呼，却眼看着庞静山将车把一弯，从侧门拐进大院。失望的冯德章蛇眼重新黯淡下来，他喃喃自语道：“小子，行！”

“卖鱼了——卖江鱼——”一个江鱼贩子脚蹬三轮车，拐入煤炭公司大院。小眼放光的高秋荪奔过去，一连围绕鱼摊转悠几圈，才进入办公楼。此时，庞静山站在办公室窗户后面，已经悄然将这一切收在眼里。打定主意的庞静山等到买鱼的职工散去，就下楼悄声告诉鱼贩子道：“把这几条大个子鱼（头道河大鱼）给我称称，一会儿让看鱼的那人捎着，就说我姓庞。”庞静山称完鱼付上钱，又竖食指对鱼贩子做出“嘘”的手势。

庞静山回到楼上，直到望见高秋荪手拎大鱼疾步走出公司，才稍稍安心。此时心脏狂跳的庞静山就像待选深宫的怨女，今天终于有了被翻牌的机会。

当年，庞静山岁当矿区主任，正当要大展宏图之时，没成想跟随冯德章倒了霉运。按照高秋荪调侃庞静山的话就是：“庞静山混入冯德章的圈子，就像条刚扒进门的狗，突然被人一脚又给踢出去喽！”现在庞静山眼看张先科都爬到前面去了，所以削尖脑尖，一心巴结开始吃香的高秋荪。

尖刻刁钻的高秋荪不好接触，但是贪恋财物。于是庞静山每逢节日，无论中秋、元旦、春节、还是清明五一，变着花样送礼。庞静山连他亲爹的生日都不记得，却摸清楚了高秋荪丈人李铁匠的生日，每每不忘送礼祝贺。憋足劲头的庞静山凭借倾其所有的热情，贷款投资的勇气，哪怕碰上坚冰也会融化。

自以为是的高秋荪喜欢用扑克麻将来考察干部能力。而机灵的庞静山总能赶在高秋荪摊牌之前，精确地报出底牌来。以往高秋荪骂庞静山大老粗没文化，现在却一歪嘴巴夸赞道：“静山脑瓜是好使——什么叫脑力？这就叫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