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是强迫地将他带到船上。两人单据一间屋子,点了壶酒,小二便掩门而出。
屋内未设桌椅,只有两块莲纹织锦坐褥和一张小几。玉河玩累了,不再说话,闲闲倚靠在窗前等酒上来。窗下,画舫在水中投出金色的影。河面上起了薄雾,无数灯光在雾间朦胧流动。
公主单手支额,静静地向外望着。秋风来缠玩她的发。青丝拂过她被烛火照成暖色的侧脸。她出神想着什么,哼起一支周国的童谣。玉河总是意气风发的,只偶尔在这样的时分,孤寂与疲惫不期然间显现一瞬。
李修想:她没有过问他的伤。但他也没有问她近来可好,不曾关心她是否还在难过。
玉河唇角扬起。
“李大人,我这么好看么?”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盯着她,连忙转开目光。幸而小二此时端了酒上来。玉河给了赏钱,吩咐他无事不必来打扰。
她为他倒酒,神色又恢复如常:“喏,这酒和五枝子味道差不多。但五枝子是药酒,里头有芸珠,你在用蕈根,喝了不好。”
“什么蕈根?”
“……你连自己在吃什么药都不记得?”
李修愕然:“你怎么知道?”
“本公主有天眼,”玉河笑,“我还知道有人不仅不记得忌口,还不遵医嘱三次擅自沐浴,搞得伤口迟迟好不了。”
他明白过来:她一直在让张太医向她禀告。
“对不起,”她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直很自责。想离你远一点,怕哪天又弄伤你。”
“我没有那么娇贵。”
他垂眼抿了口酒,便听那厢问:“是么?”
她语气里带上挑逗的意味:“我试试看?”
李修沉默片刻,抬眼与她对视:“公主究竟想让我做你的什么人?”
“恩人。”
“……什么?”
“人生一世,实乃苦行。能予我苦中之乐的便是恩人。夫妻眷侣都太俗套,有牵绊就有痛苦。可人的苦已经太多了。喜欢的人,我只想从他身上得到快乐,也只想给他快乐。
李修,对别人我可以敷衍说谎,情人丈夫朋友随他们选。但你是聪明人,我也不愿骗你。这是我心中所想。”
“快乐,”李修敛眉笑了一声,“公主所谓的快乐是什么?权色交换,两相满足?”
“权也好色也好,都只不过是互相取悦。说到底成亲又有何不同?”
“不必拿这样天花乱坠的话来搪塞。我并非想要与你成亲。”
玉河语塞片刻。
不是想当正宫,那他问什么?
“那你想如何?”
放在平时,李修绝不会与玉河有这番直白的对话。但当下竟昏了头一般,愣了半天,低声道:“但愿君心似我心。”
或许这些日子他的感觉没有错。她待他,到底和裴元之辈不一样吧?
玉河一怔,随后笑了:李大人也不是不会说情话嘛!
她想:有了这句,便算成了。
李沅多半与母亲的事有关,她不会放过他。日后她到底要和李修反目成仇。如今既然到了火候,那么尽快就将一切了结。趁现在得到他,然后就不再会总是念着。
她仰头饮尽杯中酒,抬手向双肩一拨,衣料极柔滑的外袍沿着她手臂滚落,雪白的肩颈就此袒露。
事发突然,李修一时愣住。
玉河又解裙带。
“不可。”他急忙探身抓住她的手腕。谁料她借力一拽,竟拉着他倒在她身上。
她身上的香气盈他满怀。
李修呼吸一窒,想要起身,却被玉河手脚并用地缠住,几番不能挣脱。
“你做什么?”
“我心如你心,”玉河吻他,“做心中的事。”
听到她竟这样曲解他小心翼翼袒露的真心话,李修只觉得受到莫大屈辱。他躲开她的吻,气得胸膛起伏,呼吸急促。因为离得太近,玉河看不真切他的神色,满以为他口是心非,只是欲拒还迎,便依旧去解他的衣带。
“段玉河!”
李修狠狠一挣,直起身来。
玉河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事已至此,他反倒释然。
李修此生所求之物鲜少得到。全然的正义不存在,彻底的仁道罕见,纯粹的爱也难得。他明知要落空,仍去追,因为要去追。
然而,全然的正义没有,可以得到最接近全然的正义。真心有就是有,没有便没有了。
他退回原位,一言不发地整理衣冠,打算离开。
玉河皱眉看着他,正要开腔,却听窗外传来尖叫声。两人的视线被吸引过去,这才发现不远处的岸边已经围满了人,一片嘈杂混乱。
李修当机立断向出走,玉河也披好衣裳跟上。
到了船下,刚好看见人群边缘有几个官差正要挤进去清场,李修朝他们举手示意,几人便等了等,与二人会合。
“都判司李撰之,”他简短道,“发生何事?”
两三个官差在前头开道,有一个和他并肩:“见过李大人。不知道。听说是有什么妖怪。”
“妖怪?”玉河挑眉,“还有这等事?”
那人这才瞧见她,惊道:“莫非是长乐……”
“不可声张。”李修止住他。玉河说:“不必多礼。”
几人分开人群走了进去,只见河畔处搁浅了黑乎乎,湿淋淋的一团,是个头大身子小的兽形。此兽头部十分诡异,硕大而多毛,身子细长,拖着条尾巴,在月色灯光下说不出的古怪。
有两个执着长桨的男人站在近处,不时地戳那东西,每戳一下,周遭便发出一阵惊呼。
见到官差,大家壮了胆子,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李修驻足听,而玉河接过桨走向那物,干脆利落地将其翻了个身。
见状,大家纷纷后退,有人大喊:“那东西动了!”
李修转眼,便见玉河已经扔下桨,毫无惧色地到了那东西跟前,蹲下身端详着。
“不会动的,”她说,“死得很透了。”
跟在她身后过去的两个年轻官差皆是双眉紧锁,不敢俯身细看,有一个抿着嘴唇,几乎要吐。
“这是什么怪物……”另一个咽了口口水,喃喃说道。
“莫、莫非真是妖怪吗?”
有眼尖的已经开始喊:“是个人头妖怪!”
四下哗然,玉河掩鼻仔细瞧这东西。
身子是寻常猫类,已经死了很久,被水泡得发胀发烂。
诡异的是,这猫顶着一颗人头。
一颗泡胀腐烂,脸部被鱼类咬噬过的男人头颅。
借着官差手里的灯,可以瞧见其脖颈切口处较为平整。将它与猫身缝在一起的线大多因为皮肉的脱落而散开,尚存余的排列整齐,针脚细密,缝合的人仿佛在精心缝制一件绣品。男人双目圆睁,眼珠子呈现骇人的血红色。他嘴唇被啃食干净,牙齿森然露出,仿佛在狞笑。www.)
“不是什么妖怪,”玉河起身,“头是被人安上去的,”她淡淡对身后目光躲闪的官差道,“报都判司吧。”
这边李修走上前来,也查看一番,面色凝重地对官差的头领道:“还要劳烦你去都判司请仵作来敛尸。尽快通知上游各府衙,将最近的凶杀、失踪案件报上来。”
“是。”那人领命下去。几个官差开始疏散人群。
玉河若有所思地看了阵这怪异的尸体,转眼见李修忧心忡忡的模样,便道:“怎么?”
“作案之人手法娴熟,手段残忍且从容。”
也就是说,这很有可能不是第一起凶案了。又或者是还有不止一起即将发生。而他最近并未接到此类大案。
后面的那句话,他不必说,玉河也能领会。她点头答了句“嗯”,又道:“也不见得一定如此。这个做法很像复仇。”
李修颔首。
他静静思索良久,回神再看身旁,只见四周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什么人。
重归寂静后,方才在船上的事便涌上心头。怒气不再有,空余沮丧和烦闷。
其实这样结束也没什么不好。他想道。却又不由走神:或许我亦有不对,不该那般斥她。玉河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家,也会窘迫。而且她的手腕被我砸在地板上,现在想来是重了。不知道她会不会痛。
痛了也好。让她看清我也是这样粗鲁的人,不要再来扰我心神。
但最好不要真的伤到。
人群早已散去,他独自在原地守着那尸首。不知过了多久,忽见水面上漂来两盏莲灯。
定睛一看,是不久前他买的那两只。他怔了怔,扭头向灯漂来的方向,便见玉河朝他走过来。她一脸满意地欣赏着那灯,还说:“我给你也放了一盏!”
“……嗯?”
“你要许什么愿望?”她兴冲冲的,“灯快漂过来了,抓紧。”
“莲灯是超度河上亡魂,兼寄托对故人哀思的,并非用来许愿。”
“啊?不能托故人实现愿望,那哀思岂不是白寄托了。”
燕墟人,俗气。李修鄙夷地想道,但同时竟又不由牵了牵唇角。
在船上的不悦便悄然过去了。李修背着手肃立,却偷眼瞥向她的手腕——似乎没有伤。
他随口答:“人为何要许愿?”想要的,争取便是。
玉河的目光绵延向远方。
“是啊。自古世间如意少,天公宁肯为君私?”
但她仍旧许了。十年如一日,她的愿望没有变过。
“或许你可以许愿让我不再纠缠你,”玉河说,“你许,我便让它灵验。”
李修默然。许久,他道:“既如此,请公主信守诺言。”
“好。”
她干脆答应,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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