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越往事

《云越往事》

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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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已经亮起, 天气阴晦,不那么明亮的光照入室内,能看见木床上那个因为重伤失血而陷入沉睡的人。

他的头发披散未束, 双眼闭合,入睡前,因为疼痛而使得剑眉的眉头蹙起, 除此之外,似乎看不出他挨受过残酷的鞭打, 遍体鳞伤。

颀长的身体上盖着一条素色薄被,遮挡去胸口、手臂及大腿上缠绕的带血布条。

屋内有淡淡的血腥气味, 这份血味,昭灵很熟悉了。

放轻脚步走至床旁,在床边坐下, 昭灵可以近距离端详这个熟睡的人, 打量他带有病容的脸庞,失去血色而显得灰白的唇, 还有腮帮子上的一道指甲抓痕, 与及脸颊上的一处淤青。

昭灵伸出一只手,这只手的手掌缠着白净的布条, 小指折断的指甲已经剪去,指尖涂过药水,暗褐色的药水, 使小指像似还沾着血般。

食指和无名指轻轻地触碰越潜脸颊上的淤青,如同要抚平这处淤青带来的伤痛,昨夜昭灵照他的脸挥了一拳,淤青便是那时留下。

在越潜挨受鞭刑,剧痛难忍的情况下, 自己还挥了他一拳,还抽了他一耳光。

此时想起,心里很不是滋味。

食指往下移动,来到越潜唇上,指腹感觉到温热的气息拂来,那是鼻息,有鼻息是因为他还活着。

起伏的胸脯,正因为胸腔里的心脏在跳动。

这具躯体,这个人,他能活着,也会死去。

他可能因为伤重未愈而病死在流放孟阳城的崎岖山路上;也可能会在冶炼作坊里因超负荷劳作,积劳成疾而亡;也可能会粉身碎骨,埋尸于深不见底的矿井中……

昭灵把手缩回,捂在自己的胸口,感到一阵心悸,甚至有些喘不上气。深深吸上一口气,缓缓平复情绪。

再次看向身边躺卧的人,他双目闭着,身处睡梦中,无知无觉,也无牵无挂。

不声不响注视着床上人,昭灵回想两人在幼年和少年时的两次相遇,还有这两年来的相伴。

从没问过他,是否记得年幼时救治过一只鸟儿。

从没告诉他,我就是那只鸟儿。

你曾经还想将我囚在笼子里,后来却又将我放走。

低下身,昭灵寻觅越潜脖子上那条挂蛇形项坠的丝绳,他找到它,并用手指将丝绳从衣领里头勾出来,同时带出那件木质的蛇形项坠。

把项坠捏在手心,摩挲着,昭灵心中的眷念与不舍,不能付予这个心意已决的男子,倒像似要付于这样一件没有温度的小物品。

放下项坠,抬起头,昭灵冷不丁对上越潜黑幽幽的眼睛,他几时醒来?

执项坠的手慢慢收回,搁在身侧,越潜的目光跟随移动,他看见昭灵的手掌缠着布条,受伤的小指涂有药水。

察觉到越潜的视线,昭灵把手袖起,心情颇有些复杂。

双臂撑在身侧,身子慢慢抬高,越潜爬起身,背靠床围坐着,起身的动作牵动伤口,引起疼痛,他皱了下眉头。

看见他额头上渗出冷汗,看见他起身后,被子滑落,露出身上被血渗透的布条,昭灵的声音没有情感,很平静:“你可曾设想过?也许不只是二十鞭,我兄长也可能会将你鞭杀。”

越潜凝视着身边人,两片干裂的唇翕动,声音沙哑:“不会。”

赌的是公子灵对他的感情,有公子灵在,太子不能杀他。

那声“不会”,如此笃定。

昭灵不由自主捏紧拳头,又缓慢松开,他觉得可笑,嘴角微微一笑。

“越潜,我确实喜欢你。”昭灵将身体靠向越潜,那模样像似要吻他,两人的唇靠得很近,但没有碰触在一起,更像是一个挑逗的动作。

嗅到对方身上令自己不适的血味,昭灵说道:“你带给我欢愉。”

欢愉两字,尾音很长。

有多少个夜晚,他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忘乎所以。

昭灵抬起自己那只受伤的手,看视一眼,喃喃道:“仅此而已。”

昨夜盛怒之下打他,却是弄伤了自己的手。

从床边起身,昭灵望向窗外,今天天气不好,天空阴郁没有太阳,大概快到巳时了吧。

这时,昭灵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往门口一望,见是家宰领着一名药师过来。

家宰立在门外,禀报:“公子一早派人到府中唤老奴,并叫老奴将城南药师带来别第,老奴不敢耽搁,已经将药师请来。”

昭灵道:“叫药师进来。”

很快,药师背着医箱进屋,走向木床躺卧的越潜,而昭灵则从屋中走出,走向庭院。他不想再看见潜身上的狰狞伤口,昨夜看够了,再不肯经历一遍。

转身离去,踏上庭院的石径小道,昭灵返回自己的寝室,去换身礼服,他该回城了。

一夜都没有合过眼,昭灵无精打采,即便换上礼服,也缺少平时的风采。

自从昭灵住在城中府邸后,城郊的别第只有几个留守的仆人,没有昭灵的贴身侍女。

两名女婢为昭灵整理衣容,她们心情紧张,动作也不利落,好不容易才给主人梳好发髻,取来一顶高冠为他戴上。

家宰走过来,站

在门阶下道:“禀公子,药师说越侍伤情严重,如果要治愈,需得卧床一月。”

“药师为他换好药了吗?”昭灵抬起下巴,侍女正帮他系绑发冠的缨带。

“药师还在换药,昨夜缠绕的布条,不少粘附在伤口上。药师更换起来麻烦,越侍更是遭罪啊。”家宰摇头,回想适才见到的情景。

昭灵能想象到那是怎样血腥而痛苦的换药场面,垂眸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家宰才再次听到主人的声音从寝室里传出:“你这两日留在别第,照顾越潜起居,给予他治疗。没我命令,不许他踏出房间一步。”

家宰心里疑惑,不敢开口问询,只是应道:“是,老奴必会细心照料!”

清早,那名前去传唤家宰的随从,已经将昨夜发生的事情相告,家宰大为震惊,瞠目结舌。

越侍怎会如此糊涂啊,竟然醉酒侮辱太子的美姬。

而今,他留在别第养伤两日,两日后呢?

该不是要将越侍送上流放的队伍里,和他那些不幸的族人一起,装船运往孟阳城吧!

关于越潜的事,该吩咐的都吩咐了,昭灵道:“去唤卫槐备车,我要回城。”

从居室出来,昭灵穿过庭院,径自朝院门走去,途经侧屋,路过越潜的寝室门口,他没有停下脚步。

已经没有必要再相见。

坐上马车,推开车窗,看向车外的一众随从,车窗旁少了一个人,以后也会一直缺失吧。

昭灵心止如水,在车厢中拍了两下手掌,马车立即出发,朝着都城城门的方向行进。

昭灵从侧屋经过,越潜听见他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一直朝院门移动,没有过片刻停留。

那时药师正在将一块粘附在伤口上的布条撕开,越潜感到一阵剧烈的痛楚,咬了咬牙,脸色苍白。

“之前是谁包扎的伤口,胡来啊。”药师把撕下的那块血淋淋的布条扔在地上,连忙往伤口上洒止血药粉。

御夫卫槐和太子别第的家宰都不是药师,他们包扎的手法,在药师看来相当拙笨。

重新上药,重新包扎,之前身上缠的沾血布条,都换成干净的白布条,这使越潜的伤势看起来不再那么可怖。

经由药师这番医治,越潜身上的疼痛感减轻不少,他躺卧回木床,闭目养伤。

需要抓紧时间养伤,以便几天后有体力踏上流放的行程。

此时却是毫无睡意,因为天亮着,也因为闭上眼睛,就能听见昭灵离去时那趵趵的脚步声。

越潜意识到,自己不会再见到公子灵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无论是主仆的关系,是夜间的特殊关系,都已经结束。

那只矜傲的凤鸟,伤了心,飞走了。

马车进城,停靠在昭灵位于城南的府邸前,昭灵下车,前往主院。

昭灵孤零零地走在游廊上,脚步越走越慢,最终停在书房外头那一棵高大梧桐树下。

树上住的那一对鸟儿,不知往那里去了,路过时没有听见鸟叫声,它们也是感情破裂,劳燕分飞吗?

昭灵背靠梧桐树坐下,他感到十分倦乏,似乎在他短暂的人生里,从没这么心身疲惫过,于是他闭上眼睛,歪着身子睡着了。

“公子。”

听到侍女的唤声,昭灵睁开眼睛,那一双眼睛布满血丝。

昭灵慢悠悠从地上站起,困意正浓,走路脚步不稳,由侍女扶着他返回寝室。

他鞋子没脱,高冠也没摘,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睡至黄昏才醒来,腹中早饥饿难耐。昭灵睡迷糊了,爬起身,坐在床上,朝床帷外头唤道:“越潜。”

没有回应,可门外分明有声响,平日昭灵在居室时,门阶下总是站着人,听候主人命令。

昭灵下地,双脚踩在地面,人像似猛地就从睡梦的状态中苏醒,他呆呆坐着。

“越侍昨夜随同公子外出,到今日还没归来。公子有什么吩咐,臣可以代劳。”一名随从隔着门询问。

昭灵道:“叫疱夫准备晚餐。”

随从领命,立即离去。

居室内,两名侍女在昭灵身边忙碌,为他穿鞋戴冠,居室外,数名厨子捧着食盒,鱼贯进入庭院。

府邸灯火明亮,人影幢幢,仆从如云。

公子灵的身边总是有一群服侍他的人,他从不缺仆人。

唤越潜名字,不过是一时难以改口,以后总会习惯。

黄昏,城郊的别第寂静极了,偌大的庭院,许久都不见一个人影。

越潜居住的侧屋房门紧闭,没有任何声响,他在屋中沉沉昏睡。越潜清醒的时间很少,身上那一道道残酷的鞭伤,摧毁了他健康的体魄。

夜风在郊野呜咽,天色已暗,别第的庭院里亮起一盏灯,家宰带着一名厨子,携带食物进入越潜的房间。

进食,睡觉,是越潜唯一需要做的事情,也是唯一能做的。

当夜深人静,整座别第如同死宅,越潜躺在床上,看着黑漆的房间,仿佛看见城郊的码头,一间落锁的昏暗仓库里,关押的越人之中有常父,还有那名哭泣着被士兵从集市带走的越人男孩。

他们挤在窄小的空间,互相偎依。

越潜闭上眼睛,脑中的那件码头仓库,已化作低

矮而闷热的船仓,被关押的越人蜷缩在角落里,他们不安而焦虑,听着舱门外醉酒士兵粗鲁的咒骂声,还有浪花翻腾的声音。

无论日后踏上的是一条何等凶险,九死一生的路,越潜都不在乎。

恍惚之际,越潜像似闻到了一股清淡的香气,还有熟悉的人传递的温暖气息,他知道是虚妄,却伸手想去揽抱。

怀中一无所有。

越潜感觉到胸口的鞭伤传来阵阵的疼痛,这份疼痛一直都在,只是被他忽略不计,此刻感官像似被唤醒了。

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的痛苦,在今后的许多个夜晚,他都需要默默承受。

**

一个下着雨的早上,药师驾车前往城郊,来到公子灵的别第,他发现院门外守着数名士兵,这些士兵穿着甲胄,手持长戟,一脸凶恶。

给越潜换上最后一次药,药师面露忧色:“要是路上创口裂开,你得自己上药,这一盒药粉,你带上吧。”

巴掌大的一只木盒,里头装着是医者的仁心。

越潜没接,只是说:“用不上。”

“带上吧,士兵要是搜身的话,越侍就找个地方藏好。”药师还是把那一盒药粉留下,他很担忧,一个伤重未愈的人,如何忍受那漫长且痛苦的流放路途。

药师背起医箱走出房门,望向庭院里淅淅沥沥的雨水,叹了声气离去。

“热水老奴准备好了,越侍在屋中洗吧,老奴叫他们将木盆搬进来。”

家宰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待越潜像对待主人那般殷勤,不是因为越潜深受公子灵宠爱,而是因为他时日不多。

在家宰看来,越潜性命堪忧,即便他有命抵达孟阳城,身为奴隶,在繁重的劳动下,恶劣的环境里也活不了几年。

越潜慢慢弯下身,将鞋子穿上,他不赞同:“不必麻烦,我去浴间洗。”

卧床三日,蓬头垢面,身上都有股血腥与药物混合的臭味,虽说身上伤口不能沾水,但还是粗略清洗一下好。

之后流放的路途里,想要洗个澡,将是件奢侈的事情。

家宰立即过来,想搀扶越潜,被对方一把推开,就听他说:“我走得动。”

又说:“劳烦家宰取一套粗布衣服来,我好更换上。”

很平静,仿佛闲聊。

“老奴今早从府邸带来一套粗布衣服,还有一双布鞋,都是新做的。”家宰跟在越潜身旁,将人送至浴间,他边走边说。

这就有点奇怪了,别第里也有洒扫挑水的奴仆,用他们的衣服就行,为何得特意从城中的府邸里带来。

在女婢的帮助下,越潜洗了头,至于洗澡这件事,他全靠自己,没让任何人帮忙。

说是洗澡,其实只是擦身,湿巾避开伤口,往没伤口的地方擦洗。

稍稍收拾一番,越潜拿起家宰递来的衣服,那是件粗布制作的秋衣,而非夏衣。

明显考虑到当他抵达云越故地时,已经是秋天,需要长袖长裤来保暖,这般细心,会否是公子灵叫家宰准备的呢?

穿上衣裤,拿来一条布腰带缠绑腰间,就在此时,越潜摸到腰带夹层里有一样小物件,就一指长,一头宽一头尖,摸起来很平滑。

越潜把腰带的夹层扯开一个小口子,从里头发现一枚精美的玉器,是一件玉觽。

昭灵穿礼服时,会佩戴组佩玉,越潜对组佩玉上的每一件玉器都很熟悉,此刻在他手中的玉觽,便是从组佩玉上取下的玉觽。

觽,在成为礼器之前,它是一种解绳索的实用工具。

事实上,即便是成为礼器的玉觽,它仍有解绳索的功能。

奴隶的脚上戴着金属质地的脚镣,玉觽用不上,但它应该能解开束缚双手的绳索。

捏住玉觽,越潜心中百感交集,看见这么一件小东西,他瞬间明白公子灵想要传达的意思。

公子灵不肯见他,却还是摘下自己佩玉的玉觽,藏在衣带里,递交给他。

没有言语相告,只有这么一件充满意味的小物品。

把玉觽塞回腰带的夹层里,越潜将腰带牢牢系绑在身上,他走出浴间,告诉家宰:“让士兵进来。”

清早,士兵就已经在院门外等候,他们受太子差遣,前来押送越潜,要将他押往城郊码头。

最后一艘运载越人的奴船即将离开寅都,越潜也将登上这一艘船。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太子很可能会派人在路上杀死越潜,所以越潜不能被束缚住双手。

太子(烟):导演知道得太多了,一起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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