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札记

《故乡札记》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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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到晚间饭口了,江鱼馆门楣上四个红闪闪的挂幌在瑟瑟秋风中晃动。门台阶上,女老板苏月贤一面推搡妹夫冯二,一面嗔道:“我妹说过好多回了,不让你在这吃饭——前几年九天公司的饭费,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驼背冯二向前挺出几步,不知从哪儿扣出一张五十元纸钞,比划着道:“大姐,我有钱!等谈妥生意——哼——这点饭钱,你就放心吧。”早晨来二两,牛逼一头晌;中午整半斤,事事都顺心。现在,酒腻子冯二犯了酒瘾,厚着老脸赖在江鱼馆门前不走。

刘大可从江鱼馆里奔出来,爆着粗嗓道:“咋的啊——啊,老妹夫,今天别喝了,快回去吧!”刘大可连唬带劝,眼看冯二走远了,横棱金鱼眼骂道:“麻辣比的,这小子只要有俩钱,就得从二道河大东头嘚瑟到大西头——换块大豆腐,找个傻子也能喝二斤。”

没好气的苏月贤跟刘大可一边往饭店里走,一边骂道:“什么玩意儿?大老爷们没个正事——都怪你给我妹妹介绍这么个玩意儿——还有咱家刘苏也不听话!”

浓妆艳抹的刘苏坐在收银台里,听凭苏月贤一个劲唠叨,自顾用纤巧的手指折叠彩纸。玻璃罐中五彩斑斓的千纸鹤不知镌刻着谁的名字,带着翩翩遐思飞向何方。刘苏总是握有一把若即若离的男人,就像牵扯的风筝想近就近,想远就远。不过东拉西扯之后,讲不清是刘苏玩弄了别人,还是别人玩弄了她。

从前刘大可品评高强打小生着耳后见腮的反腮,属于吃人不吐骨头的凶相。后来刘大可辛苦一天,一盘盘端出来的收入,竟比不上高秋荪倒腾的一车煤钱,就有心撮合刘苏与高强的婚事。苏月贤一向对孔尚志看好,后来见孔家势力太弱,便设想起高刘两家联姻的局面,那就是一有权,二有钱,三有方向盘。不成想,高秋荪突发心梗,名噪一时的小耗子就此挂了。高刘两家关系迅疾降至冰点。苏月贤白白帮助李秀琴织上几件毛衣,还搭上几大坨毛线。而李秀琴非但翻脸不认账,反倒污蔑刘家母女风言多。

那些年,刘苏好像始终没有在恰当的时候,恰当的地方遇到那个恰当的人。刘苏与保安队的孙旭波分分合合,在外风够一圈,还是与他结了婚。婚后,野心勃勃的孙旭波免不掉吃喝应酬,每个月总是入不敷出。而刘苏耐受不住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拥有家庭又渴望自由,她不断与舞伴幽会,还悄悄蹬上高强的吉普车。

刘苏对男人的爱是无私的,却要求男人对自己是唯一的。因为孙旭波也同样不老实,于是俩人闹将起来,最后起诉离婚。从恋爱,结婚,到离婚,刘苏与孙旭波整场婚姻经营下来,起初是高估利润,乃至于合并股本,最终只剩厘不清的坏账。

江鱼馆门前汽车灯光晃动,随着“啪”一声摔车门子响,高强脚蹬黑皮短靴跑进来。苏月贤沉下脸问刘苏道:“华伯伟订的锅子料都装齐了嘛?”“嗯呐——”刘苏答应着戴上白手套,与高强将一口硕大的纸壳箱子抬出去。

高强跳上未熄火的吉普车,“啪”地关上车门,却又拉开有机玻璃门窗,递出两张绿花花的舞票,笑嘻嘻道:“胡红枫今晚打麻将——迪斯蹦,跳舞厅的旋转灯光贼B!甭去穷鬼乐园(工人文化宫广场)喽。”

刘苏望望门台阶上的苏月贤,轻声道:“嗯——我妈那也有几张,都没时间去。”

“啊——那我也不去了”高强冲刘苏眨眨眼,调转车头走了。

刘苏回身撞见孔尚志过来,稍一愣神,旋即招呼道:“诶——尚志。”刘苏又朝高强行车方向,满脸不屑地道:“你可别得罪他,这家伙可坏!”

孔尚志明知这道尤物不是自己的菜,心底还是隐隐泛酸,又惊讶刘苏立场转得飞快。撒谎本是女人的天性,有如呼吸一样自如。颇具狐媚的刘苏对孔尚志来说,还是一本读不懂的书。

刘苏拉开江鱼馆亮闪闪的玻璃门,引着孔尚志往里走,一边道:“只有坏人才吃香——人不坏当不了官”悻悻然的孔尚志道:“也对。‘我爸说了’是该当官,汉字认识九万——麻将牌。算术能算到——扑克尖儿!”

刘苏禁不住朗声笑道:“哈哈——二道河这么大点儿地方,谁不知道谁呀?这叫好人不好受,坏人吃个够!”

刘苏坐回收银台,打量孔尚志道:“你咋还不找对象?人家都会逗小姑娘,呵——”孔尚志涨红了脸,一时竟然无语。

小门寒户人家的孩子预想未来的一半,就像被收养的孩子揣测生身父母,无不是名门巨绅与大家闺秀,但答案总是大失所望。孔尚志从没遇上一瞥惊鸿,惊为天人的她,再演上一出惊世骇俗的爱情。何况二道河的大龄剩女就像超市打烊前的圣女果,挑来挑去就是那么几枚。

刘苏看着木讷的孔尚志,叹息道:“哎——当年我想搬到花蕊上呢——尚志你见过吗?孙旭波对象长得老磕碜啦——孙旭波成天胡吃海喝,谁跟他能过好日子!”当初刘苏寻着金钱和自由从家庭飞出来,当听到孙旭波再婚的消息,却也是百般滋味。

“嗯——啊”孔尚志含糊其辞,他虽未见过孙旭波对象,可这样回答也算善意的谎言。孔尚志见刘苏微蹙眉头,就壮着胆子道:“那——刘苏,你考虑考虑我呗?”孔尚志嘴上这样讲,却觉得对方与女神夏冰语无法相比。

刘苏脸颊绯红,放声浪笑道:“哈哈——我谁还要哇——你养不起的”刘苏讲的后半句倒是真话,凡是能入她眼的,有钱有地位是必要条件,若是挂点帅气,条件就更加充分了。饱经世故的刘苏认为有了钱,便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而孔尚志不过是她空暇时折来叠去,可以随手一掷的纸飞机。

孔尚志埋头扫视自己的旧夹克,叹气道:“哎——我是没指望了!”

“诶——他来啦”刘苏看见胡志进来,冲孔尚志扬扬下巴。

江鱼馆玻璃门闪动,老胡拔着青萝卜脑袋,挺着蝈蝈肚子优哉游哉进来。“唉呀,你咋才来?”孔尚志一面说,一面迎上去,与胡志拣条长桌坐下。

胡志挤眨眼睛,笑嘻嘻地道:“咿呀,小孔,你咋流鼻血了呢?”

“哈哈——你说的是吴妈么——唉咦,‘可惜脚太大!’孔尚志凑趣道。

胡志点点头道:“嗯呀,做人都要有点阿q精神的,要不然怎么活啊?都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甚至是百步笑五十步——鲁迅先生挖掘国人的劣根性,其贡献不亚于牛顿发现三大定律。”

煤炭局主任科员胡志前年与华伯伟竞争煤炭局副局长落败,从此官场失意,酒场得意。没喝酒之前胡志属于二道河的,喝上酒二道河是胡志的。胡志酒友遍布二道河,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有,只要二道河水不干,他就有酒喝。胡志喝酒不论高低贵贱,只需对方投脾气,否则天子呼来不上船。胡志每每围绕酒圈子转上个把月,就会想起小白人孔尚志,相约喝上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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