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炭公司大院闹沸了天，五十开外的核算员孙新却一动未动，依旧坐在办公室织挂网。孙新是煤炭公司的老实人，平常一副与世无争的谦恭模样，业余偏好就是去二道河网鱼。孙新这种人被赞喻为矿上的黑金子，或是称为平凡岗位上伟大的人。其实颂扬一个人平凡而伟大，权且是对平庸之人的一种变相安慰而已。

“奶了个B”属于中原地区的一句经典国骂，不过孙新绝不肯去偷井盖。但是，如果公司领导想培养个年轻人，那就等于涉入孙新的网町，触及那份平凡而伟大的利益。横眉竖目的孙新就恨不能抱人家孩子下井，变着法作践。“撼山易，撼孙新难！”守城名将孙新雄踞核算员岗位二十年，撂倒潜存威胁的政敌无数。

那年，二道河一霸胡金刚的女儿——胡红枫进了煤炭公司。胡红枫接替孙新的核算员岗位，是庞静山与张先科内定好的。这回，孙新被骇得心惊肉跳，惶惶不可终日，感觉要守不住了。但孙新无愧守城名将，他一反常态，改而大献殷勤，天天为人家端茶倒水，硬把嘴角上扬的胡红枫敬怕了。背地里，孙新狠狠发上几回牢骚，再去找庞静山哭鼻涕，抹眼泪。因为孙新头顶老实人光环，所以连张先科也拿他没办法，索性将胡红枫调到销售部去了。

孔尚志对待孙新，就像一个虔诚的受众面对慈祥的教父。而孙新就像一部台式收录机，每每静听孔尚志的喜怒哀乐，寻到切入点便悄然按下红色键钮。过后，孔尚志只要从旁人嘴里拣出几个关键字，就能判定出自孙新嘴里。因为庞静山露过让孔尚志干核算员的话，所以无论孔尚志如何解释，也免不掉吃些暗亏。虽然，孔尚志知道“千万不能相信偷井盖的”，但他还能相信谁呢？

善恶一念之间，世上既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除去立场以外，好坏人之分在于一个人做的好事多，还是坏事多。像孙新这样的人，当时也算煤炭公司难得的本份人。“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大家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孔尚志也曾背后议论过孙新，评价他属于因为三块钱杀个人的手。

孙新每到月底做几天成本核算，却让人感觉总有忙不完的活计，他除去编挂网，就是做数学题。孙新这一癖好源自当年高秋荪出过一道难题。

高秋荪上台之后，将办公楼职工横竖比较，总觉得孙新小气，三锥子也扎不出一滴血。于是，晚间高秋荪翻出高强的初中课本，将余弦定理抄在一张小纸片上。第二天，高秋荪专拣人多的时候，手心攥着小纸条，缓步走进孙新办公室。

高秋荪挤眨绿蝇眼道：“小孙哪，公司要办双补学习班，现在要摸摸底——你把余弦定理叨咕叨咕。”

“嗯，余弦定理——余弦定理？”孙新吱吱唔唔，抓挠乱麻似的枯焦发，一时窘困不已。久违的余弦定理就像一位不速之客，孙新恍然觉得它似曾相识，又如此陌生。

高秋荪怀视神色紧张的张海等人，判定根本不需将小纸条拿出来，就继续问道：“你们谁知道？都可以回答。”张海等人面面相觑，沉默好一会儿，硬是没人能答上来。

正中下怀的高秋荪面露得意，旋即绷起紫茄子脸道：“坐办公室嘛，就得能写会算，否则怎么能坐办公室呢？看来还真得办补习班呐!唉——”高秋荪叹口气气，众目睽睽之下，倒背着手走了。

“坐办公室就得能写会算！”孙新反复回想高秋荪的话，总觉得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整整一天，孙新心神不宁，余弦定理成为一道过不去的心坎。老实巴交的矿工在孙新、张海眼里属于没能水，而他们在高秋荪眼里属于没文化的工人堆。孙新费尽气力拔擢上来，仍需提防居心叵测的高秋荪。

公元前三世纪，由古希腊的欧几里得提出了余弦定理，但他何曾预料，那一年这道高考题帮助多少中国人圆了大学梦。这位几何之父更算计不到，二道河大知识分子——高秋荪依靠余弦定理立了威，从孙新那赚取了多少小河鱼。

当天，孙新下班，就一门心思翻找小孩课本，做些驴打滚利滚利的算术题。比如，春天农民向地主借粮，借一斗到秋后多还二升，问借三斗秋后还多少？打那天起，孙新经冬历夏，从《小学算术》到《初中双补教材》一路恶补。

断章取义的至理名言励志，也误人。“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这句话害得孙新费心劳神，孜孜以求，长年执迷中学数学。都因为，译者漏翻后半句:“但那％的灵感是最重要的，甚至比那％的汗水都要重要。”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出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原本竟是这个意思：“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没边的。以有限的追求无限的，会很疲困。”

孙新闪动鹰眸，一直目送仇雠金中浩走了，转脸见孔尚志进来，便道:“尚志，你就是没遇上好人！”孙新不及孔尚志开口，又调转话题道：“做，这道题你做做看看？”孙新说罢将一张写就题目的草纸丢过去，一脸的渔网纹夹藏着诡秘高深。

每每，孙新将烟蒂插满烟缸，就会拿课本上的数学题考问孔尚志。虽然，孔尚志心里厌烦，但为了维系对方那层薄薄的虚荣，不得已应付一下。孔尚志手捉圆珠笔，做出一副此题难解的样子，正致力于何时道破为妥。“我获奖了，我获奖了——我获奖了！”忽然办事员张海在走廊里大声叫嚷。孔尚志煞是吃惊，既羡慕张海投中福彩大奖，又愤恨坏人的手气竟会这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