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听人说过, 人在死亡前的最后一瞬，会回想起生命中尤为重要的画面，这些画面如走马观花, 一一闪过，或开心或难过。

命悬一线之际, 寒夙以为她会回想起病重的母亲, 亦或者已故的胞弟寒愈, 但……

为什么闪过的回忆全都是一个梦。

一个被她遗忘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梦，一个她曾为此困惑过很多次的梦。

红衣小孩，额间一朵诡异红花, 站在梧桐树底下，不情不愿的被罚站。

而那个小孩长着一张和曲念近乎相同的脸。

在生命的尽头，为什么会想到幼时的曲念？明明幼时的曲念她连见都没有见到过。

封印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开始松动，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就差那么一点点, 因为这一点横在中间, 让她无法看清全貌。

闭眼不过一瞬，画面闪过也不过一瞬, 留下的仍旧是团团迷雾。

黑蜘蛛的攻击迟迟没有落下, 寒夙疑惑睁眼。

眼前一片空旷，原本应该站在跟前的黑蜘蛛已经跑远了，它跑三丈外, 停在一坨腐肉前，一口将腐肉吞噬入腹。

咀嚼的“吧唧”声令人浑身生寒。

黑蜘蛛喜欢血腥味, 腐肉的血腥味很浓，成功的暂时吸引住了它的注意力，但也只是暂时。

只是, 这地方怎么会凭空出现一块腐肉？

寒夙还没想明白，耳朵一动，就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隐约还能听到刀拔出剑鞘的声音。

寒夙被蜘蛛丝困住了身体，无法动弹亦不能回头，只得警惕发问:“谁？”

无人答话，但来人已经绕到了她面前。

金千眉手上举着短刀，一身红衣，面无表情，视线一眨不眨的盯着寒夙。

短刀直直朝寒夙的脖颈上割来……

寒夙暗道不好，刚从黑蜘蛛手下逃过一劫，难道又要遭金千眉的暗算？

就在短刀即将碰到寒夙脖颈时，方向一转，只听“咔擦”一声，缠绕在脖颈上的蜘蛛丝被金千眉割断。

然后脚上的手上的，统统都被割断，寒夙解开束缚重获自由。

寒夙表情怔怔，略讶异，原来金千眉是来救人的，而非趁

火打劫暗算人。

“还愣着干什么，跑啊。”金千眉抓起她的手，拉着她逃命。寒夙被金千眉拖着往前跑，踉跄了好几下。

黑蜘蛛吃完腐肉，转头就追了上来，身后震耳欲聋的吧嗒声伴随着地面的颤动。

寒夙狂奔之际侧头看了一眼拉着自己逃命之人，金千眉因剧烈奔跑朱钗不知何时掉落了，过腰黑色长发披散而下。

红衣配她这一头乌发，让寒夙一瞬恍惚。

她又想到了梦中那个红衣小孩，明明那小孩长着一张曲念的脸，寒夙却在这一刻莫名将曲念的脸重叠到了金千眉身上。

她们没跑多远，身后的黑影逐步压近。

寒夙薄唇一抿，咬牙，猛的停下了脚步。

“你停下来干嘛！是想死吗。”金千眉吼她。

寒夙深吸一口气:“你跑，我引，不然两人都得死。”

金千眉白她一眼，“我用得着你慷慨赴死？”

谈话间，黑蜘蛛已然逼近，它舔了舔舌头，黑色的粘液低落在地。

金千眉早有准备，她取下背后的包袱，定眼一瞧，包袱里竟装满了腐肉。

她东边丢一块西边扔一块，最后将包袱丢到了斜坡处，滚去了下方。

黑蜘蛛似是很喜欢这东西，圆溜溜的眼睛时刻跟随着腐肉去向，丢到东边就往东边跑，丢到西边就往西边跑，最后踩着八只大黑脚往斜坡下方追去，欢快的去捡腐肉吃。

有了这些腐肉做引诱，寒夙和金千眉这才侥幸逃脱。

脱险后，寒夙跟在金千眉身后，心下百味杂陈，刚刚金千眉冒死救人，可寒夙第一反应却以为她是想要害人。

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着实惭愧。

在同期弟子中，说句实话，寒夙印象最差的便是金千眉，她那做风做派也着实引不起旁人好感。

可第一印象这东西往往都带了欺骗性。

寒夙觉得虎子憨厚实在，可偏偏在危机关头，自己救他，可他却弃自己不顾逃命，寒夙觉得金千眉为人过于自傲，可在紧要时刻，她却愿意冒险出手相救。

人心过于复杂，从表面永远看不透。

寒夙从这件事情里看到了虎子外热

心冷，金千眉外冷内热，那曲念呢？这个人好像比任何人都要复杂难懂。

或许并不是曲念难懂，而是寒夙不懂心魔林中，生出来的那个幻境究竟为何意。

梦中的小孩，幻境中持剑刺来的人，这些东西不存在于她的记忆中，但却真实到让她开始质疑，质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出现了错漏。

金千眉停下脚步，寒夙一时未察，撞到了她后背。

金千眉回头，眉头微皱。

寒夙忙收起飞远的思绪:“刚刚多谢金姑娘出手相助，若非你相助我恐怕凶多吉少。”

金千眉冷哼一声，讥讽道:“犯不着谢，我不像你这么蠢笨无知，没有脱身的本领还敢擅自出手去救人，就像是不会游泳还去救溺水的人一样，除了添乱毫无用处。”

金千眉说话总是这样，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要将人贬低一番，好像好好说话于她而言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她说话虽难听，但也不无道理，寒夙虚心停训，刚刚贸然出手救虎子，的确欠缺考虑。

以往都没留意，金千眉倒也算得上是个美人，柳叶眉樱桃小嘴，典型的江南美人，长得温婉，当然说话做事可半分温婉都没有。

寒夙:“金姑娘，不管如何，你救我一命……”

金千眉没工夫和她客套，抬手打断:“我没兴趣听你谢过来谢过去，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答我，便是报了我这个恩情了。”

寒夙点头:“那你问吧。”

金千眉望向寒夙双眼:“刚刚你出手救那个草包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用灵力化出了实物屏障，你这一阶的修为到底是以前就有，还是说，只用了刚刚那半日的功夫就练出来了？”

寒夙如实答话:“不是半日练出来的。”

金千眉长松一口气:“我就说吗，怎么可能半天就能到一阶，天赋再怎么逆天也还是个人，不可能到这种程度……”

“不是，”寒夙截断她的话:“我的意思是，我没有用半天，就约莫用了一盏茶的时间。”

金千眉愣在原地，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就那么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寒夙。

寒夙知

她心气傲，以往都会刻意避其锋芒不与之争锋，可刚刚自己也答应过她要如实答话，总不好出尔反尔的欺骗于她。

“全灵根，果然不同凡响。”金千眉良久才从嘴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远方天际处的黑雾，又一次传来巨响。

金寒二人目光皆投向那一处，黑雾更浓了，从里涌出来的东西也愈发多了。

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妖兽从黑雾中涌出，到处肆虐，刚刚的黑蜘蛛应就是从黑雾中涌出的其中一个，到底有多少妖兽从中涌出，暂时还不得而知。

寒夙收回目光，看向金千眉，二人视线撞上，两人皆是眉头紧皱。

她们都意识到了，刚刚虽然甩开了黑蜘蛛，但危险并没有解除，甚至还在加重，四处游荡的可不止那一只黑蜘蛛。

“找你们两个很久了，”远处传来三师姐的声音，她一身青衫，头发一丝不苟的盘起:“这里很危险，我带你们去后山，那里有结界，可以暂时抵挡住妖兽。”

三师姐朝她们二人招手，示意人过去。

寒夙不疑有他，抬步就要走过去。

金千眉却拉住了寒夙的手:“别过去。”

寒夙不解，疑惑的看向她。

“你看她脚底下。”金千眉下巴点了一下。

寒夙看将过去，心中一惊，没有影子，她不是三师姐。

被拆穿，假三师姐脖子往旁边一歪，发出“咔擦”一声，是骨骼错位的声音。

假三师姐张嘴发出低吼，寒夙捂鼻，隔着较远的距离都闻到了一股从她口中喷出来的腥臭味。

眨眼间，原本还是较小的女人身躯，瞬间涨大，衣服碎裂成灰，假三师姐已然变成了八尺高的白面猴。

刚刚的三师姐是这白面猴幻化而来，寒夙一阵后怕，好在刚刚金千眉拉住了她，若是掉以轻心的靠近，怕是小命不保。

刚刚靠近了会小命不保，现在怕是也没好到哪里去，从黑蜘蛛手上逃脱是因为腐肉，现在可没有腐肉做诱饵了。

刚脱离虎窝又入了狼窝。

寒夙思绪百转千回，最后只得再次提出之前提出过的方法:“你跑，我引。”

金千眉瞥她一眼:“你不会天

真到不明白这个道理吧，引的人必死。”

寒夙:“我的命是你救的，我拖你下水，自然得把你送上岸。”

金千眉冷笑一声:“你当我是那叫虎子的草包吗，抛下同门这等不仁不义之事，那草包做得出来，我金千眉可做不出来。”

寒夙一阵无语:“现在是逞英雄讲义气的时候吗。”

一个一阶修士，一个一阶都没有，要对抗这等妖兽，无异于自寻死路。

可金千眉就是一根筋的没有逃跑之念，寒夙更不可能抛下她逃命。

“既然横竖逃不掉那就拼命一搏咯。”金千眉跃跃欲试，颇有一股豪侠气魄。

金千眉半扎马步，双手握拳，眼盯着白面猴，做搏斗状。

寒夙运转体内灵力，虽受损，但忍着疼艰难之下也还是幻化出了实物，一把灵力化成的水蓝色长剑握在手中。

自寻死路也是一条路。

金千眉看着她动作，挑眉:“不动那种你跑我引的蠢念头了？”

寒夙笑了笑，许是被金千眉这豪侠气魄影响到了，赴死前倒是坦然了不少:“倘若你我今日活下来了，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这是寒夙第一次主动要同人结交，她性子沉闷，少会说这种话。

金千眉一反常态的没有呛人，轻笑道:“若活着，你就喊我一声姐，你这个妹妹我认了。”

两人相视一笑。

白面猴没有给她们过多的交谈时间，眯眼冲了过来，但预料中的厮杀并没有到来。

不知为何，白面猴冲到半路，突兀的停住了，前脚踏地踩停，地面留下一道很深的划痕。

白面猴的视线落在后方，寒夙疑惑，顺着视线回头看去。

曲念一身白衫，端端正正的站在后面。

一见到她，寒夙没由来的呼吸一滞，说不上欢喜说也不上恐惧，就是不太舒服，从身至心的不舒服。

曲念缓步走来，每靠近一步，白面猴便后退一步，扫去之前的嚣张模样，似是在忌惮着什么。

曲念停在寒夙身侧，目光落在她手臂的伤口处，伤口已经结痂没再流血了，但衣裳被划破鲜血还残留在上面。

曲念拉过她手臂

，拉过来后又似是怕再次扯到她的伤口，动作放轻了不少。

她焦急问道:“疼不疼？”

寒夙将手抽回，退开一步，下意识想要离她远点。

曲念将她的躲闪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一抹黯色。

金千眉发现曲念跑了过来，心中一阵气闷，无语骂道:“你是个呆子吗，没见到这里有个妖兽，你是废灵根脑子也是废的吗，还主动送到妖兽嘴边来，死两个不够你还打算过来陪个葬？”

曲念压根没理会金千眉，只是呆呆看着寒夙手臂上的伤口，仿佛伤的不是寒夙而是她自己。

寒夙受不得她这赤/裸裸的眼神，将手臂往身后藏了藏。

“是那畜生伤的你？”曲念平静发问。

寒夙还未来得及说不是，就见曲念的目光已转至远处的白面猴身上。

她的眸子一点一点的暗下去，眸中带着狠带戾，像是要将那妖兽生吞活剥然后放入嘴中嚼碎一般。

寒夙被她这眼神吓到了。