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

“在这里设一个封印用的阵法。”

九惟坐在一棵硕大的紫藤树上, 秋波微转，美不胜收，悠然地晃着小腿, 梧枝绿色的裙摆拖尾长垂，轻轻地在香风中飘曳。

头戴幞头、身着仿唐式浅绿色圆领窄袖袍、银带九銙，服饰十分离经叛道的蒙眼少年在几米外的洞穴周围忙碌。

几个女郎蜘蛛模样的式神出没无常, 时而为他带来所需的道具, 时而奉上烹好的茶粥，时而持手巾为他拭汗。

它们腰腹之上是美艳的女郎，芙蓉面上有对称的八只眼睛，朱唇皓齿, 一双藕臂洁白如玉, www.youxs.org，www.youxs.org，两侧六条带毛刺的修长蛛腿支撑着身体。

九惟对奇形怪状的妖精和咒灵习以为常, 并不在意那些蛛女, 疑惑地歪了歪头：“你不喜欢这些东西吗？”

明明看到的时候那么震撼，为什么还要把这个满是漂亮的石头的山洞封印起来？她思考了一会儿，只能简单的理解成“不喜欢”。

“我很喜欢这份礼物。”

五条慎吾轻抿了一下唇, 用便于少女理解的话语解释道：“但如果让别人知道这里有宝石就麻烦了，他们会为了获得占领这里的权利勾心斗角，此眩彼夺，甚至大打出手，然后就会流血, 会有很多人死去。”

五条家只是一个新兴贵族, 与那些盘踞数百年的大贵族相比微不足道, 不可能守得住这么大一座宝石矿, 等上层切割完利益，沉重的徭役就会落到被迫去开采宝石的平民百姓身上。

九惟折了两串手边垂挂着紫藤花穗的嫩绿藤蔓，在手里灵活地编织着花环：“这种漂亮的石头，山里还有很多，平均分给每个人，就不会抢了。”

她的话语天真而又令人细思恐极。

神灵与人类的观念终究不同，祂有时是仁慈的、悲悯的，有时也是冷漠的、残忍的。

“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五条慎吾对幼年神灵的秉性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包容：“每个人的想法和能力各不相同，心中却都有贪念，有的人会因此更加富裕，从而想要掠夺其他人分配到的宝石，有的人则会因此好逸恶劳，坐吃山空。人的欲望就像高山滚石，一旦开始，他们会不知满足地向自然索取，直到整座大山被挖空，若草山麓不复存在。”

他平静的声音从山洞里传来，带有着奇妙的回响，仿佛有无形的波涛连绵，在空气中层层扩散开来。

春晖细碎又温柔，坐在紫藤树上的少女垂首看着手里逐渐成型的花环，一片轻盈的花瓣从纤纤的手指间飘落，她似懂非懂地答道：“可我很厉害啊，虽然也有做不到的事，但我是不会让人类伤害森林的。”

五条慎吾走出了洞穴，背对着她，补上了阵法的最后一处空隙：“那你会伤害人类吗？”

九惟眨了下眼睛，倒是聪明起来：“什么是你定义的‘伤害’？”

五条慎吾想了想：“就是……当人类伤害到你的时候，你会杀死人类吗？”

九惟微微摇头，拿着编织好的紫藤花环在手里转了一圈，低敛着薄绿色的眸子：“人类很弱小，把他们赶走就行了，他们知道打不过我，就不会再到森林里来了。”

如果这个方法奏效的话，为什么还会有贵族委托阴阳师来此处驱除邪祟呢？若不是他这双特殊的眼睛敏锐地发现了一些隐秘，事后又一通忽悠稳住了委托人，人类与神灵的矛盾早已激发了。

忆起初见时的情景，五条慎吾不禁一笑，挥手驱散了那些欲上前为他捏肩捶腿的蛛女式神，迈步走到那棵高大挺拔的紫藤树下。

森林之女轻灵地从高高的树上跃下，犹如一片落地无声的羽毛，只有裙摆的拖尾轻轻地擦过草叶发出的“唰唰”声。

少女手持花环站在他面前，示意他低头。

“人类和动物不一样。”五条慎吾一边说，一边温顺地低下了头，瘦削的脖颈如同孤高的鹤颈，“动物感受到不可匹敌的威胁会逃走，人类却会暂时蛰伏，一等到时机就会将其铲除，哪怕只是他们自认为的威胁。”

九惟踮起脚，抬手将紫藤花环戴在唇红齿白的蒙眼少年的幞头上，想着他怎么又长高了许多，随手拂去对方肩头淡紫色的花瓣，一双丹凤眼困惑地望着他：“那我该怎么做呢？”

相处的这些时日，她养成了不懂就问的良好习惯，对他的解答十分信赖的同时，也不掩饰与他不同的想法，一片赤诚。

五条慎吾直起腰，微微一笑：“不让他们发现就可以了。”

他舒开五指，伸到似乎想起了什么的少女面前。

九惟回过神，只见少年莹白如玉的掌心静静地躺着一块瑰丽浓艳的纯绿色宝石，未经雕琢便已足够璀璨夺目。

五条慎吾俊秀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我拿一块就够了，谢谢你的礼物。”

九惟被打断了思绪，也不恼，看他戴着花环的模样，眨了眨睫毛，朝他一笑：“我们待会儿去做什么？”

今天不知怎么了，五条慎吾竟神差鬼使地问道：“你想下山看一看吗？”

九惟怔了怔：“下山？”

……

若草山麓坐落在平城京的远郊。

山下的村庄虽然因为神灵的庇佑风调雨顺，但在大化改新以来效仿唐国的制度所改良颁行的班田收授法和租庸调制逐渐显现出弊端的情况下，还远远称不上富足。

而在若草山麓和平城京之外，农民逐渐交不起日益沉重的赋税，生活困苦，再加上天灾人祸，纷纷放弃了政府授与的口分田逃跑，从良民沦为贱民，贵族们也顺势再次开始利用特权兼并土地。

可见平城京的贵族们有多奢靡风雅，社会底层的广大农民生活就有多么悲惨凄凉。

一辆雕刻着家徽的华贵牛车稳步行驶在闹市，街道上的商贩来往如梭，行人熙熙攘攘，都好像看不到这辆牛车似的。

明明没有人驾车，牛儿却能自己寻路，即使没有人避让牛车，却没有行人被牛车撞倒。

牛车内萦绕着紫藤花淡淡的香气，少女光洁的手臂轻轻抬起，挑着车窗处的帷幔往外看，墨绿色的发丝从玉润的肩头滑落。

五条慎吾含笑“看着”她似乎对一切未曾见过的事物都感到新奇的模样，亦对平城京的繁华热闹感到与有荣焉。

过了一会儿，九惟放下了帷幔，极尽婀娜的腰身一旋，一泓清澈的眸光投向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年：“流民在哪里？”

五条慎吾微愣，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提这个：“平城京没有流民。”

达官显贵心善，见不得这些场景，干脆禁止逃难的流民入城，方圆十里的乞丐也都被赶到城外去了。

九惟眸中的疑惑并未消散：“可是我听到了他们的祈祷。”

「神啊，请赐予我食物和钱币！」

「神啊，请求您救治我的孩子！」

「神啊，请保佑我早日脱离贱籍！」

「神啊，请让我死后得以前往净土！」

“……”

九惟凝眉沉思，忽而下定决心：“我可以实现他们的愿望。”

毕竟是神灵，静下心学习的时候，效率数倍于凡人，现在已经能明白那些人类在向她祈祷什么了。

五条慎吾唇边的笑容淡了淡：“不要这么做。”

九惟有些意外，开口询问为自己开启智慧的人类的见解：“为什么，这不好吗？”

五条慎吾略一沉吟，避重就轻道：“很多人并不因为信仰神灵而祈祷，只是妄图不劳而获而已。”

“我也不需要人类的信仰。”九惟一脸理所当然，一言一行比真正的人更具有人性的光辉，“我帮助他们，只因为我想这么做。”

五条慎吾先是默不作声，半晌，才缓缓地叹了口气：“无论谁向你祈祷，你都会实现吗？”

他忽然意识到，神灵从不分好坏，许愿的人心怀善念，神灵就是善神；许愿的人心怀恶念，神灵就是恶神，一切与人有关，无关神灵。

“众生是平等的。”

九惟像是回答了，又像是没有回答。

“人和禽兽平等吗？”

“平等。”

“可是你也吃肉。”

“凡是被我吃掉的生灵，都可以复生。”

这就是神灵的不讲道理之处了。

五条慎吾不置可否，转移了话题：“你觉得人类的世界怎么样？”

提到这里，九惟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有很多声音。”

森林的夜晚是幽静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窸窸窣窣的虫鸣，而人类的世界则截然不同，无论白昼还是黑夜，都永远不会寂静。

五条慎吾嫣红的唇露出笑意：“嗯？”

九惟垂下睫毛：“人们杂乱的脚步声，车轮辗轧路面的辘辘声，商贩招揽客人的吆喝声，行人驻足买东西的询问声，酒屋喝酒碰杯的清脆声、高谈阔论声，婴儿尖锐的哭啼声，妇人轻轻拍打襁褓、哄孩子入睡的哼唱声，还有……”

她顿了顿，轻轻地说道：“还有你跟我说话的声音，这些都让我感觉很好。”

五条慎吾心中怦然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