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茶杯碎片已经被下人清扫，宗老夫人院子里的丫鬟为宗月添了新茶。

王清被领着在偏屋里换了衣裳，再次坐了回来，言行举止再无方才的高傲。

宗老夫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宗冉宗莹皆抿唇不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尴尬气息。

“本就都怪清儿未能端好茶盏，平白惹了姑祖母和月姐姐误会。是清儿的错，清儿在这里给月姐姐赔罪。”王清在宗月跟前诚惶诚恐低下头，语气里没有丝毫不甘心。

换衣服的同时，她倒也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绪。

宗月似笑非笑。

“便是清儿未端好，清儿年纪小，你就不知道多担待些，竟眼睁睁看着那茶水洒在清儿身上，像什么话！”宗老夫人在一旁插口道。

她声音看似不怒自威，实则在场没有一个觉得她威严，反倒觉得她说话干巴巴，强行挽尊罢了。就连宗莹，眼神中都流露了几分怀疑。

“是啊。”宗冉接过话茬，十足的老夫人捧哏:“二姐姐年长清儿妹妹诸多，为何不让着清儿妹妹。”

“噗。”宗月望着这一老一少:“孙女略读过几本书，见书中圣人对无耻之徒深恶痛绝，当时还不以为意。直到今日见着无耻行径，方知圣人所言有理。”

“果真读圣人一本书，方可少走十条弯路。”宗月语气中不无惋惜之意:“可惜孙女先前不明白这个道理。”

宗老夫人脸色铁青，良久都不曾说话，宗月就差指着她鼻子骂无耻了。

偏偏她又不能反驳，否则平白失去气度，落下苛责小辈的名声。

连带着，她望向宗冉的眼神也不善起来。可又忍不住叹息，若今日是宗冉，必定早早给她和王清赔罪了，如此才大家都好。

这也是她不喜欢宗月这个孙女的原因，自幼不曾养在跟前，过了十多年才认养回来，贵族小姐懂的一样不懂，交际之道更是一塌糊涂。

若不是长相尚可，又沾了名字的光得到端王青睐，宗月便只能在嫡母手底下苟且偷生，绝无有底气同她叫板的可能。

“清儿今日来，是邀请众位姐姐去王家做客的。”王清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

“小姑姑先前嫁到了岭南季家，而今回家过年，家里举办了宴会为姑姑接风洗尘。”说起自家将要举办的宴会，她眉飞色舞起来。

王清嘴中的姑姑，正是王家家主的小女儿王澜，嫁给了季家旁系的一个子孙，也算高嫁。

宗家虽莅临四大家族，到底跟季家这样的老牌家族不一样。单凭宗家人需要捧着梁苏暮以求提携，而季家人见到皇室都不屑一顾，便可见一斑。

昔年王家嫁女时有多少人来王家阿谀奉承，如今王澜回家过年，就有多少人慕名而去。

那可是季家！岭南季家！

王清不无得意将视线扫过众人，待瞥见宗冉强作镇定但隐隐颤抖的手以及宗莹极力掩饰却掩饰不住的艳羡，便觉得心情大好。

可等她目光转向宗月，蹙眉，抿了抿唇道:“宴会就在两天之后，月姐姐到时可一定要来。”

王清狐裘之下的手紧紧握住。宗月凭什么泰然自若，难道她就不羡慕吗。

但随即一想，她眉头又舒展开来，宗月先前混迹乡野，十足的土包子，只怕不知道岭南季家的地位呢。

“放心吧，劳你跑一趟了。”宗老夫人点点头:“到时我会安排她们去的。”

她目光复杂，王澜的交往圈子和她们的交往圈子是不一样的。宗月被端王看重，宗冉和宗莹也该早做打算了。

“那清儿就先告退了。”王清福了福身，毫无留恋走出去，全无宗月来之前的热情。

宗冉宗莹看着眼色，也纷纷告退，傻子都知道宗老夫人现在心情不好。

唯独宗月未动，等众人都走了，她仍在淡定地喝着茶。

“我这里不需要侍候了，你回去吧。”宗老夫人对着她下逐客令。

宗月挑眉，身子未动，放下茶杯:“祖母啊。先是宗莹诬陷我推她落水，当日您当着端王殿下的面，不分青红皂白相信了宗莹，斥责于我。”

宗老夫人不知她要说什么，没接腔。

“再是今日，王清陷害我泼她茶水，虽嘴上没这么说，但您身处后宅多年，我不信您没看出来。您依旧是非不分，相信了王清。”

宗老夫人张口，想辩解什么，最后却觉一切语言都苍白无力，哑口无言。

“可是为什么呢，我也是您的亲孙女。”宗月直视宗老夫人，她定定望着上首那位老妇人，目光犀利，仿若能看到人内心最阴暗的地方。

“为什么您不能信我一次？为什么不能对待我公平一次？”

少女不带感情的质问，令宗老夫人无言以对。

宗月站起身，郑重其事朝宗老夫人行了跪拜大礼:“我的生母已经去了，如今的嫡母恨我入骨，父亲对我厌恶良多。”

“可祖母，您别忘了，我也是宗家人，我身上流着宗家的血。”

她静悄悄离开。

宗月尽力压住心中愤懑情绪，心知肚明那不是属于她的情绪。

是属于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真正的宗家小姐，如今的一缕冤魂，她的情绪。

她虽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了解原主曾遭到的对待，但始终不曾设身处地着想过。

而后梁苏暮又来为她撑腰，宗家上下无人再对她不敬，原主的不甘无处发泄。

直到今日。

宗老夫人青红不分的指责，终于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原主临死前的所有怨恨、所有愤懑、所有不平，顷刻爆发出来。

诚然原主被宗家认回之后的确张狂，但并不是他们伤害原主的理由。原主走失，是宗夫人的算计。十余年的流浪，是宗家人不曾尽心寻找。

那些不是原主的错，宗家却要原主承担这错误的结果。而最后原主竟是被宗莹害死，宗莹甚至还倒打一耙，诬陷原主。

这让原主如何甘心，竟是她心心念念寻回的亲人要了她的命。

于是，即便身死，仍意难平。

宗月心头情绪翻滚，久久不息。正是这样的情绪，才令她做出违心之事，留下来质问宗老夫人。

她叹了口气，低头望着自己的心口:“你放心吧，我既占了你的身体，理当为你报仇。我向你保证，所有欺你忤你的人，都将得到严惩。”

“爱你的人，会过得很好，安乐一生。害你的人，将受尽欺凌，余生饱受良心谴责。”

她说罢，心中的情绪竟渐渐平复下来。她不知何故，只觉身体陡然轻松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耳边一声凄凉的哀鸣，亘久不消。

宗月闭眼:“你去吧，我知你心有不甘。但重生成为你，也非我早就预料，一切都是命数。”

那哀鸣渐渐自宗月耳边远去，仿佛终于认命，越来越远，最终消散在天际。

宗月睁眼，脑中前所未有的清明。至此，她的孤魂，才算彻底与这具身体融合在一起。

她苦笑，何尝不是劝人劝己。

云梦京都。

近百年来，皇室渐渐意识到对三大家族倚重过甚，对其深深忌惮，计划削弱世家势力，至今未果。

因此，三大世家虽同皇室相辅相成，内里关系十分微妙。世家同皇室的博弈，时时刻刻都在进行中。

便如当今皇后之位，本该是苏家那位皇贵妃的。帝登基后，极力同苏家抗争，最终达成心愿，册了一名朝中七品官员之女为后。

苏家焉肯让步，帝册封皇后当日，那位七品官员被苏相一纸弹劾通敌卖国，当即抄家，自此中宫成为罪臣之后。

同时，身居后宫的苏太后下懿旨，封苏氏女为皇贵妃，以皇后罪臣之女为名，夺其宫权，令皇贵妃统领后宫。

皇贵妃宠冠六宫，每月除初一十五，帝皆留宿皇贵妃处。

苏家权势，高凛至此。

然苏家如此相逼，也酿就了天子对苏家的无比恨意。

云历十五年，苏相恰得一双孪生女，誉为京都双姝。尔后苏家依据二女性情，将长女许给皇二子睿王，幼女许给太子。

云历三十一年，苏相幼女苏宗月，缠绵病榻香消玉殒。帝随后下旨，册皇甫嫡长女皇甫雅为太子妃，即日完婚。

苏家方知为皇室所骗，苏相怒。帝隐忍多年，竟在太子妃上摆了苏家一道。

而季宁远告知宗月的那些苏家近况，委实半真半假。苏家权倾朝野多年，自苏相任家主后更有蒸蒸日上之势。

纵大厦将倾，也非此时。

帝为太子赐婚当天，苏相嫡子苏宗白遂入东宫，赤手空拳同禁卫军打成平手，又同太子斗殴，太子隐有破相之疑。

太子完婚后，连续三月遭到百官弹劾，帝有心护之，力不足，太子至今仍在禁足。在苏太后和苏贵妃联手下，太子妃皇甫雅，至今未上皇家玉碟，并非名正言顺的太子妃。

苏家确有数人被罢免，但那些人经苏相查出，乃皇室暗桩，由苏相做主罢免，且加以严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