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缇骑

《皇明缇骑》

第8章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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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都安排好了,是不是现在放水?”淋着大雨,浑身湿哒哒的那个衙役悻悻走上高台,拱手询问安庆管河主薄卢谦益。

“关于村民的安置……”背着手,慢慢回过头的卢谦益话只说一半。衙役立刻答道:“知府和省里的人都说通了,被淹的人家会暂时安置在临近州府,南京和中都接受了府里大多数水灾百姓。巡江御史大人特意差小的来问问大人,是不是现在放水?”

卢谦益只感觉这个衙役的说辞好生让人笑话,望着台下成群结队西去的农夫,心里的苦闷更加浓重了。淡淡说道:“怎么?这样的事情,你们还用得到特意来问我吗?南直隶的百姓已经被你们折腾完了,还用得着我来折腾吗?”

“大人折煞我了,我哪敢有这样的胆子。”负责传话的衙役急得噗通一声拜倒在卢谦益身前,又连连磕了两个头。

“去吧……”卢谦益长叹一声,再也不管这个衙役如何辩解,只轻轻吩咐了这一声。

那衙役不敢再做停留,小跑着就冲向江堤。至于是去传话还是去执行知府大人的命令,卢谦益不太关心,因为此刻他的心早已冷如死灰。

“呸!狗官,不得好死!”正巧在人群中,拖家携口的一个老翁恶狠狠盯着高高在上的卢谦益吐了一口口水。

“爹!你少说两句,还是快点跟上老四他们。”老翁的儿子见自己父亲对朝廷官员行辱骂之语,立即不顾人群,推搡上前抱怨。

那老翁反倒还来了脾气,一把扯开年轻人的手腕,愤恨说道:“你懂什么!家里好不容易攒了两头牛,这一走全完了。没了田,我拿什么供你读书?你倒是轻松,尽帮着这些狗官说话!”

青年人被自己的老父亲说的哑口无言,原来这户住在江边的人家历经两代人的积累,终于是攒下一些田亩房产。劳累了一辈子的老翁自然知道生活的不易,就指望着自己这些微薄家产供家里的男丁读书,将来考个功名也不用再受这等罪。

可谁想得到,偏偏就是这天杀的洪水,把老翁仅存的这点希望都浇灭了。县衙里的差役是连夜挨家挨户敲开大门,连准备的时间都不给村民,一路催促他们往南京走,并且口口声声叫嚣,朝廷要放水淹了这些地方,现在不走,过一会儿就只能留下来当水鬼。

如此一来,老翁岂有不恨这些戴乌纱帽的人?

诸如此类情形,在整个东迁的路途上是屡见不鲜。被谩骂的卢谦益对此已经不想再反驳什么,让他们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本身就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换做是谁都不能忍受。

忽然,南边响起一阵闷雷炸响声,紧接着就能看见几股黑烟缓缓上升于天空之中。村民们被吓得不轻,但是卢谦益却知道,这是官差在用火药炸开长江的江堤。

果不其然,仅片刻的时间,黑黄色的滚滚洪水就冲刷而来,在整个安庆府掀起了海浪。正在奔走的村民,他们无不惊恐的撤往高处。目睹着犹如猛兽的洪水从脚下席卷而过,摧毁着他们能看到的一切。

就在所有人心有余悸之时,面如死灰的卢谦益迈着沉重的步履,一点一点向台边上移动。当两只脚已经有一半悬空,卢谦益终于轻松的喘上一口气,仿佛在这一刻卸掉了身上所有沉重的负担。

在众目睽睽下,安庆府管河主薄纵身一跃,迎着汹涌的洪水跳下去。不过眨眼的时间,整个人就消失在急速奔流的大水里。唯有那副跳水前挥洒开的绿色官袍还在漫飞于天空,最后落在树杈上,被逃难的村民争相捡起来一探究竟。

只见官袍里面嵌了白色的丝布,布上有诗:

为官斗俸佩金印,劳苦两难化清风。

自怜不知红尘事,难言阑珊返耕躬。

这个小小的管河主薄就这样葬身于洪水之中,逃难的灾民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敬畏。只是转告了跟随的衙门差役,说是有个芝麻官想不开跳了河。

差役又因为吃的是公家饭,此事虽小但也不敢怠慢,层层递交,最终还是在深夜送进了安庆府县衙的案桌上。

“陈御史你说该怎么办!负责河道工程的卢主薄就这样死了,对河道衙门,我们是百口难辩。”陈瑛拿着这份薄薄的公文,似有担心的问话巡江御史。

他现在着急啊,死了一个主薄是小,可万一南京方面追查下来,也不是一个小小的怀宁县能负得起的责任。那些被大水冲垮的水利工程,还有沿江的灾民,这些事现在会统统算在县丞的身上。谁叫自己还兼任着长江的水利职官,多拿一份俸禄就意味着多担一分责任。

北京的内阁大臣们早有政令,遇事首先就要问责主事人。如此,怎么办才好?

“你慌个什么?我为官数十年。其中在潘尚书手下做事就不下五载,如此洪水,就是大禹来了恐怕也没办法!”陈世宝没好气的对县丞说到。

卢谦益的突然之举,是有些超出常人的预料。不过巡江御史现在最恶心的,还是陈瑛现在这副嘴脸,真就是为了往上爬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让自己的下属替罪都在所不惜。

“还是多想想安庆的百姓吧,洪水已经放开了,若不能及时安置好没家的难民,北京追查下来不是你我能承受的。”陈世宝重重的敲着桌子提醒陈瑛。

御史只是不想过多的谈论此事,毕竟论风骨,那个殉河的主薄都要比陈瑛强,过多的谈论这些事情,本就是对官员的不尊重。

“唉……御史大人说的在理,目前最要紧的就是安抚百姓情绪。”陈瑛自知是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了,草草放下那本卢谦益的本章,又开始思索起其他的事情。

而在微弱的黄色火苗映照中,那些漆黑的字迹却有些闪闪发亮,陈世宝看去,只见上面写道:

臣南直隶安庆管河主薄,卢谦益谨奏:

考之天下言,为国之大也。臣窃以为天下事为天下治安,斯于长者,莫不尊焉。然孔孟而下,天下之官岂有理者?

臣闻《贵粟疏》有言: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

臣下虽愚,亦知其然。况于陛下明鉴乎?今两水犯难,罪在臣工。而当神器之重,域之责大,尤为君之晓也。不念居安思危者,不致以千里;不念戒奢以俭者,亦不知德厚。

民有余力,君王之土常青而已,河泽之利,未尽天下之邦也。夫寒于民,衣不裹体,暖冷无度,饥之于食,是为臣之罪过。不顾廉耻,为当今庙堂者甚矣。

呜呼!惟我皇考仁宗皇帝,在位虽不过一年,其修始于阡陌之中,纳谏于朝堂之上,轻减法度,还利于官民。非忌权臣,盖有心也。

陛下幸留天惠之资,窃窃恐塞于人臣,不足于直达廷前,臣昧死大谏,以彰巨赍惶恐之言,臣谨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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